摘要:陕西北路的小径深处,月洞门里竟有一座八角楼。市中心为何会有这样一栋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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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精彩,有时在最热闹处,有时偏偏在极平常处。

比如,南京西路一直名店林立,装饰有巨幅奢侈品广告的上海恒隆广场、碧玉琉璃般的中信泰富广场,都是地标式的存在。在它们中间,夹着一条陕西北路,相比之下,就显得朴素多了。沿着它往北走,走到新闸路转向西,走到一片居民区,更觉幽静。

从门牌为新闸路1321号的位置走进去,内院深处,有一个与现代都市风格迥异的月洞门。就像一个神奇结界一样,跨入门内,时光往回倒了一倒。只见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北面是一幢西洋风格四层钢筋水泥小楼,南面在杂树掩映的道路尽头竟是一幢古色古香的两层高的八角楼——

楼下一圈雕花石柱台阶,下面是马赛克拼成的小道,楼身之上是飞檐翘角,且清晰可见古建筑常用的瓦片。从八角楼不同窗户外侧装的不同品牌空调、晾晒的衣服和门口停着的自行车与助动车可以推测,如今,这里正住着数户人家。

为何在市中心会有这样的建筑?这幢在建造之初显然不是用来住人的八角楼里,到底有过怎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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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9月4日,《文汇报》刊登了这样一条短新闻——《刘晦之将古籍四百箱献赠文物管理委员会》:

“古器物收藏家和藏书家庐江刘晦之,最近将他的小校经阁所藏的四百箱线装书籍,共六万七千余册,一并献赠给了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这批书籍是他四十年来不断收集起来的,都在《四库全书》的著录以内。其中精抄本和旧椠本也有不少,均十分名贵。这批书与文管会以前入藏的书汇合之后,将使上海图书馆的线装书部分达到完备的程度。”

新闻中的“古器物收藏家和藏书家庐江刘晦之”,原名刘体智(1879—1962),字晦之,号善斋老人,庐江来源于他的籍贯安徽庐江。他是晚清重臣、淮军名将刘秉璋第四子。刘秉璋在光绪年间任浙江巡抚,中法战争期间力抗外侮,指挥镇海之战,击退法军,后被擢升为四川总督。刘秉璋十分注重教育,捐建了多所书院,且十分中意藏书。早在清同治光绪年间,刘氏乡间旧宅藏书即有四五万卷。藏书楼名为远碧楼,编有《远碧楼书目》10卷。刘秉璋时称“淮军藏书家”,与张树声齐名。

刘家与李鸿章家为世交,刘晦之从小就在李鸿章的家塾与李氏子弟一起读书,中西文俱佳。刘晦之历官户部郎中、大清银行安徽总办。1911年后,任中国实业银行总经理。上海解放后,于1962年任上海文史馆馆员。

据《上海文物博物馆志》资料显示,刘晦之生平爱好文物、古籍,所藏以甲骨、青铜器、各种版本和旧抄本闻名于世,书中以明清精刻为主,兼收宋元古本。收藏各式古墨上万件、古代兵器130件、唐朝乐器大小忽雷2具、三代彝器数百件,古代名人字画、瓷器、鼻烟壶等藏品。搜集的古籍中计有汉魏名碑50种,晋至隋79种,唐185种,宋、金、元、明122种,杂帖36种。著有《小校经阁金石拓本》《善斋吉金录》《善斋彝器录》等。此外,他所藏甲骨以量多、片大、字多著称,据《五十年甲骨文发现的总结》记载,他所藏甲骨有28000片,为国内私人所藏甲骨之冠。1936年,刘晦之请人将龟甲骨片拓出文字,集为《书契丛编》,供郭沫若研究、著书。郭沫若从中挑选1595片,先期研读考释,并据此著成甲骨学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巨著《殷契粹编》。

如新闻提到,他在1950—1951年捐赠给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所藏67873册古籍,包括1928册善本书;此后几年,又陆续将所藏全部捐献给国家。

这样一位见证了中国近现代史之波澜壮阔的老人,正是新闸路1321号的主人。如今,门牌上挂着静安区文物保护单位的标牌,标识里的历史简介显示,1951年,刘晦之从这里迁出,而此之前,八角楼的正式名称为小校经阁——正是刘晦之藏书、藏品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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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涛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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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淮军后代、又是大银行家的刘晦之为何把家安在上海的陕西北路、新闸路?

回到陕西北路建成之初,此时这条路还叫西摩路。小校经阁内,谈笑有鸿儒;小校经阁外,其实也是往来无白丁。

陕西北路457号,为昔日香港一等一的首富何东旧居。与何东家比邻的陕西北路414号,曾是香港首任特首董建华的父亲、世界船王董浩云的住宅。陕西北路380号,是国民党元老许崇智故居。许家对面是上海市基督教怀恩堂。教堂南侧,就是陕西北路369号,在宋庆龄的父亲宋耀如去世后,宋夫人曾经携全家迁入这里。

往南,过了南京西路,在今天的民主党派大厦楼下,是陕西北路186号,为棉纱大王、中华人民共和国原副主席荣毅仁的伯父、中国近代民族资本家荣宗敬故居。短短近千米内,云集如此多风云人物的旧居,因此,2013年6月,静安区陕西北路(新闸路—巨鹿路)被中国文化部、国家文物局批准公布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

不过,虽然出身不俗,本人也跻身精英阶层,当1935年全国实行法币政策,中国实业银行被“改组”后,刘体智总经理商场失意,从此,韬光养晦的刘晦之上线了——在这条富人街区里,他选择了躲进小楼,在他的小校经阁里预备白首穷经。一度,他还聘请了十几个抄书、校书的书生,准备以一己之力将《四库全书》中“存目”之书统统依目收齐,并尽力恢复原书原貌。当然,最后,这成了他未竟的梦。(《小校经阁传奇》,宋路霞)

小校经阁不像何东家族和董浩云家族那样,见证了一个物质意义上的巨富的产生,但其浓郁的书香与墨香,作为无价之宝,足够让此地星光熠熠。因为小校经阁的缘故,许多文化研究学者都曾是这里的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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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出生的刘耋龄,是刘晦之的孙子,如今和祖父一样,也是上海文史馆馆员。在其“馆员自传”中,他写道:

父亲刘固生(1908—1943)1929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政治学系,后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后回国,曾任上海恒顺信托公司经理。母亲周式如(1904—1996)是慈善家周紫珊与夫人梅懿辉的长女,周家是大盐商周扶九的后代。

在17岁离开陕西北路前,刘耋龄的少年和童年时代就是在小校经阁的院子里度过的。他回忆住宅为“分里外两进的院子”,“迎大门有4棵高大的广玉兰树,长得枝粗叶大,青翠欲滴,远远望去非常气派。这几棵广玉兰是从李鸿章大儿子李经方家移植过来的,挺拔至今……穿过前院的林木和草坪折向西部,有一道嵌着漏窗的花墙,花墙中部绾着一个月洞门,进门后是又一进院落。院子里南北两头各有一幢建筑,北面的那幢是三开间的四层钢筋水泥大楼,西洋风格,这是我祖父和家属的住宅。南面为小校经阁,楼上一层完全是按照我祖父五百箱藏书的体积设计的,所以正好可以放置五百箱书。这些书箱做工很考究,箱盖有两层,外面一层是木质的,里面一层是用很细的铁丝网做的,这是因为每年夏天我祖父要晒书,到时把外面一层箱盖打开,里面一层是铁丝网,一来可以通风透气,二来可以防止老鼠钻进去咬坏书籍。小校经阁下面一层是客厅,陈设也很考究,铺有地毯,摆有沙发,1951年以前,这里经常是文人和社会名流会集之处,陈叔通、郑振铎、徐森玉、刘承干、李拔可、青山农、徐中舒等一些古文化研究学者,都曾经来过这里”。

在一个少年的心里,月洞门里,先后住着“同辈小孩二十几个人,当时这些小孩都处于天真烂漫的童年,平时大家在一起玩。夏天在院子里捉蟋蟀是我们几个小伙伴最开心的事”。他们将捉到的十几只蟋蟀一只一只轮番斗,将决胜的大王蟋蟀捧着到处显耀,直到被大人责骂。

那时,曾祖经历的浴血战争、祖父见证的时代起伏、这条街上的波澜壮阔以及书本里记载的惊心动魄,隔了漫长的岁月,就像隔了那层细细的护书铁丝网,似乎永远也不会侵蚀无忧无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