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本名邓小华,原名邓则梅,女,湖南耒阳人,生于长沙,中国当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被誉为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人物。
“好看”是文学的标准吗?
作家史铁生在一篇文章中说:“有位评论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说还是得好看!我一直都听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是啊,他到底要说什么呢?我想,这类误导读者的评论家,无非是脑子里那种僵死的意识形态作怪,想要找到一种不变的标准来将文学这件万分复杂的事简单化、粗俗化吧。
一篇文章或小说究竟是否“好看”,实在是没有一个不变的标准。如果用读者投票来确定,琼瑶小说肯定比《务虚笔记》“好看”万倍。然而正是一点也不“好看”(还有点难看)的《务虚笔记》,引起了高层次读者的共吗,并且会因其价值而进入文学史。我还记得当年有一篇叫《高山下的花环》的小说,凡有点文化的人都喜欢谈论这篇小说,社会效应可谓巨大。可是到了今天,还有几个人会承认这是好小说呢?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完全不相同的,但作为人,他们又有共同性。所以只要是以独特方式探索了人性的作品,总会得到读者的共鸣。而作品涉及人性的层次又有深有浅。浅层次者可以举出某些具有批判性的畅销小说;深层次者可以举出晦涩的《神曲》。一个在短期内获得大量读者,一个因流传时间之长而不朽。都是好作品。值得注意的倾向是,读者群是复杂的,这个群体既可以求新求异,又往往沉溺于惰性中一味求麻醉。在我们这样的千年古国中,后一种情形往往居多。
怎样将读者引导到正确的文学道路上来,让他们通过阅读参与对于人性的探讨,这个任务落到了批评家的肩上。我们文坛做得如何?不用我来评价,大家都深有体会。我们的创作,实际上早就成了作家们孤军奋战。某些评论家不但不能引导读者,提高读者的鉴赏力,反而时不时来添乱,来助长读者中的保守情结,使得阅读的水平下降。所幸的是我国读者并不都是受制于这类评论家,他们也有自己的脑袋。一部分人数不少的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已在这二十多年不受限制的阅读中成长起来了。他们不但能够欣赏那些浅层次的好作品,也在学习欣赏那些深层次的纯文学。大浪淘沙似的文学运动不但锻炼了作家,也锻炼了他们。
他们已经掌握或正在掌握辨别的方法。我在网络上就多次看到过要令上面提到的那位批评家汗颜的言论,这些言论就出自觉醒的青年读者。这些读者向作家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家只有日日奋进,拼死突破,才能得到他们的首肯。这样的“新型读者,正是我们文学的希望。我想,是他们,而不是那些知识结构陈旧的评论家,在支撑着中国文学的格局。”
究竟什么是纯文学?
对于人类精神的深入探讨不断揭示了精神王国的面貌,在世人眼前展示出一个崭新的、陌生的、难以用世俗语言表达的、与我们用肉眼看到的小世界相对称的广大无边的世界。自古以来,对于这个“虚无飘渺”的世界的描绘,是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共同的工作。
在文学家中有一小批人,他们不满足于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层次,他们的目光总是看到人类视界的极限处,然后从那里开始无限止的深入。写作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断地击败常套“现实”向着虚无的突进,对于那谜一般的永恒,他们永远抱着一种恋人似的痛苦与虔诚。表层的记忆是他们要排除的,社会功利(短期效应的)更不是他们的出发点,就连对于文学的基本要素——读者,他们也抱着一种矛盾态度。自始至终,他们寻找着那种不变的、基本的东西(像天空,像粮食,也像海洋一样的东西),为着人性(首先是自我)的完善默默地努力。这样的文学家写出的作品,我们称之为纯文学。
“纯”的文学用义无返顾地向内转的笔触将精神的层次一层又一层地描绘,牵引着人的感觉进入那玲珑剔透的结构,永不停息地向那古老混沌的人性的内核突进。凡认识过了的,均呈现出精致与对称,但这只是为了再一次地向混沌发起冲击。精神不死,这个过程也没有终结。于写作,于阅读均如此,所需的,是解放了的生命力。可以想见,这样的文学必然短期效应的读者不会很多,如果又碰上文学氛围不好的话,作者很可能连生存都困难。
中国文化传统势力是太强大了,它那日益变得瘠薄的土壤中如今孕育的,是普遍的萎靡与苍白,它早已失去了独自担负起深入探索人性的工作的力量,但它仍能汇集起世纪的阴云,挡住有可能到来的理性之光。我认为我们的文学急需的,不是那种庸俗的关于“民族性”和“世界性”的讨论(这种讨论令人显得猥琐),而是一种博大的胸怀和气魄,一种对于生命的执著,和对于文学自身的信心。只有建立起这样的自信,才不会局限在日益狭小的观念中,才有可能突破传统的束缚,逐步达到为艺术而艺术的境界,从而刷新传统。
一些别有所图的大人物由于自己所处的高位,也由于知识结构的陈旧过时,在文坛上不断发表言论,企图将纯文学的概念限制在狭小的范围内,让其自行消亡。他们口口声声强调作家要关怀他人,理解他人,对大众的疾苦不能熟视无睹等等。试想一个人,如果他连自己的内心都不关怀,也不去认识,任其浑浑噩噩,那么他那种对“他人”的关怀,对于被关怀的对象,又有多大的作用呢?即使当下“赢得”很多读者,他的作品又能否给读者带来精神上的福音?恐怕更多的是暂时的麻醉吧。还有的人将“自我”限定为表面层次的世俗观念,缺乏起码的文学常识,以自己的半桶子水来蒙混读者,以掩盖自己创造力的消失……这些观念之所以能流行一时,说明读者对于究竟什么是纯文学这个问题的认识还是非常模糊的。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纯文学在中国这个古老守旧的国度中还属于新生事物,它的生长,有赖于作家们和批评家们的共同努力。
当纯文学的探索开始之际,写作者立刻会发现自己站在了已经存在的自我的对立面,这个自我是由文化、社会、教育等一系列因素的作用构成的表层的自我。这些因素坚不可摧,聚成铜墙铁壁。如果人要进行纯度很高的创造,他就必须调动深度的潜力,战胜旧的自我,到达空无所有的极境。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精神的好戏才会开始。那一次又一次对于已有的传统、文化等等的突破,其实也就是精神对于肉体桎梏的挣脱。每一位写作者,他的肉身都是由过去的传统滋养着的,而如今他所进行的发明创造,却使得他必须决绝地向肉体挑战,将这种自戕的战争在体内展开,仅凭着一腔热血和自发的律动进行那种野蛮而高超的运动,并且绝对不能停下来,因为停止即死亡。这便是纯文学作家的危险的困境,也是自古以来纯文学作家的命运。
作为一名生长在中国的写作者,血液里头天生没有宗教的成分,那么,当他要与强大的传统世俗对抗之际,是什么在支撑他,使他立于不败之地呢?这是我长久以来在体验的问题。现在答案是一天天清楚了。艺术本身便是生命的艺术,一个人如能执著于纯粹的艺术冲动,那便是执著于生命,执著于那博大精深的人性。在十几年不懈的追求中,我在体验到纯艺术的终极意境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到,这种纯美之境是同宗教意境并列的,也许还更为博大,并且二者之间是如此的相通。不知从哪一天起,作为写作者的我便不知不觉地皈依了这种生命的哲学,只要我还在写,我便信。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只能在行动中实现的信仰。谁又能说得清生命到底是什么?人只能做,让一个又一个的创造物闪耀着奇迹般的光辉,这一过程,大约就是将物质变精神的过程吧。即使有一天,我因年老体衰无法再写作了,恐怕也只能生活在那种奇境的回光之中,因为那是我作为“人”的一切。
艺术的境界是一种自找痛苦的境界,当然也是惟一不会枯竭的幸福的源泉。人的承受力一天天随着痛苦的加深而增强,时常为了进一步的突破,人不得不分裂自己的肉身,于是鲜血四溅的场面反复出现,然而还必须凝视这种场面,因为那是生命迈向高级阶段的前奏。既然已与传统决裂,现在写作者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体内自力更生似的运动了。不断为自己设障碍,让主体处于狗急跳墙的境地,是每个纯文学写作者日日要做的操练。衡量一名作者是否合格就要看他是否具有“拼命”的素质,因为畏缩和颓废是这种创作的大敌。那种把写作仅仅当作自娱,不思进取的文学并不是真正的纯文学,而是变相翻新的传统士大夫的旧货。纯文学作者必须是理想主义的,歌颂生命,高扬精神的旗帜是他的宗旨。而这种理想,又是通过对自我的解剖与分裂来实现的。即使作者主观上是要在痛苦中自娱,这种创作也必定会教育读者,提高读者的境界。阅读了这样的作品的读者,决不会是眼前黑蒙蒙一片,反而会振奋起精神,以各自的方式向命运挑战,并在追求中摸索出自我分析与治疗的方法。
既然艺术就是生命的形式,那么纯文学作者便一刻也离不开世俗,离不开肉体的欲望,否则创造就失去了源泉。纯文学作者的世俗关怀是最深层次的、抵达人性之根的关怀,也许—般的读者看不到这种关怀,但作者本人必定是那种在内心深深地卷入世俗纠葛,迷恋世俗的个体。他同普通人之间惟一的区别只在于他在卷入、迷恋世俗的同时又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带来折磨,带来内耗,而作品,就在其间诞生。这样的作品,带给人类的是认识自我的可能性。我们平时所鼓吹的“世俗关怀”同纯文学里头隐藏的世俗关怀其实并不矛盾,只不过一个是浅层次的,一个是深层次的而已。(当然那种出于意识形态的歪曲论调除外。)
我在我的文学生涯中碰见过不少使我眼前为之一亮的纯文学,那种遇见同道的喜悦真是无法形容。但我在这里不得不指出,我们所属的那种文化的确具有致命的弱点,使得一些纯文学的追求者不能将事业进行到底,半途而废的例子到处都是。但时至今日,整个文坛对于这个明显的事实并没有产生应有的认识,鱼目混珠,似是而非,蒙混过关的言论满天飞,就是看不到真诚。纯文学是小众文学,这个小众文学需要一批具有献身精神的、朝气蓬勃的批评家来对读者加以引导。因为纯文学所涉及的问题是有关灵魂的大问题,对纯文学的冷淡就是对心灵的漠视,如此下去必然导致精神的溃败和灭亡。
真正的纯文学形势大好
近几十年来,在当今世界多元化的形势下,文学本身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分化。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的界限越来越分明,文学本身的层次也越来越显现。虽不排除类别之间有嫁接的可能,但中国意识形态所提倡的那种所谓的“雅俗共赏”,放到世界文学的范围来看,变成了可笑的痴人说梦。那么纯文学,这个文学金字塔上的顶尖部分,在滚滚的市场经济的潮流中,面临着什么样的考验呢?
就我的所见所闻来看,国外的文学界对于纯文学与俗文学有着毫不含糊的界定,虽然界定的标准并不是哪一个更好,更值得提倡。一般来说,凡直接产生各种效应,吸引广大的读者群,一发行就能上排行榜的那种作品,被定为大众文学,这种文学有点类似于美国的好莱坞和日本的连环漫画,其中不乏经典之作。
如果那个国家的文化氛围好,大众基础好,这类作品的力量甚至可以改造国民的素质。与此相对应,凡精神层次较高,内涵深邃,一般大众难以马上进入其境界的作品,被认为是纯文学(如法国子夜出版社出版的那些令一般人难以卒读的新小说,美国和日本的纯文学及实验小说等)。纯文学又分为一些层次,有的作者的视野比较外向,古典,因而读者相对多一点,层次越高,短期效应上读者越少,但决不会没有读者。整个纯文学的功能在于陶冶人的情操,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我这里所说的层次并不带褒贬,而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也不是说层次越高的作品就一定越优秀。高层次的纯文学不断向人性深处伸出自己的触角,于是探索灵魂王国、开拓从未有过的新领域成了每个勇敢的男女作者的使命。这样的作品当然不会为众多的人所理解。但一个民族,如果她能养育这样一批代表自己灵魂的艺术家,让高层次的艺术也不断得到发展,并得到尽可能多的人的理解,那么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反之,如果高层次的艺术在一个民族内无法生存,那么这个民族的前途则是渺茫的。
我们不要凭着自己个人的主观武断将读者全看成傻瓜,其实只要是真正的好东西,不论一时多么难以被理解,总是会有读者的。我个人的写作经历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我当然自信自己的作品是好东西)。
我是从一九八五年开始发表作品的,但一直到了一九九四年底,我在国内才仅仅出了两本单行本。因为那个时候是国营经济,而一般出版社主观上认为我的书会卖不出去(这同批评界的引导不无关系)。而在这同一个时期,我在海外出了十本书,同国内形成强烈反差。近几年,由于国外信息的反馈;由于我坚持不懈地解释自己作品的宗旨;也由于文学同仁们的大力推荐和新一代青年读者的迅速成长,形势对于我来说大大改观了。从一九九四年底至今的七年中,我出版了二十来本书,今年还有四本即将出版。现在出版界已走向市场了,如果我的书真的如当初很多人预料的那样,根本不会有人读,那么今天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出版社愿意出我的书呢?
一般来说,市场同批评界有密切关系。我希望有一天,国内有一个健康的批评环境,产生一批真正有才华、有见识、不盲从的批评家,扶植更多的纯文学作家。而不是像现在某些人那样,一味向大众的保守情结投怀送抱(或日拥抱生活),死守住那些旧观念不肯向前迈一步,对学习新的东西感到无比的恐惧。
另外,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壮大,我也希望国内像国外一样出现一两个纯文学出版社,产生一两个子夜出版社老板似的出版大家。这样的出版社,人数不必太多,七八个就可以;场地也不必太大,五六间房子加一个仓库就够了。它也许不会很赚钱,但它会是商海之上不落的明星,一个民族的骄傲。它的成员,在改造文化、树立新风的运动中所起的作用决不会小于作家们。我盼望着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新事物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出现,为我自己;为那些拥有才华而又还未成名,一心要献身纯文学的男女探险者;也为我们民族的将来。
关于读者与写作者的关系,我还想说一点。什么叫“赢得读者”?读者不光是空间范围的,短期效应的,也是时间范围的,长期效应的。纯文学虽短期内不能赢得巨大数量的读者,但细水长流,其吸引潜在的读者的能量是非常大的。而批评家的任务,就是将这种未被读者注意到的能量揭示出来,有时甚至相当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文学的性质来说,我觉得自己在“赢得读者”方面取得的成绩一点都不比通俗文学差。纯文学只要赢得一个读者,就有可能改变那个读者的世界观。所以纯文学作者大可不必为现实中的读者群忧心忡忡,因为那不是他在写作品时应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