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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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那年我十五岁。

阿娘虽脸上挂着笑,话语里却是止不住担忧,「万般皆是命,往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切记谨言慎行!」

话本子里说,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我怕。

侥幸封了个才人,得了一处偏院。我性子闷,常常一个人窝在院子里,久而久之,宫里也似没有我这个人。我向来安分守己,不奢想。宫中不愁吃穿,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也不算太难熬。

入宫三月,我只在册封那日见过皇帝,也从未被召幸。我曾听到宫中的婢女私下议论说我蠢钝,活该老死深宫,永无出头之日。我并不恼,我没想过出头。

偶尔会想起进宫前的日子。阿爹的友人中有位姓方的世伯,我们两家极为亲近。方世伯的二儿子阿远哥和我自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

我即将入宫的消息传开后,方世伯曾来府中祝贺,阿远哥也一道来。可是他见了我却离得远远的,不似以往那般亲近。我不解,他只道一句,「往后你就是宫中的娘娘了。」便再也不理我。

我心中空落落的。

日子一直平平淡淡地过着,只有一日,我路过御花园时瞧见几个宫人撵着一只狗,要用棍子将它打死,我心有不忍,将那小花狗讨来养在身边。

从前在宫外,府中的厨子养了一只大黄狗,每天躺在柴房门口懒洋洋地晒太阳。见人就摇尾巴,亲人得紧。

我的小花狗豆儿也亲人,每日围着我转,这平淡的日子竟也多了几分生气。

将豆儿讨来后几日,我正在树荫下乘凉。突然涌进一批宫人,为首的我认得,是皇帝身边的福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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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站起身来,福公公却是对我行了一礼,让宫人抬进一口大箱子,道:「这些是皇上的赏赐,才人今晚便候着吧!」

一直到公公走后半晌我都愣在原地,我院子里的工人跪了一地,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口一个「恭喜才人,贺喜才人!」

豆儿在我脚边舔舐我的裙摆,我将它抱回屋子,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酉时,院中来了几位嬷嬷,替我梳洗打扮。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着宝饰金裘,一张脸容色俏丽,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回想不起入宫前的模样。

不知是何时,外面传来公公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我忍不住的心口狂跳,掌心冒汗,有种藏起来的冲动。

皇帝走进来,我行了一礼,竟是连声音都在颤抖,「妾身参见皇上。」

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你很怕朕?」我不敢答话,生怕说错一个字就触怒圣颜。他让我起身,声音竟是带了一丝笑意,「原是这般胆小的丫头。」

皇帝不过二十七八,身材高大,比我高了一个头不止,丰神俊朗,不怒自威。我当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的丈夫,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极怕疼,磕碰一下都要红了眼,那晚我咬着牙不敢哭出来,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滴在他肩上,他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说:「不怕。」

寅时,皇上起身上早朝,我小心伺候着。

他走后不久,一个宫人捧着碗汤药进来,说是皇上赐的。我点点头,在宫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我累极了,倒头睡去。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怀上龙种。

我得了些赏赐,珠翠丝绸琳琅满目,皆是我不曾有过的珍奢。宫人们赞我好福气,得皇上恩宠。那些曾私下说我蠢钝的婢女,变得一副忠心敬主的模样,我觉得好笑。

自那一夜恩泽,皇上再未踏入我的院中。身边那些奉承讨好,渐渐销声匿迹。我也一如从前,逗狗侍花,乐得清闲。

有宫人委婉地劝说我,宫中女子本是靠皇上恩宠过活,何不搏上一搏,兴许有另一番天地。我只是摇头,置之一笑。

我不愿沾染是非,只求偏安一隅,安度余生。

恍惚间,却是入了冬。我的境地有些难过。我无权无势,又不得宠,少不得要被克扣月银与用度,只得温饱而已。曾经我以为在宫中必是不愁吃穿的,如今想来,倒是我太天真了。我将宫人都打发走,只留了两个乖巧伶俐的。说来惭愧,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对她们也是拖累。

天气渐冷,我让玉儿去内务府领煤炭,也好取暖过冬。那丫头去了许久,只得些碎炭,莫说取暖,能不能烧起来都是问题。不得已,我只好领着玉儿又去了一回。

这回内务府的公公到底给了我些新炭。雪下得大了,我的手指冻得僵硬,心想等回了屋子,生了火便好了。

宫道上迎面走来一行人,我认得是僖嫔娘娘。她与我一同进宫,颇得圣宠。

我俯身行礼,玉儿也跪下来,却不想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手中的煤炭也撒了出去,脏了僖嫔的裙摆。

玉儿吓得磕头求饶,我身子俯得更低,向她赔罪,请她宽恕。

僖嫔扬起嫣红的唇,冷冷一笑,「那你二人便跪着吧,何时雪停了何时起。」

玉儿哭着向我赔罪,我并不怪她,该我受的,受着便是。

我与她将炭拾进篓子,仔细扫去炭上的雪,用衣裙遮好,炭湿了就无法生火取暖了。

雪一直到夜幕也未停,我早已冻得浑身僵硬,更是肚饿难耐。不知跪了多久,我意识都有些模糊,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为何跪在此处?」

我抬头,是皇上。

又低下头,「妾身犯了错。」

「起来。」

我只觉得脑中迷糊,愣愣道:「雪还未停……」

一双大手却是将我扶起来,我的腿僵硬动弹不得,又跌坐下去,打翻了炭。玉儿慌忙替我捡,我晃晃昏沉的脑袋,竟是一头栽倒在地。

醒过来已是第二日申时。听玉儿说那天我晕了过去,连夜高烧不退,是皇上宣的太医。皇上守到一更才离开,后来还命人送了暖炉和许多煤炭,甚至责罚了内务府的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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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还说:「皇上昨晚原本是要去僖嫔宫中的,结果只是没去成。」

我心头一跳,阴差阳错,我竟坏了她的好事,虽非我所愿,但到底我将僖嫔得罪了个干净。

我受了风寒,身子还未好,昏昏沉沉的,早早便要上床歇息。

大约戌时,将睡未睡,恍惚听见宫人通报皇上驾到,我挣扎着起来,一抬眼便见那高大的身影走进来,肩上盛着尚未消融的冰雪。

「朕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他带着一丝笑意,制止了我要行礼的动作,扶我倚在床头。

我还未说话,他便伸手探我额头,「唔…… 不烧了。」

风雪里走了一遭,他的手仍是暖的,这丝暖意似有了生气,连着额头,直直蹿进我的心里。连累我的心突突地跳,觉得脸颊又烧了起来。

「托皇上的福,妾身好多了。」我不敢看他,锦被下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睡意早已烟消云散,我只觉手足无措。

「昨夜你烧得糊涂,拉着朕的手哭着唤阿爹阿娘。」

我猛地抬起头,怕他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然而他的表情温和,丝毫不见恼怒。

他又说我昨夜哭了许久,问我是不是受了委屈,我心中确实委屈,却是万万不敢说的,便摇摇头。他也不再多问。

皇上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临走前说下次再来看我,我兀自在榻上坐了许久。

玉儿和翠儿将我照料得很好,皇上也每天打发太医为我诊脉,不多久我便痊愈了。只是我身子弱,在雪地里跪了许久,到底落下了病根,受不得寒,不然膝盖便钻心地疼。

少不得提一嘴,自我受风寒以来,宫中的吃穿用度一应提高了不少,甚至比初入宫时好了许多。司衣局也给我裁了几身漂亮衣裳。

过了两天,皇上传我去御花园赏梅。我虽心有忐忑,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怕他。

梅花开得正好,散发着冷冽的香气。我驻足在一株梅树下,抬头看那枝上的花朵,幽香沁人,沾染了些白雪,煞是可爱。

皇上见我欢喜,伸出手要去折那花枝,我连忙拦住他,他不解,我和他说:「我喜欢这梅花,见它傲立风雪,只是看一眼,便觉得十分欢喜。」

他不说话,却是笑得十分开怀。

有雪花零零落落飘下来,他解开身上的大氅,为我披上。他的衣裳极大,将我整个人罩住,兜帽盖住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

我将帽子往上拨弄,露出一双眼,唇上竟倏忽落下一吻,变得清晰的视线中,是他深邃的眉眼。

温软的触感使我忍不住战栗,下一秒一双大手将我紧紧揽入怀中,久久才松开。他早已屏退众人,我仍羞窘难当,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不肯出来。

那一晚皇上宿在我的宫中。

第二日,我晋为昭仪。

皇上给了许多赏赐,又许我亲自挑了些宫人,宫人们皆是毕恭毕敬的模样。

破天荒,我的院里来了客人,是与我同在咸福宫的安嫔。咸福宫的主位本是康妃娘娘,后来康妃犯了罪,在冷宫自缢了。自那以后,咸福宫的主位就一直空着。这事发生在我入宫之前,我并未见过康妃娘娘,听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这样的人竟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我进宫以来极少与其他妃嫔打交道,与安嫔也从未有过来往,从前碰见了,也是我行个礼,她看也不看一眼。今日竟是一口一个妹妹,叫得我发怵。

安嫔来我院里似是只为闲谈,照拂一下我,隐约提到皇上赏给僖嫔娘娘一对南海珍珠耳坠,圆润饱满,甚是珍贵。我有些不明所以,她笑笑,又说了两句其他的便告辞了。

第二日,我带着豆儿去碧水塘边喂鱼,隔得远远的便见到僖嫔和安嫔一行人,我怕招惹事端,抱起豆儿打算避开她们,却被安嫔叫住。

惹不起,竟连躲也躲不起。

罢了,我只得迎面走过去,向她们行礼。我以为僖嫔会刁难于我,她却只冷冷瞥我一眼,并不说话,她的珍珠耳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好看得紧。安嫔与我闲话了几句,便和僖嫔一同离开了。

我心里不安,她们离开后我也带着宫人回了咸福宫。

未时,僖嫔一行人踏入了我的院子,我还未行礼便见她指着我吩咐宫人,「给本宫拿下!」

立刻有两个嬷嬷上来将我擒住,僖嫔一个手势便有三个婢女进了我的寝屋。玉儿和翠儿上前想要护我,被人推在地上跪着。

「娘娘这是为何?」我心中愈发不安,有些恐慌。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冷冷一笑,眼中闪着精光。

先前进我寝屋的婢女走出来,手中捧着一对珍珠耳坠。这时安嫔闻讯赶来,见了婢女手中的东西,惊讶地瞪大眼,「这不是皇上赐给僖嫔妹妹的南海珍珠吗?怎么……」随即看向我,满脸嫌恶,「本宫不过闲谈时与昭仪妹妹提起过此物,你竟是将它偷了过来!」

「不!我没有偷!」我急着辩解,心中极为恐慌。

「今日本宫在碧水塘碰见你,转眼这坠子便不见了,如今在你房中找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僖嫔咄咄逼人,眼中露出的凶光令我浑身一颤。

我看着僖嫔和安嫔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终是明白过来,今日这出戏是她们早就排好的,就等着我自投罗网。纵然我真的没偷,也说不清。

可是,我没做过的事,如何承认?

「我没偷。」我昂着头第一次直视僖嫔的目光。

「啪!」我的头被扇到偏过去,嘴里一股腥甜。

「以下犯上,看来本宫该好好教你规矩了。」僖嫔一挥手,擒着我的嬷嬷往我膝窝踹了一脚,我跪倒在地。

「汪!汪!汪!」豆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一个嬷嬷的裤脚撕扯,她一脚踹过去,豆儿飞出老远。立刻有小公公持着棍子打在豆儿的身上,豆儿的惨叫声回荡在我脑中,我涌出泪来,挣开嬷嬷的手扑在豆儿身上,棍子便落在我背上,痛得我肝胆俱裂。

公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玉儿和翠儿扑过来要拦住他,也被打倒在地,她们便将我护住,棍子打在她们身上,发出一阵闷响。

看够了戏,僖嫔摆摆手让公公停下,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一手挑起我的下巴,一手在我脸颊上重重拍了几下,「一条贱命。」

「啧……」她又皱了眉,似是碰了什么脏东西,嫌恶地甩开我的脸,拿绢子擦擦手,扔在我脸上。

安嫔嗤笑一声,理了理头上的珠钗,「罢了,昭仪妹妹虽是犯了大错,但念在初入宫不懂规矩的份上,僖嫔妹妹就饶了她,莫要宣扬出去,省得坏了昭仪的名声。」又看向我,「想必昭仪妹妹已经知错了,便好好反省吧,莫白费了姐姐一番苦心呐。」她挑起眉,眼中尽是威胁。

那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边上早已吓呆的宫人这才上前扶我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骨头似要散架。

伤在背上,我瞧不见,听服侍我的婢女讲,背上有一小片淤青,有些肿。

玉儿和翠儿的伤比我重得多,都是一大片青紫的伤痕,好在未伤及筋骨,豆儿也只受了点儿轻伤,倒是被吓得狠了,我将它抱在怀中许久才沉沉睡去。

安嫔威胁我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因而连太医都无法传唤,只能遣人去太医署讨了些药膏。

我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安分守己,便可得一方清静。万万想不到这后宫竟如此险恶,因我人微言轻,便要遭人践踏,受人污蔑。而我,连为自己申冤都做不到。纵是惊动了皇上,他也不会为了我一小小昭仪去寻那可笑的真相,说不准,那时我的下场更惨。她们自然不会主动将这事闹大,否则或许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恨的滋味。我恨安嫔僖嫔,也恨我自己。我想家,我想阿爹阿娘。

一想到玉儿她们,我的心就一阵一阵绞痛。我这般无用,玉儿、翠儿、豆儿,皆是因我而伤,我却无法保护她们。

僖嫔今日便是让我明白,只要她想,要了我的命甚至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这皇城里的冤魂,不多我这一个。

不,我不要死,我要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受欺压,不必忍气吞声,可以保护我所在意的一切。

活下去,我便要往上爬,要得到圣宠……

我眼前浮现出那深邃的眉眼…… 呼吸不由得一窒,我摇摇头,驱散脑中不切实际的妄想。

天子无情,有些东西是我断不敢、不能妄想的。那我便只为好好活下去,与那些女子争上一争,搏一搏前程。

临近年关,朝中各类事务繁多,我许久未见到皇上。这样也好,给了我休养的时间,若是被皇上见到了背上的淤痕,我倒不知该如何解释。

听闻皇上近日颇为操劳,御书房的灯火接连数夜点至天明。我亲自做了甜羹送去,在御书房外交予福公公后,我便离开了。

亥时,皇上来了。届时我正要熄灯就寝,门忽地被推开,我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他携裹着风雪而来。

「皇上怎的来了?」我心里打着鼓,忐忑不已。

他眼里带着促狭的笑,「你说想朕,朕便来了。」

我被他直白的话羞得红了脸,他的笑意更深了。

「红豆羹很甜,朕很喜欢。」

问君何来此,红豆赋相思。

那一碗红豆羹,是我故意试探皇上的。若皇上只当不懂那红豆的情意,那我想要更进一步,绝非易事,但若皇上来,就说明他对我尚存几分情谊。

我原本以为,他要来,也会在得空后挑一天来,万没想到,竟是连夜来了。如此,我的前路倒不算太坎坷。只是不曾想,有一日我竟也会耍手段。心中觉得甚是讽刺,竟是真的笑出声来。

皇上问我因何发笑,我说因为高兴。

一抬眼,却是注意到他眼底的青黑,想来他连日操劳,该是累极了。

鬼使神差我开了口,「皇上连日辛劳,不如妾身为您按按肩,也好消解疲乏。」话一出口,我才惊觉失言,这样的举动有些于礼不合。

他却是点点头,脱下外袍,坐在床畔让我给他按肩。我的手指搭上他宽广的肩,不自觉微微颤抖,深吸口气让自己稳住心神。

半晌,他忽地一笑,「朕不知道你竟有如此巧手。」

闻言,我也忍不住笑了,告诉他,从前在家中,阿娘但凡有个腰酸背痛都是我替她揉按,久而久之,也就摸出些许门道。想起阿娘,我又忍不住鼻中酸涩。

他似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问我可是想家了,我摇摇头,说入了宫,这里就是我的家。

又过了半晌,我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是睡着了,看来的确累极,坐着都能睡着。我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小心将他扶着躺平,为他脱靴宽衣。不知梦中有何烦心事,他的眉头紧皱着,我伸出手,小心地抚平他的眉心。

吹了蜡烛,蹑手蹑脚在他身侧躺下,蓦地一双大手将我拉过去,将我圈进他温暖的胸膛。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着。

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足够惑人心神,「让朕抱一抱。」

我慢慢放松下来,靠着他的胸膛,竟是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除夕那日,我起了个大早。宫中上上下下早已挂好了对联,贴好了福字。宫人们站成一排,说着吉祥话,我也很高兴,拿出早封好的红包一一分发给他们。

前些天我扯了些红布,给豆儿做了件小红褂子,今日正好给它穿上,它极高兴,尾巴摇个不停。

晚宴设在保和殿,十分热闹,虽仍处处讲规矩,但由着过节,大家便也不似往常那般拘谨,有交好的妃嫔小声说些逗趣话,也无伤大雅。

到了开宴时分,宫人一轮一轮上菜,琳琅满目,多是我不曾见过的山珍海味,滋味果然美妙无比。

晚宴结束后,宫中放起了烟花。璀璨夺目,绚烂无比。帝后携手站在前方,一众妃嫔站在他们身后,共同欣赏这美景。

我站在人群后方,抬头看着烟火,不由得想起宫外的阿爹阿娘,以往每年除夕,我们一家人吃完年夜饭,阿爹阿娘都会带着我上街猜灯谜,放花灯,好不快活。那时的烟花,在我心里,远比宫中的美。如今我入了宫,家中便只有二老,不知今年春节,他们过得可热闹?如此想着,我便不复之前的喜色,只余满腔落寞。

回了宫,我心中的落寞更甚。借口身子乏累,将宫人屏退,不让她们打扰,自己躲回屋子抱着豆儿呜呜地哭起来。豆儿感知到了我的情绪,伸出舌头舔我的面颊安慰我,我眼泪掉得更凶,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恐让人听见。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眼睛有些肿,好在看不大明显。我深吸一口气,新的一年到来,我也该是新的自己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宫里又摆了场大宴。我胃口近日不大好,吃不得多少。不过那软糯香甜的元宵,倒是蛮好吃的。

正月二十,我晋为嫔,封号宜。

二月初四,立春。我寻来些铃兰花种子,埋在院里,想着等到花开,满院馨香,是何等风雅。

每天我都来看种子是否发芽,一连十多天,半点儿动静也无。我蹲在花圃边上叹气。

正巧皇上来了,见我愁眉苦脸的模样,问我发生了何事。我便领他到花圃前,告诉他我种的铃兰将近半月也未发芽。

他却是敲敲我的额头,告诉我铃兰花期在五月,如今种下,这花种是活不成的。且这花怕热,在宫中都是由专人培养的。

我不知道种花竟有这些讲究,一时兴起,囫囵种下,却是我的罪过了。我一整天都十分沮丧。

第二日,皇上派人给我送来许多月季花种,说月季这个时节播种最好,且好养活。我听宫人说种花讲究许多,怕又出错,便请了养花的李公公来帮我播种。

二月底,月季花种子发芽了,绿色的小苗破土而出,嫩生生的,十分可人。

我时常向李公公讨教经验,将那芽儿养得也算有模有样。皇上时常来看,也夸我养得好。到了三月底,那芽儿上结出了小小的花苞,我高兴得紧。

四月,僖嫔有了身孕,已有月余。

到了月底,我的月季终于开了,红艳艳的一大片,十分好看。我移了几株到花盆里,遣人送去给皇上。

五月初九,我过了十六岁生辰,福公公送来许多赏赐,皇上未来。

五月十六,我入宫满一年了。我站在大片月季花前,感叹岁月如梭,一转身,他站在不远处满眼温柔。

「皇上怎得空来了?」

「朕来看看你。」他这样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愣愣地看着他。

他叹口气,温柔地抚上我的发,「你与去年初入宫时相比变了许多。」

我挑挑眉,不置可否,对他道:「皇上也变了许多。」

瞧了眼他的神色,又道:「从前嫔妾看皇上,只觉得威严无比,让人不敢靠近,只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皇上。如今再看,却是温和亲近了许多。」

他笑着用手指轻轻刮我的鼻梁,「看来的确变了许多。」

我满不在意地问他,「这样说,皇上是希望嫔妾如从前一般?」

他却是收起脸上的笑容,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神情认真,「你从前那般怕朕,朕便希望你能如现在这样与朕嬉笑逗闹。朕是你的夫,在这宫中,有朕护你。」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眼中一阵温热,我埋进他的怀中,笑道:「皇上不要嫌弃嫔妾不知规矩才好。」他没说话,将我拥得更紧。

夜里,情到浓时,他俯在我颈边耳语,「你可知朕最喜你何处?」

我摇头,他道:「朕最喜你天真烂漫,善良仁爱。」

「当朕见你在御花园救下豆儿时,朕便想着,朕一定要护你。」

寅时,我服侍他去上朝后照例等着那一碗避子汤,片刻后那宫人却是送进来一碗银耳莲子羹,恭敬地对我行了一礼,「恭喜娘娘了。」

我捧着那碗莲子羹,呆坐片刻,终是笑了出来。

皇上昨晚说我在御花园救豆儿时他正好看见了,宫中鲜少有人会管一只狗的死活,他珍惜我的善心,便有了后来的一夜恩泽。如此,我倒是要感谢豆儿了,若不是那日碰巧救了它,如今我还不知道会是何种处境。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五月二十,宫中的铃兰开了花,皇上命人送了几盆来,我十分欢喜。因着铃兰怕热,我便将它们都移到了屋子里,时常给它们浇水。

安嫔倒是又来过一回。我是不愿再与她有来往的,却也不能将她赶出去,客客气气地招待她。她竟是一副后悔的模样,说当初不该错怪于我,净是些劳什子话。

我不愿与她纠缠,只说一切只是误会一场,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扯了半天闲话才离去。我始终温顺谦恭,这世上又不只她一人会作戏,如今我虽升了嫔,到底还是矮她一头,不宜撕破脸皮。

皇上已许久不去她那里,我有幸得皇上恩宠,她大概是慌了,这才来向我示好试探。我的本意是在这深宫之中站稳脚跟好好活下去,不欲与她们耍心机。从前的种种我懒得去追究,今后不来招惹我便是。但若有人要招惹我,我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好拿捏。

天气愈发热了,我命人打些井水泡果子吃,倒也有几分解暑。有时皇上过来,碰上我吃果子,也能分得几个尝尝。

我贪凉,吃冰果子还不够,又寻了个葫芦来,灌满冰凉的井水,成天抱在怀里,晚上睡觉也要搂着。一来二去,竟是小病了一场。因此还挨了皇上一顿训斥,勒令我晚上睡觉不许抱着水葫芦。

我平日里极少出咸福宫,那一日心血来潮带着豆儿去莲青湖上的亭子里乘凉,果子还没吃两口,竟是又碰上了僖嫔。我实在不愿与她对上,起身欲走,可我还未迈出步子便见她笔直朝亭子走来,心中好气又好笑。

如今僖嫔怀有龙种,母凭子贵,气焰更为嚣张。我避无可避,只得俯身行礼。豆儿见了她,呜呜叫了两声,躲到我身后。

「宜嫔好兴致啊,这亭子甚是舒爽,哟,这果子看着也是分外可人呢。」她随手拿起盘中的果子,把玩了两下,又随手丢在桌子上,拿帕子擦擦手。

我直起身,只想快些脱身,「既然娘娘喜欢这亭子,嫔妾就不打扰娘娘雅兴了。嫔妾告退。」作势欲走,却又被她叫住。

「本宫让你起来了吗?」她语气陡然一转,毫不掩饰的不悦。我只得又俯下身,请她恕罪。

她染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说着羞辱我的话,「即便你升了嫔又如何,在本宫面前不过一条可怜虫而已。记住自己的身份,永远都别妄想与本宫平起平坐!」

我仍低着头,不说话。她又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冷不丁一脚朝豆儿踩下,豆儿受了惊,反口咬住她的裙摆,扯下一片碎步。我忙将豆儿抱起来安抚,生怕它伤到僖嫔。

僖嫔蓦地惊叫一声,身子软下去,幸而一旁宫人搀扶着才没有倒下去,她一脸惊魂未定地抚着肚子,看着我颤颤巍巍道:「妹妹为何如此?」

我听她如此说,顿觉不妙,转头果然见到皇上一脸沉色地走过来,「发生了何事?」

僖嫔一见到皇上,眼中涌出泪来,「求皇上为嫔妾做主啊!」

一旁的大宫女上前跪下,对皇上行了一礼,「宜嫔娘娘不懂规矩冒犯了僖嫔娘娘,僖嫔娘娘不过说了她两句,她便纵狗伤人,幸好娘娘反应快,才只被咬下一片衣角。僖嫔娘娘本就体弱,刚刚着实吓得不轻。求皇上为娘娘做主啊!」

皇上看见地上的碎布,脸色又沉了几分。我怕皇上怪罪豆儿,连忙解释,「不,分明是僖嫔娘娘伤豆儿在先,豆儿受了惊,这才……」

「够了!」皇上厉声打断我的话,第一次对我动怒,「莫不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你了,你才这般放肆!」

我惊愕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深沉的脸色,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竟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我说,心中又气又委屈。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回去思过十日,其间不得出咸福宫。」他转过头,不愿再看我。

「是。」我行过一礼,抱着豆儿转身离开,我看见僖嫔轻蔑的眼神,兀自捏紧了拳头。

我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竟以为他对我存着几分情意,相信了他会保护我的鬼话。如今真的有事,他却连个公道都不肯给我。我今日才真正明白,帝王最是多情,也最是薄情。

其实思过对我来讲无关痛痒,算不得处罚,我平日就爱窝在院子里,本就极少出咸福宫的大门。

近日来我倒是想明白了,皇上若真要罚我,定不会让我这般好过。只是心里仍是愤懑委屈,又无处宣泄,索性将自己关在房中,不理会旁人。

上个月我摘了些青梅酿酒,埋了好几坛子在花圃边的空地里,算算日子,如今可以喝了。便兴冲冲遣人去挖出来两坛。

将酒坛子打开,一股馥郁的酒香飘出来,诱人得很。我当下便抱着坛子喝起酒来,玉儿怕我喝多了伤身,劝我斟半杯尝尝鲜便好。我心中正郁闷,哪里肯听,将他们都打发去,自己坐在石凳上喝酒。

原是想借酒浇愁,哪知越喝越愁,整个人都迷迷蒙蒙的,不甚清醒。想到我懵懵懂懂入宫,无权无势,想过安生日子都不能,还要受人欺负,被男人骗,如此命苦,忍不住一下一下叹着气。

「你一个人在这叹什么气?」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无奈。

我一下子涌出泪来,不愿让他看见,用手胡乱擦了几下,不肯转过身看他。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他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的脸抬起来,「怎的还哭了?」又皱了皱眉,俯下身凑近我,「还喝了这许多酒!」我觉得他讨厌得很,让我思过还不够,如今又跑来训斥我。便挣开他的手,身子往后挪了两下,与他拉开些距离。

「皇上怎的来了,莫不是来看嫔妾思过得如何?」

他看着我,皱着眉,「你还在怪朕?」

我哼了一声,「皇上乃九五之尊,嫔妾不敢怪皇上。只是如今嫔妾还在闭门思过,皇上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万一嫔妾不小心纵狗伤了皇上,可就罪过大了。」

他叹口气,我的身子突然凌空,竟是被他抱坐在腿上,我一惊,伸手胡乱推他,他将我搂得紧紧的,我推不开,又急又气,心中委屈更甚,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慌了神,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擦眼泪,不住地安慰着我,「你别哭,朕不罚你了,莫哭啊……」

我大哭一场,胸中闷气消解了不少,在他的安抚下抽抽噎噎的慢慢止住眼泪。

他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轻声开口:「朕知你委屈,只是僖嫔如今怀有身孕,若不依不饶说你冲撞了胎儿,你让朕如何护你?那么多人在场,张嘴就是你犯了错,朕若徇私于你,你往后的日子才是真正不太平。」

我心知他的不得已,也感动于他对我的尽心呵护,心中升起一抹愧疚,他处处为我着想,又特意过来安慰我,我方才还那样呛他。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便在他怀里蹭了两下。

他笑出声来,抬起我的脸与他对视,「莫不是与豆儿待久了,也学得狗儿来讨好我?」我知他打趣我,抬起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额头抵住他的蹭蹭,「嫔妾往后会多加小心,不让皇上担忧。只是皇上以后莫再凶嫔妾,嫔妾会伤心。」

他深邃的眸子闪着幽光,吻着我的唇呢喃着,「好,朕不凶你。」

第二日我将近午时才醒,竟连他起身上朝都不知道,脑袋有些昏沉,昨夜的事却记得分外清晰。

昨晚竟坐在他腿上哭,今日想来实在羞赧不已,啧,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昨夜宿醉,今日一整日都提不起精神。皇上便不许我往后再多喝。也怪我酒量太浅,喝果酒都能醉。不过皇上也不全然无辜,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借酒浇愁,喝了那许多。

皇上对此十分委屈,说我黑白颠倒,却也不恼,只笑看着我,满眼皆是温柔。我觉得,他对我是有情的。

仔细想想,愈是肯定自己的猜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纵容我的无礼胡闹。不知不觉间,我竟已习惯对他使小性子、逗弄他,换成从前,我是万万不敢想的。寻常人家夫妻能如此的已是难得,更何况是在这帝王家。

我忍不住笑起来,「皇上对嫔妾这样好,不怕将嫔妾宠坏了?」

「朕唯愿你永远这般单纯善良,甘愿宠着。」

我的笑容愈盛,心中却是忍不住难过起来,从我决意争宠那日起,就不再单纯了。我辜负了他,心中到底存了一丝愧疚。

六月底,僖嫔小产。

听说那日僖嫔在御花园赏花碰到赵美人,两人不知怎么起了争执,赵美人推了一把僖嫔,僖嫔的肚子撞到了石头上,孩子便没了。

皇上震怒,贬赵美人为庶人,打入冷宫。那女子被宫人拖走时哭得撕心裂肺,「分明是她欺辱我在先,是她啊!」

我大概能猜得到前因后果,并不觉得僖嫔可怜,正所谓因果报应,她会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还未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便去了。

那被打入冷宫的赵氏,没多久便悬了一尺白绫,结果了自己。

我难过了许久,不知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为那去得不明不白的赵氏。这后宫,当真可怕。

听闻僖嫔大哭大闹了一场,又因小产伤了根本,积郁成疾,身子大不如前。皇上感念她丧子之痛,一连几日下了朝都去永和宫陪她。

宫中妃嫔将此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热闹了一阵,不过几日之后就渐渐淡忘了,毕竟这种事也算不得新鲜。

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我寻了些话本来打发时间,尽是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有一处写有情人终成眷属,红妆十里铺了满天,我心中忍不住微微羡慕,这辈子,是无缘穿上嫁衣了。

七月七,乞巧节。

我摘了几朵月季晒干,亲自绣了个香囊给皇上。他未传话,也未来。

七月十五,家中传来消息,我母亲辞世。

皇上恩准我出宫发丧。简单收拾一下,赶在下钥前出了宫。我已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跪在阿娘的灵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直掉。

阿娘年初染疾,一直病卧在床,总不见好。每日靠一口汤药吊着命,如今到底是撑不住了。阿爹说阿娘怕我担心,始终不肯叫我晓得她的病情。我前几天才收到她给我寄的家书,说是家中一切安好,叫我保重身体。没想到如今却是天人永隔,眼泪便止不住地落。

在家中留了七日,又匆匆赶回了宫。我如今是宫中人,无法为阿娘守孝,便在她灵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全了我一片心意。

回宫后我大病一场,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好,清减了不少。皇上担心我的身子,时常陪我散心。有时我夜半哭着醒来,他便抱着我,重新哄我入睡。渐渐地,我好了许多,虽常常想起阿娘,倒不似起初那般日日痛哭流涕,心中仍难过罢了。

八月中秋,吃了两口月饼,想到本该一家团圆的日子,阿爹却是独自一人,心中酸涩难挡,又大哭了一回。

入秋后我胃口便不大好,变得十分嗜睡。皇上忧心我身子,宣了御医,却是诊出喜脉。

我怔怔地看着我的肚子,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我盯着伏在地上御医,问他可是真的,连声音都在颤抖。他再三保证,我突然涌出泪来。

皇上小心翼翼地拥住我,我感受到他身子微微颤抖,一抬头就看到他满眼的欣喜,我哭着又笑了出来,「皇上,我们有孩子了!」

三日后,我被册封为妃,升为咸福宫主位。

迁居时,我舍不得那满院月季花,皇上便恩准我留用原先的院子,我便将那作为别院,常去照看那些花儿。

自册封后,我的宫里多了许多客人,原先冷清的宫殿,如今门槛都要被踏破,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屋子。我疲于应酬,脸都要笑僵,后来索性以养胎为名,闭门谢客,得了一时的清静。

安嫔又来过几次,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当初她和僖嫔联合陷害欺辱于我,如今我为妃,她们为嫔,着实讽刺。

我的孕吐反应不甚严重,只偶尔干呕,胃口却是好了许多,成日被好吃好喝伺候着,脸都变得圆润了。也不知怎的,性子愈发娇气,偶尔想吃甜芝麻馅的元宵,皇上不许我多食,怕胀肚,我心中突然觉得委屈难过,大哭起来,皇上没辙,只得随了我。

有一日却是碰见了僖嫔,她似变了一个人,失了往日的神采,远远见着我便避开,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玉儿问我,从前僖嫔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为何如此轻易放过她。我告诉她,如今僖嫔受到了惩罚,我何必落井下石。再者,如今我怀了身子,也希望为孩子积些福报,保我的孩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天气愈发凉了,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感受着那小生命一天天成长起来。偶有胎动,我便兴奋地拉着皇上的手抚我肚子,让他感受那细微的动静。每每此时,我都觉得幸福得没边。

今年冬天下初雪那日,冷极。我旧疾犯了,膝盖钻心地疼。由于怀了身子,不敢用药,热水敷了一整夜才沉沉睡去。

身子笨重了许多,行动不甚方便,我便只偶尔在自己宫中走动。闲暇时张罗起孩子的衣裳,兴冲冲地选了布料图样,却为样式发愁。腹中孩儿不知是男是女,索性每种图样都做两件。

冬去春来,月季花枝上生出嫩绿的新芽。

四月十八,第一株月季盛开,我产下一女,赐名瑞安,取祥瑞平安之意。

小小的人儿还未睁眼,乖巧地躺在我怀中酣睡。我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心中无比安宁满足。我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暗暗发誓,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护我的女儿一世周全。

瑞安是个活泼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时就常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看。

我最爱逗她,拿只小拨浪鼓在她眼前摇,她笑弯眼,伸手去抓,我躲开她的手,她一下子瘪着嘴,眼泪将落未落,我赶紧把拨浪鼓给她,她这才又笑起来。

皇上说我是孩子带孩子,连自己女儿也要欺负,豆儿都比我要懂事。

豆儿倒是十分有趣,我怀孕时它便片刻不离地跟着我,有生人靠近就会十分警惕,甚至还会发出低吼声,好几次都吓到了前来探望的妃嫔。后来生了瑞安,豆儿便成日趴在瑞安的摇篮前守着。

瑞安一天天长大,慢慢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晃眼,便又是一年。

六月二十,秀女入宫。

宫中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如那含苞待放的花朵,千姿百态,年轻而美好。偶尔在御花园碰见了,她们俯身向我行礼,唯唯诺诺,倒是让我想起初入宫的自己。也有胆大的,抬起头偷偷看我,我都一笑而过。

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出头,耍些手段也无可厚非,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好下场。

顺妃宫里新进的李选侍,趁皇上去顺妃那儿看四皇子时唱歌引诱皇上,可是还未见到皇上就让顺妃发现了。听说是跪了一夜,不知怎的,竟是哑了嗓子,再也说不了话。

我无心理会后宫纷争,有了瑞安,我的一颗心便系在她身上,守着咸福宫这一小片天地,外头的纷纷扰扰便全都与我无关。

年复一年,瑞安长到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和豆儿玩闹,调皮得很。有时闯了祸,小手拉着我的衣袖,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一口一个母妃,抱着我撒娇,我便不忍心责怪她。她父皇也宠着她,任她胡闹,说句重话也舍不得。

我院里的月季开了,瑞安摘下最美的一朵,别在我耳边,偷偷告诉我,「宫里的女人比这里的花还多,可是瑞安觉得,母妃最是好看。」

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倒,手掌擦破了一块皮,瑞安瞧见了,急得眼泪直掉,握着我的手放在嘴边吹,一边吹一边说:「母妃不疼,瑞安吹吹。」每次瑞安磕碰到哪儿,我都这样哄她,现在我受伤,她就反过来哄我,倒是叫我眼眶一热,差点儿哭出来。

自从有了瑞安,我就不觉得这后宫可怕了。

瑞安啊瑞安,我最好的瑞安。

有一日午憩,睡梦中瑞安哭着说冷,我惊醒,满身的冷汗。

正要起身,玉儿推门而入,满脸惊慌地告诉我,瑞安不见了。

之前奶娘带瑞安回房睡觉,瑞安突然想吃芙蓉糕,奶娘便去给她拿,来回不到半刻钟,再推开门,瑞安却是不见了。

如今已经派人出去找,也通报了皇上。我心中不安,赶紧起身穿衣,要去找瑞安。刚走到宫门口,一队侍卫抬着瑞安回来了。

我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瑞安溺水了。

夜里瑞安高烧不退,我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烧退了,晚上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始终不见好。

三天后,九月二十八,我的瑞安没了。

太医说瑞安年纪小,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皇上将我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似听不到他的话,怀里抱着瑞安小小的身子,怔怔地说:「瑞安说她冷,我给她盖了厚厚的被子,她的手还是冰冰凉凉的,碧水塘里多冷啊,瑞安肯定怕极了……」

我眼泪又掉下来,抬手去擦,怎么都擦不掉,越擦越多,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瑞安安静地沉睡着,任我哭得撕心裂肺,没有抬手给我擦眼泪,没有喊我母妃,没有睁开眼…… 我的瑞安,真的没了。

瑞安葬了,葬在皇陵,追封福阳郡主。

夜里睡不安稳,着了梦魇,哭着醒来。恍惚间看见瑞安在朝我招手,眨眼间便跑远了。我急忙追上去,连鞋袜也顾不上穿。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要追上瑞安了,一伸手,却是一片虚无。我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是跑来了碧水塘。

不远处的塘边有一小片光亮,一个人影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脚朝那片光亮走去。走得近了,发现是个宫女在烧纸钱,嘴里喃喃念着,「郡主您一路走好,莫要来找我,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您若是有怨,便去找僖嫔娘娘,莫要找我,莫要找我……」

我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抓住那宫女的肩,「你说什么?」

那宫女猛地惊叫一声,转过头来见是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你方才说僖嫔如何了?」我紧紧盯着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那宫女已吓出泪来,结结巴巴道:「僖嫔娘娘她…… 她……」

「说!」

她吓得身子一抖,又磕了几个响头,「那日奴婢偶然路过碧水塘,亲眼看见僖嫔娘娘将福阳郡主推落水里…… 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奴婢害怕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娘娘啊!」

我的心如坠冰窖,彻骨的寒冷将我侵蚀,竟是僖嫔!从前她处处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从未动她分毫,她竟残害我骨肉!我一心只求安度余生,从未做过坏事,老天何以待我至此?瑞安还那么小,她又做错了什么!好一个天道!这老天确是瞎了眼!

瑞安将我引来便是要让我知道真相么?瑞安她不甘心是不是?瑞安想要母妃为她报仇对不对?瑞安…… 我的瑞安……

「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

「奴婢遵命。」

我不知是如何走回的咸福宫,院子里乱了套,玉儿发现我不见了,正要遣人去寻我。见我回来了,松了一口气,继而满脸惊慌,上前扶住我,「娘娘!」

我张了张嘴,喉间涌出一股腥甜,竟是喷出一口鲜血。眼前蓦的一黑,没了知觉。

我受了寒,病了一场。

皇上来看我,问我为何半夜跑出去,我只说梦见了瑞安,他便抱着我,柔声安慰了许久。我倚在他怀中,心中一片冰冷。

「皇上可愿护臣妾一世?」

「朕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

那便好。

瑞安的命,我要亲手向僖嫔讨回来。

一日,妃嫔照例齐聚坤宁宫,向皇后娘娘问安。

各自闲话几句,皇后娘娘转头看向我,「宜妃前些天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身子可还有恙?」

我微微一笑,「劳烦皇后娘娘记挂,臣妾好多了。」抿一口茶,似是无意提起,「听闻御花园的金菊开了,甚是好看呢!」

皇后点点头,「锦花绣草,确实是美。宜妃若是喜欢,大可以去赏花解解闷。」

我轻笑着摇摇头,「臣妾一个人赏花有什么意思……」想起什么,又道:「不如挑个日子,众位姐妹聚聚,赏赏花聊聊天儿,该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皇后娘娘含着笑,问底下的妃嫔,「本宫以为不错,众位妹妹觉得如何?」

「但凭皇后娘娘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