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陵三相鼎立,骑驼夕照度沙黄。远影尖陵尚四五,七千年物最庄严。”1908年至1909年,康有为两访埃及,写下《开罗外访金字陵》诗五首,这是第一首,表达了对古埃及文明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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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进入布展阶段,图为图坦卡蒙之父,国王埃赫纳吞巨像。(图片来自中新社)

中埃都是文明古国,相距甚远。唐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首提“大食勿斯离国,石榴重五六斤,国人惟食饼肉,不食饭。其国多旱。管下一十六州,周回六十余程,有雨则人民耕种,反为之漂坏”。据《中国大百科全书》,“勿斯离国”即阿拉伯语中的“东方”,“通常可指叙利亚、伊拉克和埃及一带”。

南宋赵汝适在《诸蕃志》中称:“勿斯里国,属白达国节制。国王白皙,打缠头,著番衫,穿皂靴。”“白达国”即巴格达,时埃及名义上隶属巴格达哈里发。

此后长期无记录,直到明末传教士入华,才再次介绍埃及。清末民初,埃及成国人关注的焦点。最后一次科举(1904年),多名考生论及埃及;民初历史课本中,埃及居首;还有人写长篇弹词,述埃及故事。几代中国人赞美古埃及文明,对其近代苦难感同身受。

今年7月,“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将在上海开展,788件珍贵文物已运抵,其中麦伦普塔站像高2.4米,重2吨,网友感叹:“偌大的埃及国家博物馆感觉都要搬空了。”埃及国家博物馆藏30多万件文物,“搬空”未免夸张。

如此多珍贵文物来到中国,体现了埃及人民对中国的友好情感。善果必有善因,本文主要依据学者刘爱广的《知识旅行:埃及亡国史在晚清中国》,予以钩沉。

传教士带来金字塔记录

古埃及历史悠久。1517年,奥斯曼帝国入侵,此后400年,成其宗主国,欧洲人得以进入。1583年,波兰贵族拉齐维尔王子游埃及俩月,登吉萨大金字塔,并记狮身人面像。

学者金亚洁在《清末民国时期国人对埃及金字塔的记载与认识》中钩沉,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在明天启三年(1623年)出版的《职方外纪》中称:“阨入多(埃及),大国,在利未亚(非洲)之东北。自古极称富厚,中古时曾大丰七年,继则大歉七载。”“国中有一大河,名曰泥禄河(尼罗河),河水每年一发,自五月始,以渐而长,土人视水涨多少以为丰歉之候。”杨廷筠(著名学者,天主教徒,与李之藻、徐光启并称三柱石)为之润色。

书中“昔国王尝凿数石台,如浮屠状,非以石砌,皆择大石如陵阜者,铲削成之。大者下趾阔三百二十四步十五级,级高四尺,登台顶极力远射,箭不能越其台趾也”,显然指金字塔。

艾儒略旅华近40年,“足迹遍布开封、北京、山西、杭州、福建等地”,与士大夫交好,被时人称为“西来孔子”。

清顺治四年(1647年),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相继写成《坤舆图说》《坤舆全图》《坤舆格致略说》,称:“利未亚洲(非洲)厄日多国(埃及)孟斐府(孟菲斯)尖形高台,多禄茂王(托勒密)建造。地基矩方,每方一里,周围四里,台高二百五十级,每级宽二丈八尺五寸,高二尺五寸,皆细白石为之……造工者每日三十六万。”

记录甚详,时人却“多诞之莫信”,乾嘉时,学者仍“视同邹衍谈天,目笑存之而已”。

林则徐睁眼看埃及

1837年4月,德国传教士郭士立(又称郭实腊等)发表《史记麦西(即埃及)国古史》,称“阿非哩加(非洲)东北地方,国之东北有一小地连与阿细阿(亚洲)之西”,有国王“自早起,细览各呈奏折策词,察夺毕,进庙听修道会长之训”“其僧者传轮回之妄道,由此其道致及印度国,毕竟至中国日本国也,麦西国(埃及)崇阴阳”,并称“麦西国古迹不可胜数量也,间有古殿庙,城邑倾颓”“麦西国朝始兴在帝舜年间。”

此时埃及考古取得突破性进展,特别是法国学者商博良破译古埃及文字后,大量欧洲人涌入埃及。1824年,英国《折衷主义评论》期刊称:“现在,如果有人不曾在尼罗河上游玩过,那么他就无法自称见过世面。”

古埃及文物因此遭到惊人破坏,据英国学者拜比·威尔金森所著《黄沙下的世界:埃及学黄金时代的探险和考古》一书,仅1810年至1828年,就有13座神庙被毁。当时埃及统治者默罕默德·阿里竟鼓励工程师直接从吉萨大金字塔取石料。

1936年11月,英国考古学家维斯在埃及“考古”,他多次使用“爆破”,他在笔记中写道:“达乌德被派去爆破戴维森室,在其他工程中,只要能爆破的地方,都使用了少量火药。”

直到1839年,在林则徐组织编写的《四洲志》中,才首次提到金字塔,即:“天下七奇而阨日多(埃及)国居其二:一曰尖形高台,乃多禄茂王(托勒密)所建。二曰法罗海岛高台,亦多禄茂王(托勒密)所建。”异常简略,是从英人慕瑞《世界地理大全》(1836年版)编译而成。

最早看到金字塔的中国人

据学者金亚洁钩沉,最早看到金字塔的中国人是郭连城。

郭连城是天主教徒,1839年生于湖北潜江县,1859年3月,随意大利传教士徐伯达赴罗马朝觐,去时用了5个月,1860年2月始归,写《西游笔略》,“将沿途见闻逐日笔略,以志游尝之幸”,是我国“第一部详瞻丰富的西方游记”。

郭连城记:“加以罗城(开罗)内,有最奇之古迹,状如塚,皆石为之,阔下而锐上。其最大者,即其下一隅量之,长约六十丈,高亦六十丈。内有古人之棺,不知何代所造。”

1866年,清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回英结婚(时年31岁),带63岁的斌椿和三名同文馆学生(张德彝、凤仪、彦慧)赴欧,路过埃及。斌椿记:“又十余里,至古王陵。相连三座。北一陵极大,志载基阔五里,顶高五十丈,信不诬也。”斌椿和张德彝都进了吉萨大金字塔,张德彝称:“险甚。其路径曲弯,行则趋前失后,退后迷前,虽有土人指示,亦若眩晕。”

张德彝也看到了狮身人面像,“前一大石人头,高约四丈,宽三丈许,耳目清晰。或云此古时蚩尤之头,在此已化为石矣。语殊妄诞不经,吾未之敢信”。

为实现近代化,默罕默德·阿里不得不允许西方探险者将挖到的埃及文物带走。为感谢商博良写出《埃及史》,竟将拉美二世神庙前两根方尖碑赠给法国,其一重246吨,至今仍在巴黎的协和广场上。商博良早就盯上它,曾建议法国政府购入,并称巴黎有此,就没有必要再羡慕罗马了。恐怕商博良也想不到,如此珍贵文物,竟以极低代价获得。

埃及被视为近代中国的镜子

1876年,郭嵩焘出使英国,途经埃及,停留四天,临摹埃及古字,称:“麦西(埃及)始制文字,与中国正同。”曾纪泽(曾国藩之子)对埃及也有好感:“埃及人多清秀,面白发黑,无异华人,相传为耶稣童时逃难之地,土人以香木为小器具市之,其值甚昂,云其木产于天主降临之山,故西人特重之耳。”

1889年,薛福成出使英法,路过埃及,也称赞说:“麦西(埃及)古称名国,观其山水清秀,人亦明秀,颇有江浙景象,宜其开西洋文物之先声矣。惟地多沙漠,尚近红海之尾,每东南风一起,挟阿非利加(非洲)之空气以俱来,令人异常烦热耳。”

此时国人尚未注意到,列强正绞杀埃及,1882年,英国竟直接将埃及吞并。1900年起,《埃及王国惨状记》《埃及近世史》(日本柴四郎著,康有为的弟子和女婿麦孟华译)《埃及史》《埃及百年兴衰记》《世界亡国小史》《埃及国债史》等,在中国风靡。

早在1876年,英国传教士威廉臣便写过《埃及兴亡备考》,为英国吞并埃及制造舆论,称埃及本信天主教,后来不信了,亡国是咎由自取。该文未引起国人重视。1900年前后,因“庚子事变”,救亡成主旋律,即麦孟华所说:“读亡国之史,使人痛,使人惧,使人怵然自戒……与其读建国史,不如读亡国史。”

时人对缅甸、朝鲜、波兰、越南、菲律宾等国寄予同情,但普遍认为:“埃及与中国最相类。”“其古代之文明相类,其近世之积弱‘中兴’、‘中兴’而复积弱相类,故欲鉴中国之前途,不可不读埃及史。”

从埃及史读出了什么

前人从埃及史中,读出了什么?据学者刘爱广钩沉,主要有三点。

首先,警惕外债过多。

麦孟华指出:“英以兵力干涉埃及国政,实肇端于千八百七十六年,初埃及国王意斯枚儿(伊斯梅尔·帕夏)负债约二十万万,国家将亡,英法两国本有关系于其间,乃干涉其国政。”

梁启超指责张之洞说:“庸腐奸险、貌托维新之疆臣如张之洞者,犹复以去年开督抚自借外债之例,借外债于日本……而岂知贻祸于将来有不可收拾者耶……不知即此一端,已足亡中国而有余。”“吾读埃及近世史,不禁股栗焉耳。”

其次,民气向善,斗争精神不足。

认为埃及“道德则质朴而高。如勤勉信实,爱情从顺,秩序正义及慈善等,皆其理想之事,其在家庭之内,颇有尊敬妇女之风”,但在弱肉强食时代,“不流涕则已,既流涕而仍不悔悟,屡蹈覆辙”。

其三,不能尽信欧人。

军机大臣戴鸿慈旅欧时,在船中遇一埃及军官,军官告诫说,中国应取法日本,不能专信欧人,戴鸿慈感慨道:“追维埃及以千年古国,奄奄至今,岂有天灾人祸不可救药?徒以客卿用事,财政无权,而臣民涣离,漠不爱国,致忽焉之惨有余矣。”

麦孟华表示:“埃及之覆辙,使后人以哀埃及者哀我也。”

这些总结有想象成分,不尽合实情,但1903年科举,改八股文为策论,《埃及兴亡备考》“成为万千学子科举应试的掌中宝”,1904年最后一次科举,“从试题、考生答卷、考官批语中皆能够看到埃及亡国史的身影,甚至有考生直言读《埃及近世史》而作答”。

相隔虽远心灵却近

1910年,许指严完成《新弹词埃及惨状》。

提及埃及亡国原因,称:“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把那)借到的金钱乐一乐。”“借债!借债!快借债!(哪管得)亡国破产没文生。”“偷鸡摸狗好营生,拍卖国产归私囊。”

许指严鼓励埃及人民奋起反抗:“究竟埃及有口气,就是死了也心灵,此时不争待何日,自家权利自家争。”“埃及如何送外人,(埃及者),埃及人之埃及也。”

这些声音来自人类最根本、最质朴的情感,动人心魄,体现出中埃两国相距虽远,却彼此心灵相通。揆诸史实,双方类似的文化暗合处颇多。

学者王晶波在《从埃及、印度到中国:“牛犊子”故事的丝路渊源》钩沉,传说发生在宋代的“狸猫换太子”(实出自元杂剧),原型是敦煌文献中的《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国王第三夫人生下太子,另两夫人用狸猫调换,将真太子喂牛,牛吃太子后,生金角牛犊。两夫人要吃金角牛犊,公主识破真相,太子恢复真身,当了国王。

王晶波认为,这显然是古埃及努特女神故事的改写,努特每日吞下太阳,第二天再生出新太阳,与“太子变形复生”相近。该故事还有阿拉伯版:商人的小妾生下儿子,长妻嫉妒,将母子变成母牛和牛犊,恰逢宰牲节,母子即将被杀,商人的女儿识破真相,解除了咒语。

可见,古代中国、古代埃及乃至古代阿拉伯地区,因民间长期交往,形成了共同的情感与认知,都有崇尚真善美、互相尊重、重视友谊的传统。“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是这一传统的延伸。(完)

作者/蔡辉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