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凌晨三点半，窗外响起零星的炮竹声，远远近近的钻进张蕊耳朵里，她瞬间清醒。
瞪圆眼睛放空了好一会儿，身旁的小人儿突然动弹了一下，张蕊的神思才终于归位。
她将猫一样蜷着的女儿搂近了些，用一只手捂住小家伙的耳朵，轻声哄道：“乖啊，妈妈在呢。”
没几分钟，小家伙的呼吸声均匀起来，张蕊攥着她的小手，心里一半是暖意，一半是焦虑。
自从进了腊月，附近有好几家邻居都办了喜事，娶媳妇儿的，嫁姑娘的，好不热闹。
大家都说赶在年前把亲事结了，可以多一年做家人的缘分。
可离春节越近，张蕊的心里越慌，她拿不准，她们娘俩的这个春节，该何去何从。
三个月前，张蕊成了单亲妈妈，前夫没有上进心不说，还在外头勾三搭四，让张蕊抓包后，他竟然毫无愧意，还叫嚣着忍不了就离，于是张蕊带着女儿，麻利地从那个糟心的家里逃脱。
离婚后，张蕊带着女儿朵朵回镇上娘家住，平常爸妈替她接送朵朵上下幼儿园，她往返于县城和镇里上班，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可刚进了腊月门，就有好几个邻居在张蕊爸妈面前说一些“老风俗”，张蕊听了几耳朵。
“哎呀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离了回来落个脚可以，怎么能一直这么住着。”
“眼看着要过年，你这离了婚的姑娘可不能在家里守岁哦，要冲撞娘家兄弟的。”
爸妈的脸色都瞬间垮了下去，然后甩手回家，说自家闺女和外孙女，随便怎么住。
这叫张蕊心里头松快了不少，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她又不得不考虑。
她哥张峰年少时候是个混不吝，直到两年前才终于安生下来娶了老婆成了家，她不能让哥嫂因为自己的事儿闹矛盾分心。
思前想后了好久，天光大亮时，张蕊做了决定。
起床后，张蕊给女儿朵朵刷牙洗脸喂好早饭，之后让女儿去院子里玩，她自己在屋里打开行李箱，收拾娘俩的衣服和女儿的玩具。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院子里传来笑声，随后张蕊就看到嫂子秋云抱着朵朵走进来。
见地上敞开的行李箱，秋云狐疑地问张蕊：“你这是干嘛呢？”
张蕊笑笑：“我订了间房，除夕晚上吃完团圆饭，我和朵朵出去住，初二回娘家再搬回来。”
秋云不解：“人家过年都往家赶，你反而要出去住？为什么？”
正说着话，张妈过来往秋云手里塞了个肉包子，然后抹着眼角说：“估计是这几天邻居有人说离了婚的姑娘在家过年会冲撞兄弟，她听进去了。”
见自己妈掉眼泪，张蕊鼻子也酸酸的，刚要打个哈哈，却见秋云气呼呼把包子塞回给张妈，然后大着嗓门说：“什么狗屁风俗！就在这过年，哪都不许去！”
说完，秋云问张蕊要手机，一边骂她脑子进水了，一边叨叨着说把房间给退了。
张蕊的眼泪没忍住，汩汩而下，在她印象里，这已经不是头一次，秋云这个做嫂子的替她撑腰了。
不，是还没正式做她嫂子的时候，就已经坚定地和她站同一阵线。
三年前，哥哥张峰已是而立之年，比起从前的混不吝，总算是有了些成熟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能好好定下心来谈一场长久的恋爱了——秋云是哥哥领回家的第一个姑娘。
此前，哥哥的桃花运一直很好，从中学开始，女朋友就没断过。
张蕊和爸妈满以为学业不精的他能早些成家也不错，可偏偏张峰女友不断，结婚的念头却从未生出。
有几次，张蕊和爸妈旁敲侧击地问他女友的情况，说该和女方父母见个面，商量结婚事宜，都被张峰搪塞过去。
他也没什么别的理由，就说还不稳定，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
于是张蕊眼睁睁看他谈一个分一个，张峰每分手一次，她都庆幸一回，心想好在没和对方父母见面。
可到了秋云这里，事情的走向完全变了。
张峰带着秋云回家的时候，听说俩人确定关系还不满三个月。
那天张蕊和前夫吵了架，带着朵朵回娘家，正好就撞上了。
秋云提了满手的礼品，进门就亲热地叫叔叔阿姨，看见朵朵，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说是给宝宝的见面礼。
张蕊和爸妈都拦着不让要，秋云也不扭捏，把钱揣了回去，却坚持去家对面的超市买了零食和玩具给朵朵。
她说：“钱不让收，东西总要收了吧，哄宝宝开心。”
那天吃饭的过程中，张蕊发现秋云的性格大大咧咧，是个特别好相处的人。
饭后，哥哥张峰和爸妈去了卖场，说是挑些给秋云家的回礼，留下秋云和张蕊一起陪着朵朵玩躲猫猫，结果张蕊前夫找过去，虎着一张脸问张蕊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问完，他抱起女儿，拽着张蕊的胳膊就往外拉，说有事回家解决，秋云就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她将张蕊前夫扒拉开，把张蕊和朵朵护在身后：“你是什么男人啊，老婆气的回娘家了，你不想着解决事，还敢上门质问，你懂不懂尊重她？学不会尊重，这人不会让你带回去！”
张蕊还记得那天的情形，秋云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严严实实地挡在她前夫面前，前夫再要动手，秋云抡圆了胳膊将他推出去老远，威胁道：“我学过几年跆拳道，不信你就再上来试试看！从今往后这家你别想来撒野，她们娘俩你也别想着拿捏，犯了错还学不会低声下气，那就别登门！”
那天晚上，张蕊问她哥为什么这回迫不及待把女朋友领回家，她哥一本正经道：“以前那些都是谈着玩儿，这回不一样，是要过日子的。”
这话混蛋了些，可张蕊不得不承认，秋云确实是个好姑娘。
后来的大半年，张爸张妈忙着提亲和筹备婚事，隔年开春，秋云就成了张蕊名正言顺的嫂子。
之后的这两年，张蕊和秋云是姑嫂，也是好友，俩人从未有过矛盾。
张蕊性子绵软，有好几次在婆家受了委屈，都是秋云帮她讨公道。
甚至这回她和前夫闹离婚，爸妈和哥哥都愁眉苦脸劝她能不能为了朵朵原谅一回时，只有秋云理解并支持她的决定。
她带着朵朵回娘家住的这几个月，怕她心里苦闷，秋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从县城回老家一趟，来陪她聊天，给朵朵带些小玩意儿。
正是因为秋云这个嫂子面面俱到的待她好，所以她才会那么在意邻居口中的风俗。
她不能搅和掉哥哥的婚姻，更不能让秋云的日子过不顺当。
可她没想到，秋云竟然那么生气。
张蕊愣愣地站着，由着秋云从她口袋里拿走手机。
秋云示意张妈将朵朵带出去，然后气咻咻地把手机杵到张蕊面前：“解锁！”
因为心虚，张蕊不敢看秋云的眼睛，只是快速靠了一下手指，指纹解锁后，秋云一屁股坐到床边，埋头捣鼓起来。
没一会儿，秋云又将手机还回来，白了张蕊一眼：“抽什么风？”
张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就是怕……怕给你和我哥惹麻烦。”
秋云立刻站起身：“惹什么麻烦？谁会嫌麻烦？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封建迷信的玩意儿倒是挺入心！”
正说的激动呢，秋云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又坐回去，五官都拧成一团：“你看你把我气的，你这不知道是侄儿还是侄女的小家伙，都跟着一块儿生气呢！”
闻言，张蕊立马抬头，眼里冒出欣喜的光。
秋云进门快两年，样样都好，就是肚子一直没动静。
张爸张妈盼孙辈盼得眼睛都快直了，可也没敢催着秋云两口子，只是背后和张蕊唠叨过几回。
这次，秋云在年前查出怀孕，对这个家来说，可真是喜事一桩了。
当着秋云的面，张蕊乖乖将已经放进行李箱的衣服拎出来，重新挂进衣柜里，然后很狗腿的坐到秋云身边，笑眯眯道：“嫂子，下午咱去街上逛逛吧，我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买个金镯子。”
话音刚落，秋云连连摆手：“这个不急，还只是个小不点呢，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咱们是一家人，娘家就是你的退路，春节这种家人团圆的日子，我们不可能让你和朵朵出去住。”
“那些爱说三道四嚼舌头的，让他们说去好了，我们自己家不在乎，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记住没？你要是住酒店去了，那咱这个家才是没救了，亲情比无聊的风俗重要多了。”
秋云陪张蕊聊了好久，说得张蕊连连保证，再不会动小心思，她才停了嘴。
那天中午，张蕊下厨张罗了一大桌饭，还特地给秋云熬了老母鸡汤。
当着全家人，张蕊宣布了秋云怀孕的喜讯，然后她虎着脸看哥哥张峰：“你给我照顾好我嫂子，她要是怀着孕不开心了，我饶不了你！”
张峰赶紧给秋云盛了碗鸡汤，嘟囔说张蕊倒更像和秋云是连体姐妹。
那天之后，张蕊就在娘家安心住了下去，再有邻居过来扯风俗说嘴时，她总能听到她妈很硬气地怼回去：“我儿媳妇儿说了，妹妹离了婚也是妹妹，是我们家里的人，就住这儿，哪也不去！”
又过了十天，除夕一大早，张蕊正和爸妈忙活着贴对联和收拾菜呢，秋云就和张峰一起回来了。
车后备箱里装了一堆东西，都是秋云单位发的过节礼，秋云刚要上手搬，张蕊就大声叫停。
“嫂子你别动，让我哥搬，你现在怀着孕，是我们家的宝贝呢，你啥都不用干。”
说完，她一溜烟小跑过去，和张峰一起，快快乐乐地当起了搬运工，秋云笑眯眯在一旁看着，还时不时往朵朵手里塞点零食。
一整天，全家人都在忙活，朵朵围在大人身边，一会儿找张蕊说几句话，一会儿找秋云陪她玩游戏。
小家伙拍着小手说她最喜欢妈妈和舅妈了，张蕊不禁湿了眼眶。
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这两年是秋云的好，在她心里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她才对这个舅妈喜欢的紧。
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张蕊特地和秋云坐到一起，然后将几盘清淡些的菜放到秋云面前，招呼全家道：“我嫂子怀孕闻不了油腥，这几个是我特地给她做的，你们都别沾啊。”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秋云，后来俩人一直叽叽咕咕地说小话，特别亲热，那是张蕊自结婚后，过得最舒心的一个除夕。
年初二，秋云要回娘家了，张蕊没想到她会邀请自己和朵朵一块儿去。
秋云说：“一直在家闷着多难受，走，带你去我家，吃我妈做的韭菜盒子，还有我们自己家种的草莓。”
张蕊懵了，反应过来后，抱着朵朵快速坐进车里。
张蕊忘不掉那天到秋云娘家后的事情——到地方后，秋云把张峰指使去厨房干活儿，自己却领着她和朵朵去了后院的菜地摘草莓。
秋云说：“初二回娘家的姑娘多，到时候去爸妈那儿串门，估计又得议论你，我才不愿意让人说你呢，干脆把你带出来，咱们吃好喝好，眼不见心不烦。”
彼时，张蕊嘴巴里塞了一颗草莓，没出息地掉了眼泪。
整个春节假期，张蕊都和秋云绑在一起，甚至有两天晚上，她俩还睡一个房间，聊了半夜的小秘密。
张蕊告诉秋云她从前婚姻里的暗伤，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但一直是她心底的痛；秋云给她讲自己怎么扳正张峰安稳过日子，然后拍着胸脯说要给张蕊介绍一个理想的对象。
年后，秋云两口子先回了县城，张蕊又陪了女儿几天，之后搬去了秋云家里，这是假期里，她和秋云商量好的。
其实刚离婚的时候，秋云就已经说过要张蕊别每天往返县城和镇上，太累了，只是张蕊觉得长住秋云的婚房不好，一直也没答应。
这回容不得她不答应了，秋云说她和张峰的厨艺都不好，让张蕊过去照顾怀孕的自己。
张蕊知道这是秋云胡扯的理由，她这个嫂子，是处处为她想着的。
后来很长一阵子，张蕊都包揽了秋云的一日三餐，荤素搭配，还不缺营养，看着秋云吃得开心，她也安心。
受过秋云那么多保护，她能付出的，也就只有这些，她愿意全力以赴。
七月底，怀孕快八个月的秋云肚子已经很大了，张蕊没想到她哥会出幺蛾子。
那天半夜，喝的醉醺醺的她哥回家后突然去房间找她聊天，话里话外都在劝她和前夫复婚，她烦的不行，兄妹俩就吵了起来，结果将隔壁的秋云吵醒了。
赶过来看情况的秋云只和张峰说了几句话，就套出了他的行踪，原来，那晚是张蕊前夫请他喝酒。
张蕊没见过秋云发那么大的火。
那晚，秋云逮着鸡毛掸子就朝张峰身上招呼，一边抽一边吼：“你是不是有病，你妹妹就这么让人糟践的吗？你知不知道他俩为啥离的？你那个妹夫出轨啊！好，咱退一万步说，这茬翻过去了，他想复婚，他是不是得有个道歉的态度，正大光明上咱家来求张蕊？他这背地里请你喝顿酒，就把你收买成说客了？张蕊要这样和他复合，往后的日子更别想翻身！你这当哥的可真不是东西！”
秋云骂的时候，张蕊在一旁呆呆看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絮般，噎得疼，可她满心都是感激，为有秋云这个事事替她思虑周全的嫂子。
那晚之后，张峰再也没敢提过让张蕊复婚这回事，家里消停多了。
时光一闪而过，一晃到了秋云分娩的日子，那天张蕊送秋云进的产房，之后她就在外面紧张得不行。
傍晚时分，护士出来报喜，说秋云生了个男孩子，全家狂喜，张蕊哆嗦着问大人怎么样，得到母子平安的回复后，她一颗心才落了地。
晚上八点，留观过后的秋云被送回病房，张蕊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抖着声音问她还疼不疼。
见她这样，张峰郁闷极了：“妹，你这容易让人误会我老婆是给你生的孩子。”
听了这话，秋云一下子乐了，张蕊踹了张峰一脚：“你是我哥我也得说实话，你是真配不上我嫂子。”
说完，病房里哈哈一阵笑意。
趁着气氛好，张蕊赶紧弯腰，将一大捧花和一个红包递到秋云面前：“嫂子你看，我给你买的，就放你床头，还有宝宝的金手镯，在我哥那收着呢。”
秋云怪她乱花钱，说以后养朵朵得不少呢，张蕊轻声道：“给你花多少我都乐意。”
秋云笑笑：“你看，你和朵朵在家过年，真的没影响我和你哥，是不是？咱们就这样，好好的，一家人，一辈子。”
“这回花钱我不管你，以后可不许乱花了，我和你哥商量过了，在朵朵念小学之前，要帮着你买套小房子安身立命。”
“对了，我托朋友给你介绍了个对象，等我出了月子陪你去见见，看不上也没关系，我和你哥护着你，等我儿子长成男子汉，给你护着朵朵，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知道没？”
张蕊拼命点头，为了不让打转的眼泪掉下来，她扬起头看病床旁的张爸张妈：“爸妈，娶我嫂子这儿媳妇儿，是我不省心的哥干的最靠谱的一件事！”
说完，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