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高绪丽

到家已是中午。

饭桌上,父亲照例一边小酌一边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不起眼的闲话。母亲爱清净,喜欢宅在家里,父亲就把他在外面的见闻都说与母亲听,谁家孩子要结婚了、谁家老牛要下小牛崽之类的芝麻琐事,奈何母亲爱听,父亲就絮絮叨叨讲个不停。

我早早吃完,躺到一旁的炕上,闭眼准备小憩,耳畔回荡着父母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思绪开始恍恍惚惚,仿若回到了从前。

以前,只要不是农忙季,父亲常常同母亲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谁家孩子昨夜玩到天黑没回家,谁家的猪拱了谁家的麦苗被人家找上了门……那时候,我们姐妹边吃饭边听父亲讲故事,心早像挣脱缰绳的马驹,跑出家门,跑到了九霄云外的草野深绿里,尽情飞驰。

一旁的落地金龙电风扇,扇叶“呼哧呼哧”转了三十几个夏天,今年依旧劲头十足。父亲的说话声小了,那“呼哧呼哧”的扇叶声像巨人的喘息,让人禁不住暗自埋怨起这热烈似火的六月。

人至中年了也开始慢慢相信,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仿佛藏着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摆布芸芸众生,也拨弄今日和昨日。不然,我怎会在今日常常重复昨日的故事,常常恍如梦里?

先是头顶上空传来震耳的清话筒的噪声,紧接着,村口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村民们注意了,再有二十分钟,从外村来的打麦机就能到短仟,谁家有需要割麦子的,请提前到自家地头等候。”被扩散开来的声音在村子上空久久回响。

窗外艳阳似火,但这道广播依旧好像划破长空的一道闪电,村人听了都跟触了电般,举起来的筷子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来;举到嘴边的酒杯,纹丝不动;本来恍然入梦的我,也瞬间从梦里惊醒。

此刻,村子里的人家仿佛都被摁下暂停键,所有的画面都暂停,直至寥寥数语广播完毕。

画面开始动了。父亲仰头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咽下,顺势把碗筷往前一推,起身准备出门。

母亲也放下筷子,起身去柜子里找去地里干活的衣服,父亲见状只说了句,“用不着你,我去看看,你们都在家里凉快。”话音刚落,人已大步走出家门,跨上自行车,转眼消失在了前面的路口处。

母亲送父亲回来后接着收拾碗筷,灶间传来刷碗声。我在炕上坐起身,心里不禁懊恼起来,自己如此大了,在父母跟前依旧是个孩子,依旧无法为年老的父亲分担一丝劳累与忧愁,同时免不了心疼起他平日里腰肩腿痛的毛病,这些毛病见了活计好像就被吓得全退下似的,只是夜里被疼痛折磨常常睡不好的他,独自在黑夜里忍受来自关节的痛楚,从不肯说与我们听。

母亲的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她把湿手往腰间围裙上胡乱一抹,过来接通手机,父亲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地头的麦子还差点儿,但里面的麦子都熟了。旁边地里都来人了,大伙商量着,趁着打麦机来了一起割了吧。”

母亲听后没有犹豫,回道,“你决定吧,听你的。”

临挂电话,母亲说她也要去看看,去给父亲送壶水。父亲听母亲执意要去,嘱她一定戴好防晒帽。

听说母亲要去,我也赶忙收拾,一起去。

短仟是村里人的田地,位于村子西南方向,需过了邻村,再沿一条河流而上,就是短仟地。路上我问母亲地名的由来,母亲只说地名是父亲记事起就有的,大概是因为一块地很长,又比千米短,才因地说故事起了个“短仟”的名字。

另外也从母亲那里得知,村里把所有能种庄稼的田地,按地质好坏和离水近便程度划分为一类地和二类地,再将一类、二类地按人口数分配到户,短仟地是一类地,我们家的短仟地分在最西头。

听见几声狗吠,我们过了邻村,开始沿河而上。这条河是从几十里远的大山里流下来的,河边的小路依旧是坑坑洼洼的泥路。哪怕遇上旱年,小河也很少干涸,只是河面看上去比我儿时窄了许多。

那时候,我们常在这条河里洗衣服,下过雨就挽起裤腿赤脚站在河里摸鱼,衣服湿了,把衣服脱下来搭在河边杂草上继续玩。草叶间有蚂蚱不小心跳到我的衣服上落一下脚,不等动它,又蹦走了。要回家了,衣服干了,水桶里的鱼也满了,月光下,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伴着手里提的银白色的鱼。

旧时光被岁月挂上一层奶白色的糖稀,光是想想就已经脆甜生动、惹人爱惜了。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与河一路相隔的那里,成片成阵的麦田浩浩荡荡延伸至遥远的天际,金黄色的麦浪在阳光底下,轻摇麦穗,发出“沙沙沙”的悦耳响声,那是麦粒成熟唱出来的歌声吗?不,它是一种节奏,是一种自然天成的波澜壮阔,更是生命终结与重新寻找发出来的最后呐喊。

太阳像熨斗一样蒸发我头顶、后背和包裹在防晒衣下面皮肤的水分,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意义。明明没有风,我竟然在麦浪深处听到了风的呐喊,咄咄逼人又畅快淋漓的喊声,或远或近在我的耳边交替显现。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伴着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远远看到一个庞然大物在麦浪里缓慢移动,无数麦穗被拦腰齐割,在机器里滚动一圈,脱成粒掉落到后面的车斗里。

那里还有一大群并不陌生的面孔,他们无不有着古铜色的面颊,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从脸上滴落到脚下的地里。轮到哪一家收割了,一大群男人,不,是一大群父亲齐上阵,装车的装车,机器割不到地头就用镰刀割。

我看到我的父亲也在他们中间。

不知不觉间,很久以前的农耕时代已经悄悄退出历史的舞台,迎接季节更替的是新农耕时代,唯一不曾改变的是,麦谷飘香的田地依旧是父亲们的战场,是父亲一个人的麦田。

见我们来了,父亲抽身跑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成为皮肤的一部分。

父亲“咕咚咕咚”灌下一肚子凉白开,他告诉母亲,轮到我们家割麦子,少说也得到晚上八九点钟,麦子打好后会有车帮忙送回家。他让我们先回去等,晚饭做好了,他也就载着小麦一起回家了。

村庄的夜晚安静极了。与更多黑暗相伴的村庄,更容易看到星星好像宝石一样镶嵌在素净的黑绒布夜空中,光彩熠熠。

有机器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我们都跑出门口张望,原来真的是父亲,他载着从麦田收割回来的麦子一起回家了。

我们欢呼着,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我们的簇拥下走进家门,只见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抱着的帽子里拿出来一只小东西递到我们跟前,“瞧!我给你们带回来了什么?”原来,是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是父亲割麦子时遇到的,它太小了,没有了麦子做掩护,它显得更加楚楚可怜。母亲找来一个竹筐,我们给它做成一个温暖的小窝。

吃罢晚饭,我们一起动手把麦子晾到门口的空地上。

“我满有夏天的感情,像一个果子渍透了蜜酒。这一种昏晕是醉。”是以我们坐在麦子的身旁,在鼻端溢满麦子的清甜香气里,一起仰望星空。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