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的历史老师虽然不是“体育老师”,倒也是位教生理卫生的,讲到战国时代赵武灵王(史称“主父”)胡服骑射时,特别自豪地强调,华夏的骑兵从此崛起!此前,“华夏无骑”。战马只是拉车的,不单骑。打仗,除了步战就是车战。是主父,开启了骑兵作战的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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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声音相当激昂。故好长时间,我对教科书此说不敢怀疑。周围人也对赵武灵王保持一种惯性的敬畏。后来偶翻《礼记》,发觉直接为赵武灵王的创举背书。其“前有车骑”一句,下面的注解是:“古人不骑马,故经典无言骑。今言骑,是周末时礼。”周末,即战国。单兵骑马从战国开始。

南宋著名学者吴曾则进一步断言,古者服牛乘马,马以驾车,不单骑也。至六国(战国)之时,始有单骑。又是一针“加强针”的跟进。意思明确,赵武灵王之前,国人之马只拉车,不单骑的。

但颠覆性的一刻从读《诗经》开始。《诗经·卷耳》是首名诗,读《诗经》岂有不读“卷耳”的。它里面这样道来:“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崔嵬,巍峨的大石山;高冈,高山之脊。诗里叙述丈夫攀登高峰的场景尽管是妻子之想象,但细节翔实,不容置疑。骏马因为驮着旅人攀高峰,越山顶,而“虺隤”(疲极病貌),而“玄黄”(过劳憔悴),最后人困马乏,徒叹奈何。

这,倒是说马车还是单骑?若是说马车,则彼时何等的神车,居然可以翻山越岭?!那时的路况,不要说崎岖的山脊,就算平原地带,史书中最常见的也就是一个“陷”字了:车陷沼泽,车陷沟渠,车陷林薮。到处是路障,到处是车险高发路段,动辄都是翻车记录,能驮着主人登高涉险的只能是单骑的战马。故而《诗经·卷耳》除了感怀爱情,还直接打脸了《礼记》“古人不骑马”之说。

想想也是,即令当下,若无盘山公路,即令四驱的吉普,甚而特种的工程车都休想翻越崔嵬大山,此乃常识。《诗经·卷耳》所述当为“单骑”。那问题就来了,《诗经·卷耳》的成诗年代经考证约为西周末、东周初,刨去东周25朝,单骑的出现起码早于赵武灵王400年!

这等于说,还在主父“胡服骑射”前的四百年,河南河北,河东河西已随处可见骑马人了。

大哥,这就是书证的力量!

问题是,胡某真那么有才吗?不然。前人早有质疑。且看著名学者顾炎武的《日知录》也从《诗经》入手——“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古者马以驾车,不可言走。曰走,单骑之称。……然则骑射之法,不始于赵武灵王,亦不始于‘春秋’也”。

据此,“诗”记录得毫不含糊,周武王他爹——周文王的爷爷(古公亶父)就骑马啦。照此推算,西周尚未立国,就有单骑了,早于赵武灵王七百年。

清初经学大师毛奇龄就挖苦得更刁钻了,他说,大家都因为《诗经》《易经》《尚书》中从没出现一个“骑”字,就说古人不骑马。那么“六经”里没有“髭髯”两字,中国的男人是否非得憋到汉朝有了这两个字以后才下巴长毛?!

事实上,儒家经典中谈及“单骑”的多多。随便晒晒就有“滕文公之驰马”,“孟之反之策马”,子华之乘“肥马”,虽然“只骑不射”者居多,但不知为什么,千年以下,大家都对这些骑马的记载视而不见。以致任由“‘主父’之前不骑马”之说谬传至今。

一个耕战民族,若以《诗经》为证,则于赵武灵王之前,上下马背至少已忙乎了四百年(抑或七百年),居然一直不谙“骑射”,一直傻等到赵武灵王的出现,才“骑”才“射”,就如阿尔比斯山一直傻等着汉尼拔吗?

当然,赵武灵王的历史贡献不容抹杀。骑射虽然早已有之,但以举国之力推广骑射,把骑兵纳入军旅建制,并逐渐取代了笨重的兵车,从而改写了战争史,赵武灵王为第一人;其次,发动了服装革命,一改宽衣博带为窄袖短襟长裤的“胡服”,使之更适应马背上的操作,赵武灵王也是华夏第一人。

我们常常转念的是,先人其实早就骑上了马背,为什么非要挨到赵武灵王横空出世才换穿“西装”、才推广骑射呢?

世无“主父”,我们还要在历史的颟顸中摸索多久呢。(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