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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故事是我们的周日专栏,也是一个持续进行的曝光计划,我们会把我们的平台借给展示年轻的创作者们,展示ta们的短篇小说和非虚构作品,如果你也有故事,欢迎投稿至邮箱:tougao@yishiyise.com,唯一的要求是该作品需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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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unting, Lee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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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shan的电话时,我正在洗澡,她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你信吗?我这儿闹鬼了。

我当然信,我们就是那种会碰上这种事儿的人。一年前我来到利兹留学,想混一个 fine art 学位,然后遇到了同学shan和黄pho。我们三人因散漫和贫穷一拍即合,互相怂恿着结下坚固友谊,现在课业几乎完结,每一天,我们都在彼此的纵容下变得更加无所事事。

白天,shan在一家餐厅做临时工,晚上我们一起去城市边缘的运河旁散步,等到零点到来,一只业余轮滑队会轧着贯穿整个城市的地形差呼啸着俯冲下来,再晚一些,shan去约会,和一个来自塞尔维亚的板仔,第二天凌晨回家,会看见我和黄pho因为无处可去而在她家等她,shan背对我们,把板结的假睫毛黏在桌子背面,紧挨着上一簇,每次忘了跟板仔见过几次,就用指肚摩挲着数过去。

大量在一起的时间,填满大量的聊天。shan总在问问题,这个该怎么做,那个该怎么做,等到我们都解答不了,她就会把湿答答的裙子一股脑塞进行李箱,跑到欧洲南边的伊维萨岛寻找更新鲜的烦恼。而黄pho呢,他总是在讲故事,重复的故事,关于他来英国之前交过的疯狂的前女友们,她们的狂热如何令他害怕和尴尬。其中最令他得意的一个是这样的:

黄pho曾有一个残疾女朋友,她的一只脚是跛的,走路像一只圆规,分手那天,她一脚画圆一脚点地地跟在他身后(黄pho每每说到此处都会站起身来模仿),他在几步之外等她,头脑中书写分手对白,等待输入的光标跟着她身体的节奏闪烁,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脸已经被表情撑到毫无知觉,那个表情是一个焦虑的微笑。

黄pho很成功地将这个故事植入我的脑海,因为我隐隐感到这个故事披露出他的某种本性,我的意思是,我们是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鬼,说不准还会觉得我们在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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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分钟后,我和黄pho来到shan家,一个二层别墅的地下室,一块白色短绒地毯摆在正中间,上面堆满了裙子,每一条好像都能拧出水来,角落砌起一平方米的水泥台面,四周用塑料布包出一个淋浴间,床头边竖着一个过于高耸的单门衣柜,大概有两米。家具之间的比例相当不协调,像是被完全不同的人落在这儿的,整个房间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的凄凉里。姐们儿,我说,你这儿太潮了,我的骨头缝儿里都起雾了。

shan示意我们一起挪开衣柜。后面竟然有一扇门,绿色的,大约一米高,很窄,把手不知道去哪了,锁眼处贴着一张黄色笑脸贴纸。

“刚刚我躺在床上,听到衣柜后面有‘哒、哒、哒、哒’的声音,一轻一重,特有节奏,然后就发现了这个。”shan看向我们,我们阅读shan的表情。

黄pho立刻下了判断,他说,“这是个大的。”

“你怎么知道是个大的?”我问。

我能感觉到,他说。

黄pho揭下贴纸,把一支一字螺丝刀旋进锁眼,里面传来机械零件并不咬合的摩擦声。

“拧不动,里面的锁芯碎了。得把锁盒整个取出来。”

得有房东的确认才能找人开锁,shan说。

不能进去,那就堵上,黄pho 露出一个灵机一动的表情, 他说: 我们现在就走,去找穆罕穆德要那条鱼。

穆罕穆德是我们的学长,在这儿读商科博士,来自科威特。他的本名并不重要,第一次看到他的脸,我们就决定叫他穆罕穆德。穆罕穆德家里经商,在一个沙漠国家拥有一条苏打水的生产供应链,不知道跟哪个中国人学到了养鱼改风水的习气,穆罕穆德从一家唐人街餐厅买到一只通体金红的红龙鱼。老板对他说,这鱼可以帮主人挡煞,stop bad things from happening,明白吗,穆罕穆德说明白明白,虔诚地唤它作lucky。

穆罕穆德要回国了,到处在找人领养lucky,黄pho舒展双臂比划鱼缸的大小,“我们去把鱼搬来挡在门口,shan,那个鱼当屏风当了这么多年,只要鱼来了,不管门那边是什么,它都不敢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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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高纬度国家的冬天,黑夜从下午三点开始积聚,而此时十二点已过,不论有什么阴谋,也一定准备好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浓黑推搡着向前车灯涌来,在不断被打散中变幻着表情。shan从后视镜里找着我的眼睛,有一刻我几乎看到了歉疚。

那天夜里我们接到了那条红龙鱼,在一个一米长的鱼缸里悬着,缸顶的灯光打在鳞片上,红色的纯度之高像是从上面什么地方塞进这个世界的书签,只为了我们在往后不能互相对口供的日子里,轻而易举地检索到这一天。穆罕穆德身高约摸一米六五,裹着一件丝质睡袍,正专心致志地跟鱼培养着感情。水烟从水里溢出来,进入穆罕穆德,然后被穆罕穆德长长地吹出来,再次融于鱼缸,他就这么一直鼓着腮帮子给燃烧的祭坛送风,那条鱼的嘴竟真在微微嗡动。

足够精神错乱的米开朗琪罗画在壁画上了,我想。

我们在lucky旁边的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下,黄pho试图严肃地描述shan家的灵异事件,有节奏的敲击声……衣柜后面的门……黄色笑脸……说得越多,我们就越泄气。

“总之,总之,”黄pho说,“总之,shan需要lucky。”

shan needs lucky,穆罕穆德重复了一遍。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shan,她的眼睛泪汪汪的。

后来他们都喝大了,转折大概发生在雨下起来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天气的允许,又成为了肝胆相照的临时朋友,孤独让我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最后被软化的那个人。

shan和黄pho一个接一个地说起故事。shan说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男友,他们初中就在一起了,因为谈恋爱,两个人都没考好,对方怪她,没有再跟她说过一次话。shan觉得自己错了,从那以后便认为其他人的命运都比自己的要紧,就是这些小事让她越来越没有力气,就是这些小事,让她的愿望缩小成了仅仅避免心理上的疼痛,她来到这里,来到一个架空于她人生中任何一个阶段的陌生国家,尽量拖延着往后将一一成真的生活。黄pho又说起那个他最拿手的故事,跛脚女孩只有一米四,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她膝盖的朝向,她像是被什么机器扯进去扭了一圈,很遗憾,那个机器就是她妈妈的子宫。那时他很饥渴,想约炮,朋友就介绍来了她,他畏惧于这个被拆烂重组的自由女神,竟然一次又一次地跟她上了床。我怎么那么懦弱啊,黄pho说,我不好意思拒绝她,竟然对她比对自己真心喜欢过的女孩们都更热情。他没法忘记她走路的样子,一轻一重,那么笃定地敲击着地面,好像在嘲笑他为了虚伪的善良,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

穆罕穆德只是坐在那里,享受着在献出自己的鱼之前,那种即将被打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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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lucky抬上后备箱。穆罕穆德把脸压在鱼缸上,他说,希望lucky能帮到你们。shan拥抱了他,黄pho最后一次开起了穆罕穆德家族企业的玩笑,他做出给自行车打气的动作,那是他想象里往水中注入二氧化碳的姿势——“那可是个沙漠国家啊,他们竟然在做苏打水生意!”

我们都笑了,穆罕穆德笑得像被人抓住某个显而易见的漏洞,一个想法钻入我的脑袋:穆罕穆德这样的人,永远会欢迎朋友们武断地将他愚蠢化,好像只有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卡通人物,他才能无害地和我们混在一起,我们才能忍受这个世界上不能理解的那部分的存在。

我们重新上路,方向盘被塞到我手里,雨点组成的摩斯电码慎重地打在前玻璃上, 车开到运河旁边时,早就没有那支轮滑队了,我们下车去自动售货机买饮料,shan的手指在荧光闪闪的玻璃货架上戳来戳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色流苏拉丁舞裙的女人迎面走来,桥洞下回荡着高跟鞋叩击路面的声音,一层热气笼罩着她的身体,简直要把这个冬夜烫穿了。 我们都盯着她,我以为我在做梦。

“你怀孕了吗?”黄pho冲女人喊,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隆起得如此之高。

“这是啤酒肚。”女人回答。

一瞬间她就路过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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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shan家,我们就把衣柜推到墙角,用鱼缸紧紧抵住门。shan从几步外迷茫地端详着。

鱼缸约摸到门一半的高度,半截绿门从鲜红的鱼缸里洇出来,像鲜血在顺着一张化学试纸往上攀爬。

难道比之前好吗?我问。

shan已经不说话了,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才是派对结束后那个要收拾烂摊子的人。lucky无动于衷地在鱼缸里悬着,我们都看出来了,它会庇佑穆罕穆德家的苏打水生意,但懒得搭理我们,我们只能在这里陪着shan,直到不得不离开。再过几个钟头,等白昼从天花板的地平线上抬起头,照到每一个人湿漉漉的脸上,我们就会不可避免地明白,这全是在瞎胡闹。

但现在还有时间,所以我们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聊起快要到来的假期。shan说,无非是比基尼、伊维萨岛,和红眼班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已经横下心来,要对准备好面对的东西摆出不知情的脸色。无非是陌生人的臂弯会从两张桌子之外伸过来,无非是手心上画着另一个国家的地图。但世界上所有的等高线都指向一个地方,这是shan被一再承诺过的。

很久之后,窗户上泛出蓝光,我躺在shan沙发上的编织毯里头痛欲裂。“快看!”黄pho突然叫道,他指着lucky,“它身上有字!”

“什么?”我把自己扭到lucky前面“什么字?”

我把眼睛钉进深深浅浅的红色鳞片里,却只看到了玻璃缸上的倒影。两个人在接吻,是黄pho和shan。我没有转过头去,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鱼缸,继续忍受这个无聊的伎俩。就在那一刻愤怒爬上了我的心头,就在那一刻我决定结束我浑浑噩噩的青春期。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一片寂静中,“哒、哒、哒、哒”从门后传来,一轻一重,很有节奏,也很有风格,只消听上一会儿,就知道这不是误会,这声音饱含着意图。黄pho和shan的目光同时越过我,看向前方,像刚睡醒一样迷茫地静止住了。而我甚至没有把眼睛从玻璃缸上移开,我死死地看着这对愚蠢的朋友,这对末日里的金童玉女,我感觉不到害怕,我想,是孤独让我站在了门的另一边。

“黄pho,”我说,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快笑出来了,“可能是你的瘸腿女孩来了。”

//作者:蔡菜

//设计: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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