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李静王开智报道

用风钻机打出洞,再将炸药抵进深处,点燃引信,起爆。同样引爆的还有胸中的诗意。

54岁的陈年喜曾经做过16年的爆破工,诗歌一度成为他沉重生活的出口。那些诗意,从来没有被炸裂或掩于尘烟。他在几千米深处的矿山中,尚不知命运几何,却在思考人生,思考宇宙,思考诗歌如何描述一个生命的痕迹和时代洪流下一群人的命运。

生活“炸裂”后重组,陈年喜从矿工变成全职作家。人生轨迹快速切换,他在写作中寻找新的“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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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受访者供图)

颈椎里的金属片

最近一段时间,陈年喜辗转北京、杭州等地,在聚光灯下分享自己的新书。聚光灯之外,他坐着火车到陕西省丹凤县,再骑摩托车爬上曲曲折折的陡坡,回到弯庄镇峡河村长青组的那片庄稼地。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近乎割裂的生活状态。

《峡河西流去》是陈年喜花费两年半创作的一部散文集,前不久得以出版。他向读者分享,经过近二十年漂泊在外的务工生涯后,他回到故乡峡河,写那里的人、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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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新书分享会(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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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回到老家

峡河是陈年喜出生的地方,在成为矿工之前,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里。尽管后来在县城有了一套50多平方米的拆迁房,可他总觉得陌生,还是和妻子住在老家的土房子。城镇化历程中,很多人选择离开,对于陈年喜来说,故乡永远不可替代,只有这里让他有所安慰。

在那个山坡上,还有五六户人家零星地散落着。“我们这代人大概率会终老于此,人生余年,再投入很多精力改善老房不划算。”除了几亩地种着粮食,他在门前还开了块地种菜。老家的宁静,让陈年喜觉得安心,睡得也香。

这里也是他最初的文学土壤。“我们对世界的感受,看待事物的眼光,其实就是从少年时代开始的,而我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村里老百姓沿河而居,沿路而居,大多会唱民歌。父亲爱唱孝歌,母亲也会哼唱地方小曲,其中朴素的智慧也就烙在陈年喜的记忆里。

1999年,29岁的陈年喜像周围男青年一样,到了秦岭深处的金矿做架子车工,一年后他转为爆破工。“16年矿工生活,充满了漂泊。”他跟着工队翻山越岭,去过很多高山大川,河西走廊,祁连山,贺兰山,长白山,几乎都跑遍了。

干爆破是个把命拴在安全帽上的工作。“爆破工吃的是技术饭,要跟恶劣环境打交道,风险系数比较高。16年间,我见到了很多危险。”这群人在山里找矿脉,放炮,开采,在巨大的爆破声中刨生活。那时,父亲半身不遂,母亲患食道癌,妻子患甲状腺瘤,儿子正读大学,全家人都指望着陈年喜的平安和工钱。

右耳失聪,不可治愈的尘肺病,颈椎里的金属片,都是矿工生涯留在陈年喜身上的痕迹。由于常年匍匐在低矮的矿洞里,颈椎有几处关节严重变形。2015年,他颈椎病恶化,医生在手术时使用金属片对其加固。他说,“我们一生都在开采金属。而最后,以一个小金属片的形式镶嵌在身体里,让身体得到延续。”

由于矿山偏远,人烟稀少,矿工与外部世界日益遥远和陌生。“结果就是很难回头。”他说,“我们重新回到城市的话,缺乏技能,难以找到别的营生。”

他声音沙哑,像黄土一样干燥。“假如不是我的身体急转而下,我可能一直在做矿工,做到老,到死。”

从炸裂到重组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写诗,是陈年喜在沉重生活中的出口。

其实,陈年喜最初拿起笔是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我国诗坛涌现出大量诗人,曾被称为诗歌的黄金时代。“外部信息破门而入,感觉自己的门窗突然被打开,充满了强烈的表达欲。”陈年喜说,时代投映到个体身上的影响是巨大的,有一股力量在推着自己往前走。

让人费解的是,成为矿工后的陈年喜,怎么会在粗粝坚硬的矿山中写下细腻的诗篇呢?

“到了矿山,等于认命。”陈年喜说,“写作,其实是为了打发和排解来自于肉体和内心的压抑、困顿和苦闷。”他写诗是无意而为,并没有奔着发表的目的。对陈年喜来说,写诗让他从疲惫的工作中松懈下来,支撑着他一路走下去。

陈年喜觉得自己的诗距离阳春白雪很遥远。写诗不分地点,他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有时在矿洞,有时在帐篷,有时在地窖。没有桌子,没有本子,他就写在纸壳上,写在挂面的包装上。有时候卷起铺盖离开时,下面满满一床的诗。

“既没太当回事,也没占用很长时间,更重要的是也没让工友们知道。”他总是趁工友不在或者睡去的时候,找一处角落写诗。有时,同宿舍工友看到他写写画画,但他们不理解陈年喜究竟写了什么。陈年喜深知工友们需要保持和谐互助的关系,所以他总表现得很融洽,不想成为那个“另类”。

被看见是在2011年。陈年喜开通博客写诗,逐渐有了读者。“我觉得真正的写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如果没有网络和读者,我能不能坚持写下去还是一个未知数。”

2013年,陈年喜在河南安阳一个矿下工作。这个矿的地下空间很小,噪音很大,工作一天回来,陈年喜觉得大脑像要爆炸一样,每天都如此循环往复。有一天,陈年喜刚出洞口,接到家中电话,得知母亲食道癌晚期。“双重打击,让我当时就像处于要爆炸的状态。人生如此努力,命运又如此不堪。”

于是,《炸裂志》喷薄而出。

陈年喜说,这首诗谈不上写作技巧,写得很直白。这样的题材和内容此前少有,让读者仿佛听到从地下深处发出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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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我的诗篇》中陈年喜

2015年,纪录片《我的诗篇》播出,陈年喜一夜成名,很多人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也因此获得新的标签——“矿工诗人”。陈年喜受邀去美国,在哈佛耶鲁演讲;媒体不断上门采访,到他家乡记录他的生活。可那些冗长的无人问津的日子,远非寥寥几笔可以勾勒出来。

“这些农民工诗人的命运是否会因写诗而发生改变?”在纪录片首映式上,现场有观众提问。而这,也是很多人关注的话题。

骨头里有江河

实际上,名气并没有直接改变陈年喜的人生轨迹。但颈椎手术让他不得不彻底离开了矿山。“人到中年,非常迷茫,不知道生活该往哪里走。”他到北京,参加综艺节目为歌手填词,但最终没能获得更好的机会。后来,他去皮村文学小组做义工,急迫地想解决生活问题。

2016年,财经作家吴晓波发起首届“年度工人诗人奖”,桂冠颁给了陈年喜。那笔奖金让他重新站上生活的“起跑线”,也给了他写作的信心。在颁奖词里,评委会称他像传统中国的“游民知识分子”,饱经炎凉,思考全球化世界中普通劳动者的命运,从而将工人诗歌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2017年,经朋友推荐,陈年喜到贵州一家旅游公司做了三年文案工作。从矿山到高楼大厦,生活不再那么颠簸。只是一周需要完成三篇推文,这让他有些崩溃。“写推文比诗歌有难度,有时候需要绞尽脑汁寻找话题,包装产品,分析市场。”

2019年,首部诗集《炸裂志》低调出版。这本诗集加印16次,到目前为止约有10万发行量,成为现象级畅销诗集。

这本书的出版属实是机缘巧合。一位西安女孩是陈年喜的读者,毕业后到了出版社做编辑工作。“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出版诗集本来是很难的事情。在她的坚持下,报社才通过选题。”编辑让陈年喜交稿,他匆忙将博客中的作品整理成文档发给了对方。

2020年3月,连续咳嗽一个多月,他决定去检查身体——尘肺病。回去当矿工的想法,只能作罢。因为一直在办公室咳嗽,他辞掉了旅游公司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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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

“人生就像一场梦境,充满了变数。”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专职作家。“我是幸运的,能有这样一个机遇,用写作来打发余生,同时获得一些回报。”

后来,他从写诗歌转型写散文。原因也是现实的,“挣稿费是很难的事情,诗歌本身有局限性,但散文比较自由。我觉得我的经历和命运,用诗歌很难去表达,散文恰好可以。”

这个看淡一切的人,字里行间饱含深情。他在《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中写下,“不管怎样的人生,高光也好,苦难也罢,骨子里都奔腾着一条河流。”

前半生和后半生

陈年喜的一生似乎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段。“爆破和写作付出的劳动强度相当,两种角色转换的本质都是养家糊口,但前半生是身体的动荡,后半生是精神的动荡。”

在众多人生角色中,陈年喜觉得最称职的是矿工。写作面对读者,面对市场,需要不断去调整,去突破。陈年喜觉得,写作更复杂,更难以掌控,远比爆破工的难度系数大。

过去在矿下见到太多人生百态,这让他格外理性,总是保持清晰的认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段时间走进校园进行诗歌交流,很多同学都觉得陈年喜的人生很高光。但走出校园,他还是属于陕北那片土地。“我永远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的文本价值,以及自己在当下文坛的位置。或许我的诗歌有一定力量,但我也有自己的判断。”

很多人都说陈年喜是天赋型作家,但他并不这样认为。陈年喜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勤奋的有才华的人,一本书总是在编辑的催促下完成。虽然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但这几十年里,他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观察和思考,这些努力都是在矿山之外所看不到的。

访谈的过程中,陈年喜几乎很少去谈理想二字。他坦言,“在干矿工的时候,理想变得遥远,想的都是如何去化解眼前的困顿。如果不需要考虑养家糊口的话,写作是我的追求。毕竟从青年到中年,我一直在写。”

写作意味着什么?陈年喜说,首先是生活,其次是记录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经历的时代。“文学可以呈现那些被忽视的不被看见的一面,使人和人之间被打通,我觉得这也是文学的功用之一。让一群人不被湮没,这也是我个人的理想。”

这些年,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父母在几年前去世,妻子周书霞还是日复一日地在地里忙忙碌碌。她偶尔读陈年喜写的诗,在她看来,这些内容都很熟悉。“她觉得我也没有能力写我生活范围之外的事情。”陈年喜说,“我的一生如此飘荡,有一个让你安心的人,理解你的人,其实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对于现在的生活,陈年喜觉得自洽。“自由散漫,可松可紧,没有太大压力。”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房地产行业工作。他文笔不错,陈年喜曾鼓励他写作,但是他不想写。儿子也会出在陈年喜的新书签售会现场,偶尔点评两句父亲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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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

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到了。陈年喜倚在树下,山上开遍野花,桃子结在枝头。目前,他正在筹备三部作品,都是约稿的内容。“现在写作处于一个比较好的时期。”只是,尘肺病不可治愈,永远留在他的身体里。800元一瓶的药,他舍不得吃,断断续续地用药。

前半生,陈年喜用爆破找寻生活的入口;后半生,他用写作找寻人生的出口。回想人生种种,他选择包容,和解,不悔过去,无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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