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大诗人杜牧(803—852)一些著名的诗篇,完全是一副风流才子的派头。大和七年(833)四月以后至九年(835)上半年他在扬州担任使府幕僚(先为推官,后任掌书记)那两三年尤其是如此。当时扬州乃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娱乐业畸形繁荣,高门公子出身的杜牧在这里如鱼得水,诗情洋溢,其时有两首七绝曾收入《唐诗三百首》,人们比较熟悉: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应作“三”)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遣怀》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赠别二首》其一

杜牧一头栽进了风月场中,据说每晚都到红灯高挂的地方去。《太平广记》卷二七三《杜牧》条介绍说,当时杜牧的顶头上司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很担心这位才子的安全,派了一批便衣在暗中盯梢保护,还要求他们及时提供书面报告。等到杜牧行将离开扬州到首都去担任侍御史的时候,牛僧孺特别设宴送别,其间告诫这位晚辈说:“以侍御史气概远驭,固当自极夷涂(途),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杜牧回答说,自己不会发生领导担心的情况,请放心吧。牛僧孺让手下人拿来一箱子卷宗给他看,里面全是关于杜书记平安无事的秘密情报。杜牧看到以后非常惭愧,流着眼泪向牛公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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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画像

杜牧后来的生活作风似乎并没有彻底改变,但倒也不像在扬州时那样漫无节制了。此公四十岁以后急剧衰老,须眉变白,牙齿动摇,五十岁即英年早逝。他曾在诗中感叹“衰老相随可奈何”(《池州送孟迟先辈》),其根子大约正在早年的“风情不节”。

但是杜牧在扬州倒也绝非一味享乐,除了完成掌书记繁重的工作以外,他还就国家军政大事写了好几篇重要的文章,其中《罪言》一篇分析当前问题之所在,提出自己的对策,且分上中下三策供高层参考,很像是智库提供的咨询报告。那时根本没有人要他做这样的工作,他不仅完全是主动自觉进行的,而且还冒了一定的风险,因为按当时官场的规矩,越位言事是有罪的,不在其位,谁让你来谋其政!先前白居易就因为越位言政,被赶出朝廷,贬为江州司马。可知杜牧是冒着危险来写这些文章的,题作《罪言》意即在此。这种涉及重大问题的政论文章还有《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篇(均载于《樊川文集》卷五)。

稍后杜牧从自己前后所作的这一类文章中选出七篇,由扬州寄到首都去,交给过去的上司、现任吏部侍郎的沈传师。他很希望中枢能够听到自己的意见,表现了高昂积极的政治热情。除了提供七篇文章的抄件以外,他还有一封呈给沈大人的信,题作《上知己文章启》(《樊川文集》卷十六),其中介绍这些文章的命意,他直截了当地说:“往年吊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自艰难来始,卒伍佣役辈多据兵为天子诸侯,故作《原十六卫》。”在杜牧看来,当时的一些地方割据势力根本没有把朝廷放在眼里,可惜朝廷过去的一些对策举措是有毛病的,应当改正。

这样看来,纯文学和应用型文学这两手,杜牧是都相当地硬。绝对不能把他只看做是娱乐至死的风流才子。

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一般不把文学看成是一元化的整体,而往往分门别类地加以讨论研究,其间最大的分界在诗与文之间,所以主流的意见既讲“诗缘情以绮靡”,又强调“文以载道”。这其实是注意区别纯文学和杂文学。这种分别对待的态度,在文人中普遍存在。所以古人在文化生活中讲究分清主次两手。主要的部分非常讲究实际,强调有用,文章要为政治服务,这才成其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此外则可以分出一点余力去写诗,抒情言志,涵养性情,调节身心,交流合群。换言之,诗可以没有多少实用价值(后起的词尤其是如此),而文不行。

完全不讲实用的文,大约总要到晚明小品起来之后才渐渐流行;在杜牧的时代,文总是要讲究“经国”的,务必比较严肃;诗则可以用以遣怀言情,不妨风流潇洒。

当然,诗也可以讲实用,谈政治,古代一向都有同政治关系密切的诗,前不久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乐府》就是一批著名的政论性诗篇。杜牧自己也写过这种内容严肃的诗,往往采用五言古风的形式,只是不如他风情满满的绝句这样拥有广大的读者。

◎本文原载于《中华读书报》(作者顾农),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