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自小说文字“立体”化为舞台剧、影视剧之后多年,最受观众肯定的林黛玉形象只有两位——越剧名家王文娟、影视演员陈晓旭,除此并无其他,两位也已千古。近年来为传统文化代表名家“度身定制”舞台剧,是一种“让传统文化活起来”“让历代文豪火起来”的妙招,例如苏东坡、李白等,都在近两年来拥有舞剧《诗忆东坡》、舞剧《李白》等以当代视角乃至国际审美的重新演绎——但是,多少也挑战了部分观众的接受能力,即便苏东坡、李白等大文豪的形象,曾经出现在一些影视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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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在品评舞剧《李清照》之前谈及林黛玉、苏东坡等艺术形象的塑造,是想说——对于编导而言,在舞台上塑造女性文人的形象之难,难于上青天。因为史书上对于李清照、赵明诚乃至“渣男”张汝舟的形容,不过寥寥几笔;而文字对于每个读者而言,留下的想象空间之大之各有其形而“不统一”再正常不过——这倒是文字乃至文学的魅力所在。正如莎士比亚说:“一千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红楼梦》”——乃至形成了“红学”——因此,一千人(每个人)心中有一个李清照,也很正常,更何况此前还没有影视剧形成“公认”如“林黛玉”那样的女性文人形象……

难于上青天之二,在于编导的艺术追求与被近三年沉浸式小剧场音乐剧,以及镜框式大剧场舞剧、音乐剧繁荣的市场培养出来的女性观众的诉求不那么匹配。后者更热衷在剧场“追星”;而前者依然“戏比天大”,当然“戏也比人大”——尤为关键的是,观众并不会在乎不同剧种其实各有其艺术规律和审美目标,只想在一部舞剧、音乐剧里倾诉对人物的所有“衷肠”。这就出现了不少女观众要求舞剧《李清照》也能呈现出远比“恋爱脑”更高洁的精神品格,顺带说还有不少女观众要求音乐剧《麦克白夫人》还能呈现出麦克白夫人更为清晰的思想转变和行动逻辑……舞剧比音乐剧乃至歌剧的“表意”更难——后面两个还有歌词,而舞剧几乎不应该出现文字,但三者几乎都不追求抽象的、理性的观点表达。歌剧流传至今的只有“咏叹调”——感性的表达,好听啊;从没听说流传过“宣叙调”——理性的叙事,交代剧情,不好听啊!舞蹈亦即肢体表达、音乐亦即旋律起伏,本身就是“写意”亦即抒情的,而非“写实”亦即叙事的——写实、叙事、理性、抽象等观点表达,那是话剧的任务。因而,如果《李清照》《麦克白夫人》的体裁,是话剧,那么观众如何追求其“大女主”之精神境界表现的完满程度和行动逻辑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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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舞剧看的是什么呢?舞剧的首要任务,是美。话剧不仅需要思考,甚至需要思辨,但未必提供答案,好比考卷里没有标准答案的附加问答;而舞剧就是或静态或动态的连缀画面,唯美之余叙事、抒情,只求感受——它几乎可以映照出每个观众自身的感性形象,缺爱的就更会看到失恋的痛。舞蹈演员静态或动态的肢体美,单人舞、双人舞、群舞的默契美乃至冲突美;音乐贴合甚至撕裂人物情绪的美;舞美拥有审美主题且符合剧情情境、人物情感流露的美——以及以上所有主要元素综合在一起依然协调有机、彼此加分的美……在舞剧《李清照》里,这些要素都具备。朱洁静(饰演李清照)与王佳俊(饰演赵明诚)作为个体,其静态与动态的美,以及双人舞的和谐、圆融已经无须赘言,尤其是在上半场中,两人自初见时,那种想要牵手但是相近情怯的害羞与战栗,那种“进退不自如”的“自如”双人舞,尤其是两人全身仅手腕处连接但依然能展现出情感粘连的舞姿……直至最后,王佳俊以手按住胸口表达“怦然心动”;朱洁静以类似姿势表达“以心换心”。此时,舞美以青绿色与黄咖色为主基调,明亮而柔和——这个色调,全剧仅出现了这一次,美好不再来。

其次,舞剧的高下之分,在于如何有想象力地表达美。因而,看舞剧品质是否高,在于其呈现美的时候是否有想象力。首先,正如音乐剧会赋予每个人物“音乐动机”——亦即每个人物会有一段专属于他(她)的主题旋律,并且每次出现会重复;舞剧也应该有属于男女主人公且反复出现的标志性肢体动作或道具。在《李清照》里,最突出的是手。在上半场里,始终牵不上的手有多感人;下半场里,由“手”透过蓝色幕条造就的“落叶”就有多轻轻凄凄惨惨切切——赵明诚不在身边,孑然一身的李清照的想念被秋风扫荡如落叶。伞,也是遮风避雨、相濡以沫的情感象征。两人在伞下互相扶持的舞姿有多么深情;此后,李清照被伞、窗棂、树枝、鸟儿等道具包裹起来的画面,就有多么寂寥——这些道具都是她与赵明诚在一起时所拥有过的共情点滴——物是,人非。书,也是李清照与赵明诚、李清照与张汝舟之间的情感对比道具。当赵与李在一起时,赵是可以“扮”书桌,背上放书给妻阅的。当张与李在一起时,张是搜书、砸书、撕书的……

想象力还应该“表意”。两件婚服,让赵明诚与李清照从牵手步入洞房。一件两个袖管都与其他多位官宦的袖管打了死结的设计,起初让赵明诚试图挣脱官场的“同手同脚”“同流合污”于酒色之间;后来,袖口打了死结的一众官宦成功裹挟住赵明诚,“同手同脚”了。这样的朝廷必定走向灭亡。随后,“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站在暗夜中,被衣衫褴褛满地滚的流民阻碍了脚步。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民以滚来滚去的舞姿,同时也造型出夜幕下黯然起伏的波涛……至于张汝舟的舞姿,活脱脱一个邪魅、骄横、浮夸到随时扭胯的家暴男,随便一踢腿就超过头顶,随便一下脚就踩到妻身,其风格与赵明诚尤其是其早期的温润,形成巨大反差。国破人亡、遇人不淑,下半场的主基调就在暗哑、阴郁里夹杂着不时澎湃的恨。此时的弦乐会以大提琴为主——而上半场幸福美满之际的弦乐来自清亮、欢愉的小提琴——同样的弦乐贯穿李清照一人,悲喜两极。

舞台剧之所以分为话剧、音乐剧、舞剧、歌剧、戏曲、多媒体剧、杂技剧、儿童剧、脱口秀等,就是因为每一个剧种“各有擅长”。舞剧,是所有舞台剧中最为追求审美境界和情感价值的,与此同时也不应该出现任何文字因而不可能做到理性叙事和观点输出。《李清照》上半场有着未必人人都可以拥有的恋爱体验、琴瑟和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怦然心动时、诗情谁与共?愿你我的生活,都如舞剧《李清照》上半场那样都是美的、好的、美好的——那正是国泰民安、郎君如意之时。(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