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文|西坡

我这辈子,后知后觉的事很多,但真心后悔的事极少。从外部视角来看,有些事如果换一种做法,可能会换取更大的可以计量的收益。但是从内部视角来看,我一直相信,一切都是命运伟大计划的一部分。比如我曾经得过一个奖,他们说去某地买房可以奖励一百万,转手就是净赚。我查了,有这个规定,但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心思。我宁愿保留一个“给我一百万我都不要”的履历,哪怕无人知晓。你看这不就用上一次吗?

但有一件事我是有点后悔的。这件事是,我太晚才确立愤怒在我生命函数中的合法性。青年时期,我是愤怒的,所以我度过了一个充实、美满、无怨无悔的青年,当然贫穷,但这丝毫不重要。对于青春来讲,钱是不太值钱的。这是一种不自知的愤怒,是生命的本能。

但是在我从青年到中年的过渡阶段,我一度要求自己不要再愤怒,平和下来,我当时觉得平和与超然是成熟的表现,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我太傻了。一开始我为自己的克制,为自己的大局观,为自己的脱离愤青的标签感到骄傲。但我渐渐变得对自己失望,因为我发现没有办法完全管住自己。有些事,事后看来也没什么要紧,但在当场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还是会愤怒,看来我不是一个优秀的中年人。现在我知道,愤怒是不需要解释的,但当时我一心想做一个“理想的中年人”,所以竟然羡慕起那些我一贯不太瞧得上的一些人。他们看起来处变不惊的样子。于是我开始观察他们,好像他们脸上长着中年速成秘籍。

观察的结果当然是失望的。我渐渐看清楚了,这些模范中年的情绪稳定是有代价的,他们对自己的情感触角做了切除,在很多场景下不再行使自主判断,而是熟练地代入一些明里暗里流行的公式。也就是说,他们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是由于内心强大,而是由于面瘫。这也太没意思了。所以经过一些简单思考,我便有了决断,我宁可疙瘩噜突地活着。

于是愤怒重新回到了桌面上,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它。直到我读叔本华读到“没有愤怒,就没有理智”,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理应如此,终将如此。我这才与愤怒这位老朋友和好如初,谁也别想再把我们分开。

叔本华是从他对德国人的失望说起的,“没有一个民族像德国人那样不愿意独自判断,然后加以判决,虽然生活和文学随时提供了这样的动机。”他接着说:“他们像鸽子一样没有愤怒:但没有愤怒,就没有理智:只有理智才会产生某种’毒辣’,才必然天天在生活中,在文学艺术中唤起对千百事物的内心谴责和嘲讽,正是这种谴责和嘲讽不让我们去模仿它们。”

有的事情在我们心里装了很久,但我们浑浑沌沌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们偶然读到一段透彻的话语,才明白这就是自己想说的。未经表达的感受,都是不完整的感受。

抓住了叔本华递给我的愤怒指南,我开始拿来对照自己在现实中的愤怒时刻。我很快检查出了“不愤怒=理性=成熟”这个等式究竟错在了哪里。

我首先发现,愤怒是拥有生命能量的表现。生命能量值高的人,都会愤怒,而且敢于坚持自己的愤怒。而生命能量值低的人,永远在适应外部环境与他人,退让,退让,实在撑不住了发作一下,也很快就会反思自己,然后继续人进我退。

我还发现,愤怒不是理性的反面,而是理性的一部分,甚至常常是理性的前提。一个拥有原则和底线的人,必然会时时看到触碰原则底线的人与事。遇事则发,无暇他虑,是因为平日早已做好为原则而活并且接受相应代价的准备。凡是不准备承受代价的原则,都是伪原则。

很多人误以为儒家讲“吾日三省吾身”是为了回避冲突,做老好人。大谬。按照正统的儒家学说,反省的目的只是为了检查自己的言行与观念合不合道,如果合道,那么该富贵富贵,该贫穷贫穷,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情绪发作只是小节。有朋友说,真正的禅是电光火石、马前相扑、悬崖撒手的东西。不当计议的时候,计议就错了。

愤怒当然是分小人之怒与君子之怒的,我们今天说的是哪一种,就不必多说了。现在网上有发疯文学,但很少有人跟年轻人讲的是,你若发的是小人之疯、市侩之疯,最后只会是自我作践。只有你坚信不疑并愿意为之投入生命的事物,才是你的庇护所。人们总以为放弃原则道路就宽广了,却不知道,什么都不信的人,其实是最容易拿捏的。那些不拥有任何不可退让之地的人,也是不值得交往的。

我还明白了,平和有两种,一种是急风骤雨过后的天朗气清,一种是黏黏糊糊的不晴不雨。在艰难的日子里,保持情感的健全,是高度优先的事项。‍‍‍‍‍‍‍‍‍‍‍‍‍‍‍‍‍‍‍‍‍‍‍‍‍‍‍‍‍‍‍‍‍‍‍‍‍‍‍‍‍‍‍‍‍‍‍‍‍‍‍‍‍‍‍‍‍‍‍‍‍‍‍‍‍‍‍‍‍‍‍‍‍‍‍‍‍‍‍‍‍‍‍‍‍‍‍‍‍‍‍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