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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著名政治哲学学者钱永祥

文 | 钱永祥,政治哲学学者

来源 | 《人性的镜子:动物伦理14讲》

面对人类利益跟动物利益的冲突,一个极端是人类中心主义只看重人类的利益,完全忽视动物的利益;另一个极端是上面提到的道德理想主义,为了提高动物的权益,便要求人类放弃许多当下被认为是必要的或者习以为常的利益。

辛格认为这两种立场都有问题。他所提出的两个主张并不要求人类完全不再使用动物;但是在使用动物的时候,我们必须公平地衡量、比较人类的利益跟动物的利益。道德思考要避免非黑即白,要容许不同情况下的弹性与调整。因此我们要问的是,根据辛格的平等考量原则,在什么情况之下可以使用动物呢?现在,在这一讲,我们用吃肉跟动物实验两个问题作为例子,说明辛格的观点。

一、我们该不该吃肉?

吃肉大概是人类利益绝对压倒动物利益的典型,可以作为例子,说明辛格的态度。绝大多数的人每天都在吃肉,并且是大量地吃肉,却从来不去想嘴里的肉是怎么来的。

吃肉当然需要先经过生产肉品的一连串过程,从繁殖、豢养动物,到“活体”运送、屠宰、分装,最后变成超市里的肉品。由于肉类必须以高效率、低成本的方式生产,才能满足广大消费者的需求,也才能为肉品产业的各个环节带来利润,结果就是集约式、工厂化的资本主义养殖方式,取代了以前农家在院子里养几只猪、几只鸡的田园生产方式。这种追求低成本、高利润的过程往往是极为残酷的,在每一方面都违反了动物的需求跟天性,造成大量的折磨以及痛苦。到最后,当然还必须快速宰杀动物,也就是在一片血腥之中终结它们的生命。显然,在吃肉这件事上,人类的利益跟动物的利益正好冲突。面对这种冲突,按照辛格所要求的“利益的平等考量”,会得到什么结论呢?

首先要注意,辛格区分了“利益”跟“生命”这两个概念:他的平等主义虽然要求利益的平等考量,却并不认为一切生命是平等的。你觉得他自相矛盾吗?其实不然。他的想法是,一般而言,人类的智力比动物高,感知以及想象的范围比动物广阔、复杂,所以人类能够感知到的快乐跟痛苦也要比动物来得丰富;到了同样面对死亡的时候,人类的痛苦会比动物来得强烈得多,包括预知死亡将来临时的恐惧,想到人生的希望与抱负横遭打断的遗憾,以及世间各种留恋牵挂所带来的悲伤,还有死者的亲友所要承受的打击跟思念。动物面对死亡也会感知到痛苦、恐惧、焦虑,不过在程度上可能比人类来得轻,内容也比较模糊。在这个意义上,辛格认为,一般而言人类的生命比动物的生命更值得保护与维系。也因此,在某些情况中,人类吃肉的利益,可以压倒动物活命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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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镜子》

作者: 钱永祥

出版社: 当代世界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2024-4

根据这些考虑,如果除了动物,没有其他的食物来源,那么人类为了活命,当然可以吃动物。因纽特人,以及其他一些游牧民族,由于环境的艰困或者生活方式比较特殊,动物几乎是唯一的食物来源,吃肉当然是可以容许的。只要平等地考量人类与动物的利益,就可以得到这个结论。

但是除了这类情况,如果人类吃肉是出于习惯,是因为口腹之欲,只是为了舌尖的美感,并不涉及自己的存活,这种利益跟动物的生命利益相比,跟它们在养殖、屠宰过程中所要承受的痛苦相比,显然不成比例。这时候,根据平等考量利益的原则,吃肉就是错的,人类不应该吃肉。这也是平等原则的逻辑结论。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变成素食主义者,完全拒绝肉食呢?辛格在这里留着一种余地。如果使用传统的放养方式饲养少数动物,让动物按照天性觅食、交配,在比较开阔的自然空间里自由活动,最后用比较人道的方式宰杀食用,这种动物或许可以食用。但是这种肉显然不可能商品化,在工业化、都市化的环境里也不可能存在。何况现代人的食物选择非常充沛多样,宰杀然后食用自己养的动物并非必要。所以整体而言,虽然辛格愿意考虑少数例外的情况,他的主张仍然是一种涵盖肉类、蛋类以及乳类的素食主义。

说到这里,我想谈一个实践层面的问题。有一些人,知道肉类甚至蛋类跟乳制品等食物,都是用动物的苦难以及死亡作为代价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无法即刻转成素食主义者,完全放弃这些食物。对这种情形,我自己主张一种“量化”的素食主义,也就是把吃肉看成数量多少的问题,而不是绝对的吃或不吃的问题。我相信,如果设法减少吃肉,无论是次数的减少,例如每日三餐有一餐是素食,还是吃肉分量的减少,例如多吃蔬果少吃肉,不仅在量上减少了对动物的伤害,主观上也帮助了素食意识的普及。这种方式也许缺少道德的一致性,但我认为符合效益主义动物伦理的基本精神。

其实,吃肉除了对动物造成严重的伤害,还牵涉其他的道德问题,例如饲养这些肉用的经济动物,需要耗用全球谷物产量的60%~70%,但是世界上至少还有七亿人口在饥饿边缘苟活;富裕国家的人为了吃肉,用粮食养鸡养牛,贫穷国家的人民却连基本的口粮都不够吃。还有,在饲养过程中要耗费大量的水,浪费非常珍贵、有限的水资源;又如动物的排泄物释放巨量的甲烷,据估计在温室气体排放量中占了17%,甚至超过了所有交通工具排放废气的总和,是全球变暖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些问题都是严肃的道德问题,都是肉食者应该列入考虑的,篇幅有限就不多谈。在此我只是想要说明,由于辛格的道德原则是平等地比较人类跟动物的利益,看人类吃肉所满足的利益跟吃肉带给动物的痛苦与伤害哪一个更重要、更严重。因此他对吃肉的态度虽然保留了一些弹性,但他仍然坚信素食应该是保护动物的一般性原则。

二、该用动物做实验吗?

在吃肉之外,动物实验是辛格一直关注的另外一个议题。在这个问题上,他也保留了一些弹性。

一般人很少有机会走进实验室,通常不会注意到人类为了获得科学知识,为了在医药、美容、食品安全等方面开发、测试新的产品,要让多少动物受到折磨、痛苦以及死亡。这方面的统计数字非常不完整,但根据粗略估计,美国每年要使用8000万到1亿只各种动物做实验与教学,这中间包括灵长类、猫狗,以及老鼠、青蛙等。这个数字虽然只有食用动物的1%,但也足够惊人。在中国,2015年使用了约1200万只实验动物,并且随着医药生物科技的进展,这个数字每年约以15%的速度在增加。这三年,由于新冠病毒猖獗,可以想象医药研发产业所使用的实验动物数目也一定在急遽地增加。

在动物身上做实验,是人类利益跟动物利益冲突的另一个经典例证。为了替动物实验辩解,一般的说法是,牺牲一些动物,可以推进医学、病理学、生物学以及心理学的进步,可以开发更为有效的药物,还可以测试各类新产品的副作用,保障消费者的安全。这当然是值得的,在道德上也无可厚非。特别是在动物身上做实验,特意让它们罹患某些疾病,如果能找到特效的解药,往往可以拯救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辛格认为,这个说法在事实上并不成立,背后的逻辑也大有问题。首先,就事实而论,动物实验的效用是不是真的像宣传的那么灵验、重要,还需要仔细推敲。辛格指出,一般的实验报告只会强调实验获得的成果,并不会描写实验过程中动物受到的折磨跟痛苦。这也很自然,因为对科学家来说,实验本身才是舞台上的主角,动物只是实验所使用的“器材”,它们的感受和遭遇只是“附带耗损”,跟实验的内容并没有直接关系,同时动物的痛苦也很难用科学语言量化,没有资格被写进实验报告。

另一方面,那些能公开发表的实验报告,通常也是成功获得了结果的实验。辛格引用早年英国政府一个委员会的调查结果,在英国,每年只有四分之一的动物实验报告能够被发表出来。这个说法显示,有相当比例的实验虽然使用了大量的动物,却并没有获得成果,或者其成果的学术意义跟实用价值非常有限,并不值得发表。

其次,很多人说,动物实验所获得的成果能够造福千千万万人,治疗一些疾病,甚至让他们免于死亡,所以用动物做实验在道德上就是对的。这个说法的逻辑也有问题。按照这个逻辑,直接用人类来做实验,更能符合人类的生理条件,不是更能保证效果吗?当然,除了一些恶名昭彰的特殊例子,没有人-包括科学家自己-会容忍用人类做实验,那么为什么觉得用动物做实验就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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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地球脉动》剧照

显然,这中间正是人类中心主义在作祟,认为人类的利益优先,为了人类可以牺牲动物。这不就是赤裸裸的物种歧视吗?

辛格再三强调,他并不是说一切动物实验都是错的,都没有价值。但是他几次追问:在什么情况之下,用动物做实验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很多人会说,如果只使用极少数的动物,尽量减少实验过程中对它们的折磨,然后找到了某种仙丹灵药,可以拯救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这种动物实验也不被允许吗?

辛格的回答是:如果成本可以这么低,成果却又这么重要、宝贵,这种实验当然可以做、值得做。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用动物做这种实验?辛格假想了一个情况:如果一个实验的结果真的能够拯救千万人的生命,为什么不找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他的脑部严重损伤,已经成为植物人,他被父母抛弃,只能在特殊的收容机构里,靠机器维持他黯淡、短促的生命,然后用他来做实验?所有的人当然都会认为不应该!但是为什么不应该?不愿意牺牲这样的生命,换取千万人的健康,唯一的原因不就是这个婴儿属于人类吗?

所以针对“在什么情况之下,动物实验是合理的”这个问题,辛格的答复是:如果有某个实验,真的会带给人类重大的贡献,贡献大到你愿意用脑部损坏、心智能力跟动物一样的人类作为实验对象,这时候你就可以使用动物做这个实验。这个答案所根据的逻辑,就是利益的平等考量。不错,如果一项实验所能获得的医疗效益,远远高于实验对象所要付出的牺牲,这个实验就是合理的。但是要用动物还是要用植物人来做这个实验呢?假定这两种对象所要付出的牺牲是一样的,但我们还是不愿意用人类来做实验,那么根据平等考量利益的原则,就也不应该用动物做这个实验。辛格用植物人作为对照,并不是说真的可以容许用植物人做实验,而是要反衬出这类动物实验往往并不值得做。

辛格的这个论证,引起很多人的强烈反感,到今天还常有人对他当面提出抗议,认为他歧视脑部受损的人,甚至有人骂他是纳粹。辛格的确并没有绝对地反对用脑损的人做实验,但他也并不反对在成本如此低而成果如此重大的情况下做动物实验。他想说明的其实是,主张动物实验的人,往往会夸大实验的必要性,夸大实验的贡献,为动物实验找借口,掩饰背后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成见。辛格指出,事实上几乎不可能有这么了不起的科学实验。

在这里,辛格已经超出了动物伦理的范围,开始检讨现代医学看重”医疗”却忽视“健康”的趋势。19世纪,英国人的平均寿命约为42岁,到了20世纪后期增加到了70多岁,支持动物实验的人,往往将这种进步归功于医学实验所带来的医药进步。但是有人指出,社会和环境的进步贡献更大,超过了医药本身的贡献。在美国,从1910年到1984年,人口死亡率降低了40%,其中大约只有3.5%可以归功于医药的进步遏制了十大传染性疾病。动物实验在这3.5%中所占的比例应该更低。何况说到最后,与其全心全力寻找治疗疾病的方法,为什么不把更多的资源投入国民的营养以及健康的生活方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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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辛格并没有一味地反对动物实验,而是要求对动物实验有所管制。他要求研究机构在做动物实验之前,先成立伦理委员会,审查实验的必要性,评估可望获得的成果是不是真的有意义、有价值,有没有顾及实验动物的利益,以及有没有考虑到改用其他的方式从事这个实验的可能性。这一点,在今天很多国家已经施行。早在20世纪60年代,英国科学家就提出了“三个R”的原则:第一是“Replace”,设法用其他的研究方法“取代”动物实验;第二是“Reduce”,使用的动物数目要尽量“减少”;第三是“Refine”,设法“改善”实验动物遭受的待遇,包括改善它们的生活环境,以及使用更为人道的实验手法。今天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根据这三个原则立法,管理动物实验。各地的实验伦理委员会,也已经都接受了这些原则。辛格的诉求,跟这三个原则是完全吻合的。

《动物解放》一书集中探讨了养殖场的食用动物跟研究机构的实验动物的情况,没有谈到宠物、狩猎、毛皮产业,以及动物园、马戏团等其他动物的问题。这当然是因为相比起这些动物,经济动物和实验动物所涉及的动物数量更加庞大,因此辛格希望用这两类动物来说明他的伦理原则。毕竟,吃肉跟动物实验所牵涉的人类利益,不仅影响到的人口最多,也具有最高的正当性。如果辛格的伦理原则证明了吃肉跟动物实验在道德上是错误的,那么为了休闲,为了穿着时髦,为了娱乐而使用动物,就更难通过道德的检验了。这些问题,辛格留给读者自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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