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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zanne Ciani 将自己的演出命名为“四音序上的即兴”。以 Buchla Box 这台精密的电子乐器为核心,在看似冰冷的线材串联、电压控制与按钮调制之间,Suzanne 听凭直觉的召唤,创造出一片丰饶之海,深不可测而又瞬息万变。由四条音序器触发的旋律,如海潮般时而奔涌,时而沉潜,组成相互交缠又各自独立的线条,呼应着 Suzanne 深爱的古典作曲中的对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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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R星

事实上,Suzanne Ciani 的音乐人生与“四音序上的即兴”如出一辙。她自小学习钢琴,认定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作曲家,于是有条不紊地走上古典乐作曲的科班道路。然而,与西海岸合成器之父 Don Buchla 的相遇拨动了命运的齿轮,让事情开始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Suzanne 深深爱上了 Buchla Box——这台电子乐器在各种意义上都能够突破人类演奏传统乐器的极限,音高可以直上云霄,也可以俯冲至深不见底的低谷;只要你想,一个简单的音符可以绵延不绝,直到时间尽头。Suzanne 暗自决定,从今往后,电子乐器将替代钢琴伴随她终生。

受到“洗礼”后,她先是为 Buchla 本人工作了一段时间,焊接组装乐器的电子元件,之后带着“斥巨资购买”的 Buchla Box 前往纽约,边做音乐边演出。透过纪录片《晶体管姐妹》Sisters with Transistors)留下的 Suzanne 在伯尼诺画廊(Bonino Gallery)表演的珍贵资料,你会看到一片可能性无限的声音宇宙在现场观众面前,也在历史的节点上,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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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零散的乐手工作难以维持生计,而想出专辑的 Suzanne 又遭到了多家唱片公司的拒绝——决策者们僵化的头脑完全无法想象女生不唱歌的专辑会是什么样的。于是,从不接受外界摆布的 Suzanne 干脆瞅准机会,踏入新兴的广告音乐行业,以奇思妙想的声音设计,开始塑造一代美国人对可口可乐、Atari 电子游戏、GE 洗碗机、彩虹糖等消费品的听觉想象。1980年,她以电视广告音乐制作人、“电子乐女巫”的身份,在受众广泛的 David Letterman 脱口秀节目上向大众普及电子乐知识,顺便也把主持人“吓了个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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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电子音乐先锋 Suzanne Ciani:四音序上的即兴生命

Suzanne Ciani 做客 David Letterman 脱口秀
视频转载自 Suzanne Ciani 个人 YouTube 频道

辗转多时,Suzanne 的第一张录音室作品 Seven Waves 终于在 1982 年得以发行。这张自费专辑耗时两年制作,通过极富生命力与旋律美的合成器演奏,充分展现大海浪漫的女性化特质。续作 The Velocity of Love 则意外成为 Suzanne 重回钢琴怀抱的契机——专辑同名曲,一首点缀以原声钢琴优雅音符的合成器演奏曲,收到了极佳的市场反响——等回过神来的时候,Suzanne Ciani 的名字已经与“new age 音乐”紧密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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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zanne Ciani 为专辑 The Velocity of Love 拍摄的封面照片
摄影:Nick Sangiamo

凭着持续的 new age 创作蜚声国际,她在 90 年代甚至受邀前往台湾巡演,由此与华语乐坛第一次产生了交集。此行不仅催生出一首描绘阳明山秀美风光的“Yang Ming Shen”,还促使 Suzanne 同歌手齐豫在歌曲“Turning”中梦幻联动,合奏出四季流转的怅惘感慨。

季节变迁,世事往复,不知所起,自有定数。2010 年代,第一台 Buchla 200 报废整整 35 年后,SuzanneDon 本人那儿入手了一台 Buchla 200e;专注档案整理与再版发行的英国厂牌 Finders Keepers,重新发掘了 Suzanne 早年的演出录音——Buchla Concerts 1975、商业配乐与声音实验成果—— LixiviationMusic For Denali;机缘巧合之下,她与年轻的 Buchla 玩家,同住加州博利纳斯的 Kaitlyn Aurelia Smith 结识,一起将 Buchla 即兴演奏与自然能量的共振,留存在 Sunergy 的永恒光芒之中。没过多久,Suzanne 发现自己重新提着装有 Buchla 模块的箱子,飞往世界各地演出。与四十多年前不同的是,观众们不再茫然四顾,寻找现场是否有发声的磁带录音机。

SuzanneDon Buchla 先锋理念的忠实信徒。她始终对“合成器”(synthesizer)一词持保留态度,认为其中隐含着“模仿既有声音”的意味,而仿效键盘的基础设计又无疑背离了电子乐器(electronic instrument)蕴含的革命性;与之相对,Buchla Box 颠覆了过往对于乐器的想象,不仅界面设计大胆,即时反馈充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台为表演而生的乐器,它前所未有地实现了声音在空间中的实时移动——将其与四声道音响系统结合,便构成了现阶段 Suzanne 现场表演独一无二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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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Waitetc_等等

5 月 24 日,78 岁的 Suzanne Ciani ,终于来到了这片自 70 年代以来她就渴望踏足的土地,在明天音乐节的舞台上,与她一生挚爱的 Buchla Box,第无数次地展开心有灵犀的对话——她们的对话曾描摹出未来的声色;如今,当人们已身处“这个未来”时,她们又在共同续写着崭新的历史篇章。

演出前夕,Suzanne Ciani 透过视频与我们畅聊了一番。画面那头的她,语速慢条斯理,思维缜密,话语中处处透着智慧;她也像天天会和你打照面的邻居奶奶那般平易近人,让屏幕和世代的距离在爽朗的笑声中自然而然地消弭。Suzanne 吐槽自己,每个时期总是坚定地下论断:“我再也不要做钢琴音乐了”,“我再也不玩儿 Buchla了”。但每一条命运的旋律线,总是在不经意间复现、变奏、应和,如潮汐般轰鸣、冲刷,再淡出。她的生命历程本身,就是一场四音序即兴:是建立在秩序上的随机事件,也是有准备地步入未知。

以下为别的音乐对 Suzanne Ciani 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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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还记得第一次遇见 Buchla Box 的情形吗?据我所知,您在旧金山磁带中心(San Francisco Tape Music Center)也用过 Moog,为何最后您会选择使用 Buchla,并为 Don Buchla 本人工作呢?

我在旧金山磁带中心第一次见到的 Buchla 100 是历史上第一台 Buchla。这家中心向公众开放,里边也有 Moog,他们借我用了整整一暑假,我也很喜欢 Mo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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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zanne Ciani 与 Don Buchla

对于我之后的选择来说,与 Don Buchla 本人见面起到了关键作用。我从小演奏钢琴,是他让我了解到,他的机器与以键盘为核心的机器本质上是不同的。我的本科专业是作曲,我视自己为一名作曲人,而通过 Buchla 创作音乐,其中蕴含着丰富的作曲技巧。作曲是在特定结构、特定模式下组织音符。在古典音乐的熏陶下长大的我,学会了如何根据调性来组织音符。但对我来说,Buchla 更像是以对位法而非和声构建音乐。我喜欢对位法,就像巴赫的赋格曲,先抛出一条思路,再进另一条,你可以正着、反着演奏这些乐句。Buchla 的四音序同理。你不会用它演奏一个大三和弦,而是一次演奏一个、两个,有时候是三个音符,音乐像线条一般存在,这深深吸引着我。

作为您长久以往最主要的演奏乐器,Buchla 有着怎样的独特性?

从我上一台 Buchla 坏掉到后来得到新的 Buchla,整整过去了 35 年。我很关注音乐科技的发展,这期间我也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乐器。有很多乐器是为录音棚打造的,个头巨大,不易搬动,而且用它们录音,只是不断叠加一层又一层的声音。而 Don 在设计之初就有一个独特的理念:Buchla 是一台为演奏而生的乐器。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能得到即时的反馈。演奏 Moog 的时候,只有音序器上有灯亮着,但 Buchla 上可能有一百盏小灯,它们告诉我 Buchla 内部的活动状况。

我最开始那台 Buchla 是全模拟的,我带着它出入各个录音棚。那台的有些模块比现在的这台要大,光是音序器就有现在的四倍那么大。现在这台 200e 有数字组件,音序器只有一个面板,设计相当紧凑。这台演奏乐器小而美,我能带着它去到各地。

您的演出在追求怎样的效果呢?是否希望引领观众和自己进入某种特定状态?

Buchla 的一大特点便是它的四声道设计,初代 Buchla 就能移动声音。电子乐器的声音一般来说是单声道的,不包含自然原声的空间感。但 Buchla 通过控制电压让我们得以移动声音,它成了音乐的有机组成部分。所有的电压量相互作用。这样,声音的移动就有了音乐性。从演出的角度而言,通过四台完全相同的扬声器,再加一台重低音音箱,就能够创造出一个全然让人沉浸的、有包围感的空间。要知道,早年间只有在演出现场才能体会四声道系统的魅力,因为当时还没有录制四声道的技术。

演出真的是一件美好的事,不管是演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全然沉浸在当下,双方的感受是互通的。这和按个按钮播放截然不同,一切都是栩栩如生的,是在当下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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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枫小屿

您曾多次谈到,“音乐是移动的声音”。可否解释一下这一概念?在杜比全景声普及的当下,四声道系统为何依然吸引着您?

把四声道与 Buchla 一起使用才能理解它的独特性。四声道是位置摆放,而 Buchla 可以在空间内实时移动声音。如今,许多人开始对制造空间音效的系统感兴趣,设置多扬声器,那是硬件的部分,而 Buchla 好比是实现这一效果的软件。大多数情况下,想实现这一效果靠的是后期制作,选取某些位置进行映射,在空间的不同位置放置声音素材。但我不是这么做的,我是要让声音动起来,整套方法都是不同的。

Buchla 控制空间移动的模块是“227”,Eurorack 也在开发,但目前好像还很难找到一款特定模块。此外,不光是移动声音,在创造一个沉浸式空间的时候,不只有位置,也有远近关系,这和混响有关——我们以前会用 Buchla 制造弹簧混响效果,让声音的干湿、远近效果与节拍同步。但我现在试过调制一些模块,做不到与节拍同步了——我用一台 Eventide H9 来处理音效,可以把直接信号转化为处理过的信号。但我现在没法做到像 60 年代那会儿让它的反应那么即时了。

您心目中理想的四声道表演环境是怎样的?

我的工作室像驾驶舱,有四台扬声器。这里很小,我坐在中央,如果要将声场扩展到剧院那么大,在理想情况下操作很简单。有件事大家还不太明白,就是这四个扬声器是均衡的。70 年代四声道试图进入市场,市面上出过四声道的黑胶唱片,但内容(不对),主要的声音都被放置在前方,后面只传来一小部分。不应该是这样。前后没有主次之分,整个空间都是均衡的。现如今有很多音乐通过杜比重置,但意义不大,他们还是把大多数声音都放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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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zanne Ciani 在加州伯利纳斯的家庭工作室中

有种说法是人必须处在空间的正中间才能感受到效果,其实并非如此。因为 Buchla 的原理是,声音一次只在一个扬声器里出现,所以声音不会出现掩蔽效应(masking)。所谓的掩蔽是说,当你比较靠近一台一直出声的扬声器时,它会遮蔽掉其他扬声器的声音,你就没法听到所有声音了。我的系统则是,声音只会出现短暂的一瞬,接着它就跑到别处去了。声音不会受阻,不会产生混乱,声音是生动的,活跃的。

在我看来,在电子乐走向未来的进程中,Buchla 是一件独特的乐器,是用来定义想象空间的。对我来说,只要(表演环境的)空间前后是均衡的就好。但我不太喜欢穹顶,因为声音效果不好,比如像天象仪那种结构就不行,因为穹顶会让声音不断反弹,就会变得有点嘈杂。

不管是您入行的时代还是现在,年轻音乐人都不好养活自己。这方面您有什么能给年轻人的建议吗?

刚开始做音乐时,我在想也许我能在音乐以外的领域赚钱——信不信由你,我开过一家家具公司。很幸运的是,公司没开下去。而我明白了,无论选择做什么,你要全力以赴。除了开出租车,其他工作可能没法干得太漫不经心。如果你要做发挥创造力的工作,那一定会耗费你所有的精力。我对自己说,如果我非要以高强度工作,那我就应该在同一领域工作。我的艺术产出、录音作品可能无法在短时间内赚到钱,那我就得先赚钱。但我觉得自己应该在音乐的世界里立足,于是我开始学做广告音乐。这不仅在经济上给了我底气,我也在录音棚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学习和音乐人一起工作、使用录音棚的各种设备,学习如何录音。等有钱去录我自己的东西时,我已经掌握了大量知识,我准备好了。

我的建议是,找到一件对实现你的终极目标有帮助的事儿去做。也许,你在一家模块制造公司做设计,那你就可以充分利用这个条件,看看这些模块的制造原理,去见习,去思考。等到有一天你真的买得起所有想要的乐器时,吊诡的事情可能又来了:你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艺术创作上,生活里有很多很多实际的事儿要操心,无法完全围绕着纯粹的艺术创作打转。“要是我有数不尽的时间、花不完的钱,我就能每时每刻都用在创作上了。”不是这样的。每当我想沉浸在艺术创作里的时候,我就会去旅行,没人知道我在哪,我就能百分百专注,免受外界干扰了。

您于 1970 年发行的专辑,Voices Of Packaged Souls,融合了具体音乐(musique concrète),探索了合成器的声音,展现出一种未来主义的质感。做这张专辑期间,您有没有参考过其他作品,还是说是随心所欲、即兴而为的?

我学习作曲,所以肯定接触过具体音乐。然后呢,我是个直觉型的人,所以创作时我是即兴而为。另外,古典作曲家确实对我有影响,我写过一首叫“Mozart”的歌,也受到过巴赫、肖邦等音乐家的启发。

至于这张专辑,我在里面用了很多由大型计算机(mainframe computer)生成的不寻常的素材。当时我在斯坦福人工智能实验室(Stanfor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Laboratory)和计算机音乐之父 Max Matthews、FM 合成器之父 John Chowning 一起工作。我们制作打孔卡,设计音色,再得等计算机处理一整晚,才能听到结果。有一次,我做了一整首非常精致的歌,特兴奋,我设计出振荡器,把它们连接起来,再把打孔卡交给计算机处理,第二天却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你猜怎么着?整个作品都在,但我忘了给它加音量,导致整首曲子都在,却什么也听不到。但总之,这些声音最后都被用在了那张专辑里。其中有一首曲子,是我姐姐刚生了第一个孩子,她把宝宝的录音发给我,我给音频降速,降了大概两个八度,结果就变成了一个老人的声音,这首作品被命名为“Sound of An Old Man Lo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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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s Of Packaged Souls 专辑封面

在此之后,除了商业作曲,您似乎很少使用采样。为什么呢?

我有一台价值 20 万美元的 Synclavier。这是一台非常精巧的采样机,我掌握了使用技巧,用它做了很多声音设计。但就我的个人作品而言,我不喜欢使用采样,因为我觉得它们没有生命,在拿到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我喜欢有生命力的声音,喜欢在此时此刻、在当下诞生的声音。

能聊聊您正式发行的第一张录音室专辑 Seven Waves 的创作过程吗?

Seven Waves 是我第一张以高规格制作的录音室专辑。我算是很早开始演奏 Buchla 的。当我以 Buchla 演奏家的身份来到纽约时,没人懂它是什么,有的人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没人跟我交流,所以我挺孤单的。随着时间推移,我的 Buchla 也开始出问题了。与此同时,其他公司开始制造各种乐器,等到资金充足能录专辑时,除了 Buchla 我手边又多了很多电子器材。另外,我的底子是古典乐,我喜欢动听的旋律,所以很自然地,整张专辑我全部使用电子(器材),将其与旋律结合在一起。这张专辑采用管弦乐编配的逻辑,很多东西都是谱写出来的。整张专辑我录了两年多,每个周末我会租个棚,铺音轨,之后再租个棚混音。所以每首歌我干了两份活儿。

以前租棚特别贵,我又希望做一张宁静平和的专辑,我就觉得,我可不能老纠结自己花了多少钱,那样出来的东西感觉就不对了。我的座右铭是,无为而治,事事自成。我只要进了棚,就是彻底放松下来的状态,绝对不会焦虑到“没法按时弄完怎么办,救命”!还记得有一次我陷入一场大危机,有台设备的部件坏了,工程都没了。但我整个人极其镇定地接受这一切,给自己留足了空间。最后,一切问题都奇迹般地解决了。那感觉好棒,真希望现在我也能有这样的心境。你不能被负面情绪挡路,它们会对创造力造成干扰。

海浪如同生命,处在不断的循环之中。对喜欢大海的您来说,“永恒”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呢?

这正是我喜欢大海的原因。我现在正看着窗外的海呢,海无比神奇。我能感知到、看到、听到它的节奏,它永不停息。它的节奏,不像一般的鼓点那样重重地一下下地敲下来,而是有着非常女性化的一面。我心中的节奏,是像浪潮那般循环往复、渐强、渐弱、积蓄、释放,每一重波浪都蕴含一道能量曲线,这也是“七重波浪”的由来。每首曲子会积蓄能量,然后释放,这个能量系统便构成了我作曲的基石。

另外,我也很喜欢波浪的随机性(randomness)。一般的节奏就是持续的重复,但海洋的节奏永远在变化,却又永远不变。没有两道海浪是相同的,但它们的运动是永恒的。巨大的水流冲向海岸,小小的海岸却没有将其吞噬,这真是一个奇迹。海浪是如此温柔,即便在它狂野的时候,也十分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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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 Suzanne

您的两张专辑 Seven WavesThe Velocity of Love,其中使用了大量的合成器与鼓机,再之后的 new age 和新古典风格的作品,则更多采用原声乐器,尤其是钢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

Seven Waves 中的每首曲子都是“一重波浪”(“The First Wave”“Second Wave” 等等)。在我的设想中,“波浪”(wave)等同于(古典乐中的)“编号”(opus),而每首曲子具体的命名,比如“维纳斯诞生”(Birth of Venus),是发行唱片的日本厂牌取的,不是我取的。只有为一部滑雪主题的电影创作的“The Fourth Wave: Wind In The Sea”里用到了原声钢琴,其他并没有。

The Velocity of Love 是我最后一张采用“波浪”编号的专辑。其中用到钢琴的专辑同名曲成了一首热门歌曲,市场反响特别好,听众都很喜欢。我在纽约做广告音乐期间,和许多专业乐手合作过,请他们演奏弦乐组或者节奏组。虽然不算太常找他们,但渐渐地,每张专辑的原声成分变得越来越大了。我在纽约做的最后一张专辑 Dream Suite,已经变成纯管弦乐了。

我从小就在弹钢琴,我也喜欢弹琴。遇见电子乐器之后,我的耳朵就不太习惯原声的音色了,它们没法去到很高或者很低的音高上。之后我又重新探索起钢琴来,当时有家叫 Private Music 的厂牌请我做这张后来命名为 Pianissimo 的专辑,我觉得有点傻,但转念一想试试就试试呗。就这样,我再次爱上了钢琴,我都很惊讶自己的听感会有这样的变化。先前,我会觉得钢琴这里不够透亮,或者那里听起来不对;突然间,我又能品得出原声乐器的好,而不是去关注它们可能性的局限了。

但现在,我又回到了电子的世界里,我以前从没想过会这样。每个阶段的我总是会坚定地说,“我再也不要去做钢琴音乐了”“我再也不玩儿 Buchla了”。最近我的状态又成了“再也不搞钢琴音乐”了,但谁知道呢?

您会听当代音乐吗?

我很无聊的,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听同样的音乐。我听 Glenn Gould(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听亨德尔……我完全不听当代音乐。我不买唱片,不找特定音乐,我只会听听电台,比如有家叫 FIP 的法语电台,放各种风格的音乐,我就听得挺开心的。

您曾提到过,现在的合成器大多以键盘为原型设计,主要目的也是模仿已有的声音。如果让您设计一台新的电子乐器,您认为最核心的理念或一定要有的功能是什么?

年轻人正在掀起一场变革,他们踩了刹车开始往回开,数不清的年轻人厌倦了鼠标,厌倦了数字技术,转而开始收集 Eurorack 模块。这是我们曾经想前往,但没去成的方向。60 年代我们本来有可能收获听众,收获理解它的人,但我们没能做到。没人收集模块,没人用它演出。但这一切正在改变。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代,我们还不知道未来的方向,但价值体系已经被重新书写,我们现在认识到,Buchla 是一台用来交互演奏的乐器。若要设计乐器,首先得确定它能做什么,这是大前提。如果你不想设计一台用于演出的乐器,那最后它肯定就不能演出。我很激动,因为大家越来越重视现场演奏的电子乐了。与此同时,我们正在进入空间音效的时代,而这些设备就擅长控制空间。小提琴无法控制空间,吉他无法控制空间,钢琴无法控制空间,但这些模拟模块合成器可以。我们感兴趣的是空间。今后会有专门为空间效果而设计的剧场、耳机,这些音乐也能通过流媒体播放。

当然,我同样重视作曲。学习古典乐会讲到作曲的各个时代。先是在大教堂,一人在一个位置开唱,另一人在另一处应和,这是讲究对位法的声乐,也可以看到从那时起就有空间的概念;接着,从对位,经过巴赫,再到更重视和声,钢琴的加入使得和声的重要性凸显,音乐结构变为从主音(tonic)展开,模进到五度音,经过一番发展回到主音;再之后,布列兹(Boulez)等人提出,可以把音符分为小组,这便是十二音技法——这是一种新的作曲思路,将音符分组,再去组织它们——我本人对此从来都不怎么感冒,我觉得像写课外作业,它更近乎于一种概念,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

我觉得这个时代的电子乐器让音乐两全其美:我们不仅有用于作曲的科技,也有各式新的电压控制技术,而我们(作为人类)又有情感需要去抒发,于是,通过使用这台为表演而生的机器,我们得以充分表达自己。

曾经,人通过给出指令来控制机器,而如今机器正通过让人产生依赖来控制人类。您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怎么看?在使用机器这件事上,人类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我觉得重点是这个词,“关系”。如果你去经营、探索这段关系,那就不是单纯的我控制你,你控制我。不是说,如果我的手这么动,就会出这种声儿,重要的是两方的互动。超越控制的,是花时间和它相处,探索这段关系,这才是关系经营之道。我一会儿就要去工作了,我其实是要和机器待个一两个小时,再看看会如何,这和与伴侣相处是一样的。

事物始终在变化之中。如果事物总是可预见的、一成不变的,那就太无趣了。人际关系之所以有趣,就在于它有丰富的层次。机器也一样,它们确实是“智能”的。这台 Buchla 并不是 AI,它无法采样“宇宙”,再将其交还给你。但我们俩是相互关联的。如果我理解了它,它会帮我完成我做不到的事。但如果是弹键盘,弹每一个音符,都是我说了算。演奏 Buchla 的我建立了一个互动场域,我的控制没有精确到每个音符,我给机器一定范围内随意发挥的空间,给了机器一定的自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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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zanne 在早期 Buchla 演奏会上

您是怎么看待 AI 作曲和音乐原创性的呢?

AI 把一切都布置得完美无缺,你能听懂每一个字,节拍也不会出错。就好像目之所见的一片森林中,所有的树都长得一模一样。你会好奇想听听看,但它没有生命力,听第二遍、第三遍,就会腻烦了。

我认为创造力的最关键要素是自由。什么是自由?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与文化相关:社会允许做你自己。我们是复杂的,因为我们是个体,我们也生活在群体中。我认为,创造力来自于个人,无论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要找到自己的声音,找到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事物。去沟通,和自己沟通也可以,再把它分享出来,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

我倒不觉得予人所需是件好事,Buchla 就没这么做。他是个有自己想法又相当固执的发明家。当初这件乐器的设计是反市场潮流的,大家想要带键盘的乐器,但他说:“我(做的东西)要真的流行起来了,那才有问题了,我没在追求这个。”因为这会影响你发挥创造力。

当然,有的瞬间你会希望自己从属于某个群体,这样会没那么孤单。我一个人孤单地演奏了 Buchla 十年,没人听得见它的声音——这状态当然不理想。但你要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很幸运我活得够长,现在能够为了解我在做什么的观众演奏,他们就在倾听,而不是在四处找发声的磁带录音机。我很享受这个过程,能去深圳演出我好兴奋!

我们常听到一种说法,电子音乐,尤其是在其诞生之初,是赋权的工具,是对古典音乐体系及其权力结构的反抗。您觉得当下的电子音乐还蕴含这种反叛的特质吗?

想要掌握大多数乐器一般都得花经年累月的时间,而这台机器能够让我们在短时间内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在获得即时满足的路上能有一条捷径,这挺好,但不止于此。这台机器不仅能短时给予正反馈,还给了我们往深里探索的可能性,这让人着迷。如果这只是一台言听计从的机器,那肯定缺乏探索的乐趣,使用者会很无聊的。每次打开这台机器,你都会发现新的东西,这才让人兴奋。不过,这其中蕴含的“反叛”已经不再新奇了。

电子乐这个概念诞生已经过去了百年时间,自实际运用的工具发明以来也有五六十年了,除非你把磁带录音机也算上。而人类从最近才真正开始与之建立深厚的联系,等它们再往后、往深里发展,我已经不在了,但永远会有新技术、新系统出现。我现在演出会用 iPad 上一个叫 Animoog 的软件,它反应灵敏,轻轻一碰就能做好多事,特别好用。这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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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这一切的真正核心是投入你自己的表达。有了工具以后,你的表达会更精准、更纤细、更丰沛。所以,反叛只是这一切的副产品罢了,真正的东西还得落在你的自我表达上。

(完)

感谢你,Suzanne!

也感谢明天音乐节将这样重要的音乐人带到国内乐迷身边,并促成了这次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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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枫小屿

再让我们一起回顾下 Suzanne Ciani 在明天音乐节的现场表演:

//采访、撰文: 香菇
//编辑:Ivan Hroz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