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远程蹑手蹑脚地推开病房门，转身对上赵静冷冷的目光。
他忙慌慌地将手机揣进衣兜里，瞥了眼病床，问道：“芮芮呢？”
赵静：“同学推她出去散心了。你刚才又去给那个狐狸精打电话了？何远程，你还是个人吗？你女儿就要残疾了！你竟然还有心思勾勾搭搭！”
何远程避开赵静的话锋，闷头整理床上的被褥，又洗了抹布擦床头桌，主打一个不承认、不反驳。
片刻后，一个抽纸盒子飞过来，正好砸在他头上，他感觉接下来赵静会骂得更难听，想去关门，结果芮芮回来了。
何远程一步跨到门口接过芮芮的轮椅推到床边，与同学告别后，将芮芮抱回床上，殷勤地递水，问道：“芮芮，你想吃水果不？已经切成小块放保鲜盒里了。”
芮芮：“想吃。”
何远程颠颠儿去小冰箱里拿出保鲜盒，抠下盖子捧着递过去。
哈密瓜去瓤切块，大粒葡萄去籽去皮，果冻橙掰成一瓣瓣儿码整齐，任谁看到这一盒水果，都得夸一句这爸爸真够格。
何远程笑眯眯地问道：“芮芮，好吃不？”
芮芮点头：“嗯，都是我爱吃的。”
何远程：“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芮芮好半天没吭声，忽然说道：“爸，我吃点清淡的就行。然后你再去买一份麻辣香锅吧，你俩都爱吃，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呗。”
何远程应了声，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2
在去买午餐的路上，何远程路过一家幼儿园，当时小班的宝贝们正在操场上晒太阳，一个个像小企鹅一样，摇摇晃晃的。
他很喜欢小孩，便站在栅栏外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就想起芮芮小时候的可爱模样，眼眶一热，心中酸涩。
都怪自己，是自己害了心肝宝贝女儿。在被医生告知芮芮将来可能留下跛脚后遗症的时候，他懊恼得想要去死。
明明是他做错事，为什么要报应在女儿身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那天绝对不会和白玲去西餐厅约会，这样芮芮路过时就不会看到他们举止亲昵的场面；或者说，他压根儿不要和白玲发展同事以外的关系，那么一切隐患都将失去根源。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婚内出轨，他出轨被女儿无意撞破，一直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儿受了刺激在街上狂奔，不肯听他解释，结果被一辆急转弯的厢货撞倒。
这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发生过。
他多么希望厢货车撞的是自己，伤了、残了、死了都可以，他愿意承受所有痛苦，唯独希望命运放过他的女儿。
可最后的结果是，命运谁都不肯放过。
如果说芮芮的不幸是插在心上的第一把刀，那么芮芮对他的宽容便是插在心上的第二把刀。
他以为芮芮会因此恨他，他甚至都做好了被芮芮视同陌路的准备。然而，芮芮手术之后只是看着他哭，没有说一句怪罪他的话，也没有和她妈妈说一句他的不好。
可怜的孩子还以为他出轨是个秘密，实际上这件事只是针对她一个人的秘密。
她失落几日后，不仅没有质问他，反而有意无意地找机会让他往赵静跟前靠拢，让他去买全家人都爱吃的东西，让他和赵静都陪着她。
何远程知道，芮芮这是在努力想办法挽回这个家，在给他机会。
他真的愧对女儿！
3
何远程在幼儿园墙外默默哭了一会儿，平复情绪后，跟着导航去找麻辣香锅店。
那家店生意火爆，他下了单，躲到外面等待。
今日阳光很好，然而他心中一片阴郁。赵静的咄咄逼人，芮芮的不幸遭遇，还有白玲在电话里的哭泣，让他陷入情绪的低谷。
他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将自己的定位发给了白玲。
十分钟后，白玲打的赶到，眼睛红肿，面色苍白。她快步走到何远程的面前，拖着哭腔问道：“你怎么没在医院里？”
何远程苦笑：“出来买饭。”
白玲转头看向来来往往的车流，抹掉眼泪：“你女儿的腿，真的治不好吗？”
何远程叹了口气：“难啊。唉，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她才读高二，那么爱漂亮，怎么接受得了？以后考大学、找工作、找对象处处受限，她这一辈子都被我毁了！”
何远程说到激动处，捶打自己的脑袋，白玲赶紧冲过去抱住他，阻止他自伤。两人僵持半天，白玲忽然说道：“远程，咱俩算了吧。”
何远程懵懵地看着白玲，哽咽着问：“你啥意思？”
白玲重重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远程，从一开始，咱俩在一起就是不应该的。也别说你和赵静没感情，毕竟你们没离婚。
你女儿的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咱俩的事情。以后她落下伤残，这件事就是咱俩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
再者，你把你女儿当心肝肉，有求必应，我都看在眼里。以后就算咱俩在一块儿，你也得围着她打转转，事事以她为先，那咱俩的日子还怎么过？所以算了吧远程，你女儿也不点破，就当咱俩啥也没有，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何远程心如刀绞，死死拉住白玲的手不放开。他是真喜欢白玲，她的长相、她的性格他都喜欢。他们方方面面都那么融洽，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赵静很早就知道他们的事，他们早就没有感情，赵静只是生气于他在离婚之前搞这些破事，唯恐他伤到芮芮，后来他们约定，何远程隐藏好，等芮芮高考后就离婚。
谁能想到中间出了这样的事。
何远程是真的不舍白玲，可白玲说的句句在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有办法不对芮芮心怀愧疚，他没有办法不把芮芮永远排在第一位，这样他就一定会对不起白玲，一定会让白玲受委屈。
而白玲，本不必受这份委屈。
4
何远程肝肠寸断，下一秒听到站在他对面的白玲说道：“远程，我想离开这里回老家了。”
何远程点点头，他能理解白玲的决定，如果是他，恐怕也会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白玲又说：“我学历不高，岁数不小，回老家谋生估计会很艰难，所以我打算开家小餐馆，卖卖早点。”
何远程：“挺好的，你做饭好吃，肯定能行。”
白玲顿了顿：“那，你能给我拿点钱吗？我手里本钱不够。”
何远程愣住，所有的悲伤咻一声中止，他怔怔地抬头看向白玲，心头生起异样的感觉：“钱？”
白玲一脸坦诚地看着他：“远程，我比不了你和赵静，你们有学历，有正经工作，而我每天醒过来就得想着如何养活自己。我和你在一起不图别的，图的就是有个依靠，以后好好过日子。现在什么指望都没了，还得一个人孤零零离开这里，手里没点钱的话，你让我怎么活？”
何远程满脑子都是白玲和他要钱这件事，白玲自述苦衷他也没听进去多少，他迅速盘算着自己那点积蓄，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要多少？五万够吗？”
白玲看着他，笑了：“远程，如果我只缺五万，还至于和你张口吗？”
何远程：“啊？那、那你想要多少？”
白玲轻轻踢着小石子，想了很久，说道：“起码三十万吧。”
何远程有些激动：“三十万？你开什么早点摊需要三十万——”
何远程的话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白玲并不是在跟他借钱，也不是真的遇到难处，甚至连开早点摊都是借口，她只是在要分手费而已。
现实的问题就像一剂神药，让何远程不再哀戚、不再萎靡，刚才对白玲的那点愧疚和不舍也迅速减弱。
他没想到白玲会跟他要分手费，毕竟刚刚她还说过，什么都不图；他更没想到白玲一开口就是三十万，真敢要啊！三十万，他何必跟白玲这个离过婚的乡下女人好？找个年轻漂亮的不好嘛。
白玲又说：“远程你也别怪我，这件事闹开了就没法收场，对谁都不好，你女儿也会再次受到伤害。你想想她因为什么出车祸的？”
何远程心里咣当一声，七零八落，昔日相爱的女人如今口出威胁，还真是让人难以预料。
5
何远程想了很久，叹口气，决定认了，但是三十万太多了：“你也知道，我就是个拿死工资的，没有那么多钱。赵静虽然有钱，但她早就视我为陌生人，不可能借给我。就算我们离婚，我也分不到什么钱，因为她和她弟弟创业，一直都是防着我的，名义上她也只有工资。你能不能少一点？”
白玲对何远程的讨价还价有些恼怒，她压低声音：“何远程！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你没给我花过几个钱，现在分开你还一毛不出，你对得起我吗？既然这样，你当初干嘛跟我睡？我告诉你，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
至此，何远程对白玲的那一点愧疚全部消失殆尽，现在他们只剩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他确实没有三十万，也确实不敢得罪白玲，真把她惹怒了，她去他单位闹上他家里闹甚至去医院闹，那他就完了。
何远程无奈地闭上眼睛，长吐一口气：“你让我想想办法吧，就算是借，也需要时间。”
白玲：“你最好别食言，我等着你。另外，我只要现金，别想留下证据坑我。”
白玲走了很久，何远程才慢慢站起来，忽忽悠悠差点摔倒。人到中年，行差踏错一步，事故便一场接着一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其实赵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性格强势，一心扑在事业上，不善经营家庭，但是两口子过日子本就应互补，他善于主内就行啊，何必那么矫情？
人家当初也没嫌他不会赚钱啊！没有赵静，哪有现在的生活环境，哪有他可爱漂亮的女儿？
想起芮芮，何远程的心抽痛着，芮芮那么珍惜这个家，小小年纪忍着伤痛还想着如何让这个家不散掉，如此一比，他真不是个东西啊！
何远程想，要不就这样吧！回去和赵静认错，亮明态度，以后好好过日子，赵静去经营她的事业，他伺候女儿，照顾家庭。人到中年伤不起，他不敢想象自己变得一无所有。
何远程拎着午餐回到医院，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芮芮很开心，跟爸妈讲述同学之间的趣事儿，何远程应和着，赵静也笑眯眯听着，在外人看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饭毕，何远程收拾好垃圾，出门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赵静的声音：“远程，咱俩聊聊。”
何远程心中忐忑：“啊？芮芮怎么了？”
赵静赶上来：“不是芮芮，我想说说咱俩的事。离婚吧，尽快办。”
何远程差点松手丢了垃圾袋：“啊？这、这——”
赵静释然一笑：“女儿出事后，听你说了原因，一开始我恨你，恨不得杀了你，后来我也开始反省。跟你结婚后，我没怎么管过家里的事，都是你在操心，女儿也是你一手带大的，含辛茹苦。
我曾怪你出轨，但冷静下来想想，也能理解你的苦衷。当时不肯离婚成全你们，主要是为了芮芮，此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拖着你们，不让你们好过。我承认早就不爱你，但人嘛，总是什么都想要，想要事业有成，也想要后方无忧。那时芮芮还小，除了你，我也不放心别人照顾。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如果我们早一天离婚，芮芮就不会出这场车祸了。我想开了，谁都不该耽于别人带来的痛苦之中，更不该为别人的错误买单。”
6
何远程很慌，他以为只要他不想离婚，赵静就不会追着提，她怎么……
何远程：“不不不，赵静，你很好。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人不是万能的，不可能兼顾事业家庭。你对家里的贡献更大，没有你在外面拼搏，我和芮芮也住不上好房子，芮芮病了也住不起单间。我知道你嫌我窝囊，但你看看芮芮，她多么希望这个家不要散。”
说完，他低下头，小声说：“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和白玲散了，赵静，咱们还是过下去吧，我保证不会再乱来了。”
赵静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稍后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先去申请吧。小房子和车归你，你的存款归你，剩下的你别想要，你也要不到，芮芮快成年了，无所谓跟谁，但还是跟我走吧，我有能力给她更好的学业和生活环境。”
何远程的心慢慢凉透，这就是他熟悉的赵静，从不回头，只向前看，吃了就不吐，吐了不再吃。
他无力地看向赵静，被她眼中的淡定击溃，求和的话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最后只提了一个要求：“芮芮得归我。她与你感情淡，你也没时间照顾她。”
赵静冷冷说道：“你不配。”说完，转身便走。
何远程像个小老头一样佝偻在走廊里，慢慢挪着步子。离婚也行，毕竟早就说好离婚了不是吗？但是他真的不能失去女儿！
当年赵静出了月子就去出差，芮芮连母乳都没吃几口。这孩子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爱芮芮，芮芮也爱他，他们根本离不开彼此。
他知道赵静要转移阵地，要去别的城市铺业务，如果她带走芮芮，以后可能还会安排她出国，那么他就很难再看到女儿了。
不行！绝对不行！他可以离婚，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他绝对不能失去女儿！
何远程彻底慌了，眼下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争取女儿。他知道就算是打官司，法官也要问孩子意愿，芮芮是个17岁的大姑娘，不是赵静想怎样就怎样的。
想到这里，他快步返回病房，坐在病床旁边，也顾不上芮芮的感受，厚着老脸说道：“芮芮，你妈妈要跟我离婚。”
芮芮“啊”了一声，无比失望：“妈妈还是知道了。”
何远程满眼恳求地问道：“芮芮，都是爸爸不好。我俩离婚以后，你妈要去别的城市生活，你跟我在这边，还是跟她走？你妈妈有钱，给你的环境肯定更好。”
芮芮哭了，想了很久：“爸爸，你和那个女人呢？”
何远程：“分了，芮芮，爸爸以后谁都不找，只照顾你。”
芮芮抹了把眼睛：“爸爸，那我跟你。本来就是你一直照顾我，在我心里我也更爱你。妈妈很好，但是她太忙了，她更爱她的事业。”
何远程放下心来，女儿没白疼，他以后也会说到做到，好好照顾女儿，赎他的罪。
7
次日，他找了个机会与赵静说了芮芮的决定，赵静并没说什么，只点点头意为知晓。
他们很快去申请手续，一个月后顺利离婚。
而芮芮也已经出院，何远程每天像个老妈子一样，竭心尽力伺候女儿。
两个月后，肇事车主东挪西凑赔偿的二十万到位，他的厢货没有保险，破破烂烂，家里是真穷，全靠这辆车过活，这一场事故算是扒了一层皮，何远程无法原谅，但也无从谴责，毕竟芮芮那日也闯了红灯。
这笔钱存在何远程的户头里，原本应该用作芮芮复健，但何远程的生活中还有颗雷没有排除。
他也是实在没办法，房子不能卖，车子以后要接送女儿也不能卖，借钱总要还的，压力太大，想来想去，只能先借用女儿的赔偿款应个急。
其实这笔钱本来也不急用，他的收入和积蓄足以养活他们俩，而且赵静也不可能不给女儿钱。
他自己劝服自己，安心地联系白玲：“见个面吧，我给你钱，但我只能凑到二十万，你不要，那就去闹吧，我认了。”
白玲什么都没说，发了一个地址过来。两人匆匆见了一面，钱情两清，从此陌路。何远程长长舒了一口气，踏破风浪，总算靠岸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三日后，芮芮竟知道了这件事。那天晚饭时，她红着眼睛问：“爸爸，你把我的赔偿款给那个女人了？”
何远程大惊，出口便是破绽：“你怎么知道的？”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也无法挽回，只能拼命圆和：“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以后我会还给你的芮芮。”
芮芮失望地摇摇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何远程揪着头发也想不明白谁会告诉芮芮这件事，想来想去，除了赵静还能有谁？
他拨通赵静的电话，还未说明来意，赵静幽幽说道：“别问了，是我告诉女儿的。何远程，我是不可能把女儿留给你的，所以我只能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
何远程：“你怎么知道我给白玲钱？你找人跟踪我？”
赵静：“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实那么做了。芮芮已经同意跟我走，她快成年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陪伴和照顾，而是更好的条件和资源，你要是真爱她，就该想明白这一点。”
何远程无力地挂断电话，哀哀地看着桌上的菜，全都是芮芮爱吃的。以后芮芮走了，还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吗？
他捂着脸痛哭，像只虾子一样佝起后背，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为他披上一层孤独的风霜，在缭绕余生的荒凉中，他彻底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