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4

马车到达昭仁寺的时候,有一名小和尚来接我。

他目光平静,看我就和看世间万物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嫌恶,没有疑惑,没有厌弃。

我双手合十行礼,他回了一礼,开口:「昭仁寺乃先皇赐名,来此之人无不为锻炼心性,在这里众生平等,女施主明白吗?」

我点点头。

他侧身让开:「若女施主明白了,就请上台阶吧。」

我抬头看着一眼望不尽的台阶,咽了口唾沫。

「请问,这有多高?」

「台阶一千零八十阶,旨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女施主连这点都做不到,不如现在就请回吧。」

咬咬牙,我撑着沉重的身躯踏上第一阶。

这副身体太重了。

从前在家,我也算养尊处优。

除了给谢容卿试药之外,可谓是什么都不干,其他女孩需要学的,我不需要。

其他女孩需要读的书,我也不需要。

我只需要吃吃喝喝,养好精神和身体,给谢容卿试药,偶尔做一下谢容卿醒后他感动不已求娶于我,然后与我白头偕老的美梦就好。

爬到第十阶,我已是眼前发花,头脑发晕。

眼前不断闪现的,是谢容卿上一世醒来后的场景。

当他满眼惊喜与感动的眼对上我的脸时,那份感动就僵住了。

他带着不可置信:「你就是纪兰心?真的是你救了我?」

我疯狂点头。

他像是一瞬间心如死灰,表情恢复淡漠,从此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成亲前,我在青楼听到他和兄弟们大倒苦水:「如果我知道要娶她,我宁可当初她不要救我。

「她真的好丑,一身肥肉,我看都看不下去,更别说上手了。

「不过我也很庆幸,救我的人不是柔儿,她那样娇弱,怎能受得了试药之苦。

「我跟柔儿说好了,等我大权在握那天,我一定要给她一个最风光的婚礼,让她做全天下最美丽的新娘。

「我谢容卿,合该配这天下最貌美优秀的女子,才不是那无盐丑女。

「说她是无盐丑女,我感觉都侮辱无盐。」

第二十阶。

我看到自己狂奔在大雨中痛哭,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还有人窃窃私语地侮辱。

我跑回府趴在床上大哭,用仅剩的自尊心大吼着「你若无情我便休」。

小翠叹口气,无奈劝我:「小姐,你若是离开姑爷,又有谁肯要你呢?

「不如咽下这口气,好好做谢府大夫人,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姑爷不会对不住你,以后过继一个孩子傍身,也算体面了。」

我抹着眼泪:「可他不爱我,小翠,我不要他感激我,我要他爱我。」

小翠没忍住:「小姐,做人不能太贪心,你自己看看,浑身上下,你有哪一点值得姑爷去爱呢?」

发泄一通后,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想到日暮西斜,终于承认,小翠说的是对的。

我无才无德无貌。

又怎能奢望别人来爱我。

第五十阶,我终于晕了过去。

5

醒来,是在一间幽静的禅房里。

小和尚站在身边,见我醒了,躬下身行礼,语带歉意:「施主体型特殊,一味强求反而适得其反,是小僧唐突了。

「施主可以在此休息,等养好后再循序渐进。」

我默然片刻,对小和尚认真道:「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爬完一千零八十阶。」

他一怔,微微一笑:「我信。」

离开时,他对我说:「贫僧法号『了悟』。」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昭仁寺的下一任主持。

在山上的日子寂寞而安稳。

早起,先打扫卫生然后上早课,早课完毕后吃饭,饭后继续念经。

也可选择习武。

我第一次早课就闹了笑话。

无他。

书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那些曾经荒废过的时光呼啸而来,汹涌淹没了我刚刚建立起的勇气。

我不得不找到最浅显的蒙学开始认字。

别人在参禅悟道,我在跟寺中的小孩们一起学习。

然而这份学习也不是那么顺利,因为他们嫌弃我。

那种明晃晃的嫌恶,不是嫌我出汗太臭,就是嫌我流脓恶心,要么就是觉得我长得太丑。

不得已,我决定先解决外在问题。

我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毒素堆积。

前世我也问过萧楚,他表示只要停止试药,自我调节任由毒素排出体外便是。

可谢容卿醒后,我想停止试药,萧楚却表示,我是天生的药人,如果跟他配合,也许可以炼制出全天下最好的毒药和解药。

并且他说,这是我唯一的价值。

然后我直到死,都没有得到解脱。

现在我开始学着锻炼身体,每天起床后,我偷偷去武场看武僧们练习,然后跟着学。

中午,我只吃斋饭的一半。

下午,我躲在房间认字。

晚上,我选择爬台阶。

先是从五十阶开始,走下去,再上来。

反反复复。

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那半个月,我几乎天天面带菜色,走路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就倒。

锻炼很苦,饥饿难熬,认字更慢。

可我,从没想过放弃。

我不想永远都是别人口中的「药人」、「丑女」。

我想做我自己,我想成为纪兰心。

为了不打乱大家的节奏,我每天起得更早,晚上睡得更迟。

没有热水了,我就自己去挑凉水,用白天晒热的毛巾蘸水自己擦拭。

每天早晚,我都去爬台阶。

五十阶,一百阶,一百五十阶……

蒙学认字终于学完了,我开始看《三字经》《千字文》。

山中不知岁月长。

忽然有一天,了悟通知我,谢家来人了。

我才恍然惊觉,原来已过去了两个月。

「别怕。」了悟神色平静,「在昭仁寺内,没有人可以强迫你。」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来的是谢府管家,我刚要开口拒绝,管家抢先一步恭敬道:「纪小姐,大少爷醒了。

「他想见你,如今就在山下。

「他说,要请您来履行婚约。」

6

我慢慢走到山下,看到了那个靠在马车上的人影。

他穿一袭紫色衣袍,依旧风度翩翩,可脸上却有着褪不去的绿斑。

看到我时他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厌恶,随即转过头:「惠娘,母亲让我来亲自接你回家。」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回家,我们就可以完婚。」

我站在离他一尺远的距离,平静地看着他:「谢公子,我想你误会了。

「早在离京之时,我就给谢府送了退婚书,老太君收下了,代表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谢容卿冷哼一声:「你拿腔作势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吧?」

我看着他神色间的轻蔑,心头涌上一阵荒谬的感觉。

当初我决定离开纪家的时候,亲自去谢家送婚书。

往日和善的老太君,在看到婚书时脸上有着跟谢容卿一模一样的不耐。

我还记得她问我这次又有什么要求,我摇摇头说没有,只求自由。

她以为我在欲擒故纵,便神色淡淡地收下了,矜持地点点头,连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就让人送客。

这份笃定的傲慢,倒是与谢容卿不相上下。

「谢容卿,我再说一遍,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再为你试药,更不会要你娶我。

「你自由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谢容卿终于转过头来,皱起眉:「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说罢,这次你到底有何要求?谢家一并答应了就是。」

我的耐心终于被耗光了。

「谢容卿,你是不是中毒之后还耳聋了?听不懂人话吗?」

谢容卿瞪大眼,好似还没反应过来。

这时一个身影扑在我的脚下,抱着我的腿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哭泣。

「姐姐,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可谢公子是无辜的啊,他为了你,这次强行压制毒性前来请你,你就不要再闹脾气了好吗?」

是纪云柔。

谢容卿大怒,一边跌跌撞撞地上前扶起纪云柔,一边对我怒目而视。

「柔柔,我不用你求她!我宁可死,也不要你向这个恶毒的女人低头!

「你忘了她以前是怎么欺压你的吗?」

纪云柔哀痛欲绝:「容卿哥哥,只要能救你,柔柔受多少委屈都无所谓,你放心,姐姐只是对柔柔有怨罢了,姐姐那么爱重你,等她气消了一定愿意救你的。」

谢容卿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柔柔,你为了我竟能忍受如此屈辱……」

我轻咳一声:「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听不懂人话是吧?」

我低头看着还在抱着我的腿哭泣的纪云柔,露出一个微笑。

「你总说我欺负你,我背着恶名这么久,要是不实践一下,我岂不是白白被冤枉?」

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我一脚踢开她。

纪云柔惨叫一声跌坐出去,谢容卿更愤怒了,可他本就身体虚弱,在这儿蹦跶这么久,早就站不住了,只能由人扶着不断喘着粗气,用杀人似的眼光看着我。

7

「快……快把这个恶毒的女人……给我带回去!」谢容卿怒吼着。

谢府家丁上前想要抓住我。

「阿弥陀佛。」了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挡在我的身前,神情平静,「施主,这里是昭仁寺。」

谢容卿眼带厉色:「这等心性恶毒,品行不端的女人,难道昭仁寺还要包庇吗?」

「施主,请问惠娘做了何事让你得出如此结论?」

谢容卿想都不想就说:「你的眼睛瞎了?看不到她怎么对柔柔的吗?」

「谢施主慎言。」了悟看着他们,「我只看到施主姿态跋扈,想要带走惠娘,即使她并不愿意跟你回去。

「我也看到这位女施主,以一副弱者姿态企图让惠娘回去受苦,却得到了施主的怜惜,反倒是受苦最多的惠娘,至今连施主的一句『感谢』都没有得到。」

他双目中正平和:「请问谢施主,这位看似可怜的女施主,到底为你受了多少罪?而在你眼里恶毒的惠娘,又为你受了多少罪?」

谢容卿一呆,我心绪复杂。

「谢施主着相了啊。」

说完,了悟转身面对我:「施主今日的早课完成了吗?」

我一个激灵,顿时面色发苦:「我……我回去补可以吗?」

了悟想想,点头:「可,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转身往山上走,纪云柔惶急的声音传来:「不能走,你走了……你走了容卿哥哥怎么办?」

「与我何干?」我面上嘲讽,「你不是为了他什么委屈都能受吗?既然我心性恶毒,那我见死不救不是很正常?你心疼,你去想办法咯。」

「或许。」我若有所思,「你是我的妹妹,我能承受试毒,也许你也可以呢,干吗不为你的容卿哥哥试试呢?」

「这怎么行!」恐惧之下,纪云柔脱口而出,「我才不要变成你这样的丑八怪,若是容卿哥哥不好了,我以后还要嫁人呢!」

「柔柔。」谢容卿铁青着脸,满眼失望。

纪云柔回过神想道歉,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哀哀哭泣。

我摇头感叹不已。

其实纪云柔每次都只用扮可怜这一招就行,她的脑子并不是多么聪明,只是长相清纯,再加上会装作柔弱的委屈相,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偏爱。

我以前就是太在乎才斗不过她。

在乎父母的爱,在乎哥哥的爱,在乎谢容卿的爱。

看到他们失望,我就惶恐自责。

其实,无爱者无求。

方得自由。

8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坚定。

谢容卿回去后,我开始收到很多狂轰滥炸的家书。

全都来自父亲和哥哥,都在斥责我恶毒、不懂事之类的,看得我厌烦。

干脆都扔到伙房烧掉。

一来二去,厨房大师傅跟我都熟悉了,每次见我揣着信来,还会给我塞一个红豆包。

据说谢容卿的毒越发不好了,失去了我这个稳定的药人,其余百姓又不愿来。

萧楚只好每日用谢容卿试毒,他现在脸上不但出现了绿斑,还有白斑、紫斑、红斑……

有一天谢容卿从镜子里看到了现在的样子,差点没晕过去。

谢老太君也来过寺里,穿着一品宫服,说好听点是亲自求娶,说不好听点是施压。

可惜,连我面都没见上。

了悟将她挡在山下,愣是没让她上山一步。

他对我说过让我别怕。

也曾说,在昭仁寺,没有人可以强迫我。

他做到了。

学完《三字经》和《千字文》后,我开始认更多的字。

不知不觉,我可以走到两百级台阶了。

可这股兴奋劲儿过后,我好像卡在了瓶颈期。有一天我郁闷地再去厨房时,大师傅熟稔地塞给我一个红豆包,顺便端来一碗汤。

「惠娘,这可是我专门给你熬来排毒的,试试?」

我看着黑乎乎的汤沉默了,可想想手中的红豆包,再看看大师傅期待的眼神,咬咬牙还是喝了。

苦得我差点当场落泪。

只是大师傅不容我拒绝,他说我每天都要喝这个药,并且他为我制定了减肥计划,只要按照他的食谱来,我一定能瘦下去。

我不信,然后他收走了我手中的红豆包。

行。

我喝。

一周后,我忽然腹痛,在茅厕蹲了一下午,出来时眼睛都发花,被臭的。

而且腿麻了。

晚上洗澡时,又泡出来好多黑水。

说真的。

我差点以为自己掉色了。

大师傅听说后兴奋得直拍大腿:「惠娘,你这是在排毒啊!你看看你的脸上是不是不流脓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冲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脸好像确实光滑了些,那些坑坑洼洼虽然还在,但已经不会时不时流黑水了。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似乎……

终于像个人了!

我热泪盈眶,大师傅只是嘿嘿笑着,提醒我要继续喝药。

我开始认更多的字,有些学起来还是很吃力,大师傅说他也不懂,建议我去问了悟。

我怕被拒绝,毕竟他那么忙。

大师傅说他不会拒绝的,于是我就去了,果然没被拒绝,相反他还很耐心,逐字逐句地教我,有时候还会引经据典,枯燥的课文被他讲得妙趣横生。

渐渐地,他似乎成了我的专属老师,晦涩难懂的经文也是他讲,条条框框的书本也是他讲。除了固定出寺庙的日子外,其余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

也更深刻地了解了他。

了悟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佛教弟子。

他是孤儿,被方丈捡回来后就受了戒,从此一心向佛。

他很公正,也很聪明。

昭仁寺在他的管理下有条不紊,每个人都活得很平静。

他以一己之力,庇佑了我和所有僧人。

可惜,我终归是凡人。

凡人,就会有跨不过的牵绊。

9

再次见到我的父亲,是在天牢里。

他被外派做河工,却遭遇决堤,河水淹没无数人家,他被带回京城问罪,家眷也一同下狱,包括我。

走的那天,大师傅给我塞了很多红豆包,了悟眼神中第一次出现担忧。

我挥手向他们告别,心中只是遗憾,我还没有完完全全走完一千零八十级台阶。

已经走到六百阶了啊……

可惜了。

天牢里,我靠在栏杆上心情平静,不远处,纪云柔缩成一团不敢抬头。

谢家见始终说不动我后,终于对纪云柔动了心思。

人都是自私的,纪云柔是,谢容卿也是。

从前有我挡在前面,他们只需要恩恩爱爱,上演虐恋情深就行了。

如今失去了我这个挡箭牌,谢容卿又记恨那天纪云柔说的话,两人之间开始爆发矛盾。

一个说,你不是说爱我为我什么都愿意做?

一个说,你也曾说过因为爱我,而不舍得我吃一点苦。

争到最后,还是权力赢了。

谢老太君失去了耐心,她动不了在昭仁寺的我,但动得了纪云柔。

父亲思虑再三后还是咬牙将纪云柔送了过去。

他原本打的主意是牺牲我攀上谢家,利用谢家再让纪云柔嫁个高门。

眼见鸡飞蛋打了,他还是很果断地决定保住谢家的关系。

纪云柔发现事情没有转圜余地,心态崩了,在家也不装了,日日和父亲、哥哥吵架,要么不想去,要么就骂他们无情无义。

据说两人对纪云柔的真实嘴脸都很震惊。

我也很震惊。

我只见过她装可怜,可没见过她的真性情。

可惜了,一出好戏,我不在。

「姐姐,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角落里,纪云柔抬起头,一脸怨毒地看着我。

「可惜昭仁寺护不住你一辈子,没了纪家,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那张肿成猪头又花花绿绿的脸忍不住想乐:「纪家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我坦然接受纪家带给我的祸端,是因为我姓纪。但我从不欠你们什么。」

「那谢容卿呢?你以前明明那么喜欢他!」

「你也说是以前。」

她不吭声了,突然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妩媚、柔婉,只是配上她的脸显得有些恐怖。

「姐姐,你真的变了。」

她打量我片刻:「也不知道那和尚给你吃了什么,明明你的毒是无解的,现在看来,你倒是真的瘦了几分,和你那个早死的娘更像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皱眉,好像在某些地方,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纪云柔笑道:「你以为萧楚的毒是那么好吃的?你以为药人经年积累的毒是那么好清除的?你在为谢容卿试毒的时候,身上当然也会有谢容卿的毒,你以为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清除掉的话,凭谢家的实力,又怎么会让谢容卿病这么多年?」

「那为何……」

「我也想知道。」她耸耸肩,「说不定这个答案,可以让谢家出手救我们一救。」

10

十日后,我见到了谢老太君。

她从前总是不拿正眼看我,即便是拉着我说话,也带着漫不经心和不屑。

如今,她拿着龙头拐杖,一身华服站在牢狱门前。

「纪兰心。」她念着我的名字,「我可真是小瞧你了。」

我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纪云柔倒是眼前一亮,扑到栏杆前痛哭。

「老夫人,我愿意给容卿哥哥试药,我愿意一辈子做容卿哥哥的药人,求求你救我出去吧。」

谢老夫人厌恶地看她一眼,一挥手,有人上前打开了牢门。

「惠娘,你若是肯乖乖跟了容卿,我便救你纪家一命,你若不肯,我便去求圣上,将你们一家男丁斩首,女眷发配,你选吧。」

我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一笑,摇头道:「不必了,我愿意陪着纪家去死。」

谢老太君神色一变:「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不屑,「我对纪家原本就没有感情,父亲做错事,付出代价是应该的,我身为纪家女儿,陪着他们死也是应该的。」

谢老太君冷笑一声:「你不在乎纪家,那昭仁寺呢?」

我脊背一僵,随后想到了悟。

有他在,昭仁寺应该没事的。

仿佛看出我所想,谢老太君慢悠悠道:「了悟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和尚。这世上想做国师的和尚多得很,只要我想,就可以扶持一个,到时候和尚的事自然由和尚解决。

「区区一座寺庙,也不是真的坚不可摧。若非容卿等不起,老身也不用跟你谈条件,但若是容卿有事,老身不介意用活着的每一天,陪你们慢慢玩。」

我心底一寒,思索片刻,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破局之道。

我有的,不过是对谢容卿的这一点价值。

「好,我去。」

谢老太君满意地笑了,令人打开门将我带走。

「一个月后,你父亲自然会安然无恙。」

「我希望老太君答应我一件事。」我站在原地,「我并不想要他们安然无恙。」

我指着纪云柔:「我要他们一无所有。」

曾经我想过很多遍,我想在父亲和哥哥面前拆穿纪云柔的真面目,想要他们懊悔,想要他们痛哭流涕,想要他们还我公道。

我也想谢容卿回头看到我的付出,看到我的无怨无悔,看到我的一颗真心。

可现在我觉得,没必要了。

这些可以是原本与我不相干的人,他们怎么看我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我手中有权力的时候,直接将他们踩在脚下就好,至于他们的想法,我根本不必在乎。

毕竟狮子不需要在乎食物的心情。

「随你。」

谢老太君漫不经心地颔首:「一家子蠢货,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聪明人,睚眦必报,倒是有几分我年轻时的风范。」

11

我住进了谢容卿的院子。

但是很奇怪,我没有变成药人。

相反,萧楚来给我把了脉还开了药,他说按照他的药方吃,再加上饮食和运动,很快我就能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我还见过谢容卿一次,他脸上的斑点褪去不少,整个人看起来除了瘦弱苍白外,已经和从前快没什么两样了。

他看着我神色复杂,嘴唇翕动,最终没有和我说话而是掉头离开。

我不明白,如果他们不需要我给谢容卿试药,那为何又要带我来?

我闹过,喊过。

但我好像被谢家软禁了,每日都有人给我送饭送药,但没有人和我说话,也不允许我出院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继续住在这里做我自己的事。

坚持着认字、学习、运动、喝药。

时间倥偬而过,再见谢容卿时,他已经完全大好了。

长身玉立,玉树临风。

又成了那个冠盖满京华的谢公子。

「惠娘。」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呆滞,「原来你长得这么美。」

我不自觉地摸摸脸,这一年我的毒素排得很干净,自从半月前萧楚来给我把脉过后,我就不必再喝药了。

我也穿上了京中贵女们时兴的裙子。

前世今生加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完完全全长大后正常的模样。

原来,我长得是那么地像我的娘亲。

一个出身贫寒却有着绝世容颜的女人。

可惜,她走得太早了。

「惠娘,我悔了。」谢容卿低声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愿意。」我干脆利落地拒绝,「京城里应该有很多想要嫁给谢公子的少女,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只求你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我自由。」

「你要去哪儿?」谢容卿有些急切,「你父亲一家被贬为庶人,全部回了老家,半年前纪云柔被嫁给了本地县令做填房,你哥哥也娶了商户之女,你若是回去,肯定还要被他们嫁出去的。」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想回家。」我看着他,「我想回昭仁寺。

「我还有一千零八十级台阶没有爬完。」

谢容卿还算有风度。

他没有为难我,而是遣人送我回了昭仁寺。

站在山脚下,我再次看着熟悉的台阶,慢慢抬脚跨上第一阶。

第五十阶,我看到在我第一次走台阶时,了悟始终跟在我的身后,眼神从平静到担忧,再到懊悔。

我看到他在我晕过去后,背着我一步步地爬上昭仁寺。

第一百阶,我看到他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爬台阶,自以为隐蔽,其实地上的影子早就出卖了他。

其实我每一次早起晚睡爬台阶的时候,他都在旁边。

每一次,我晕倒了,他就会将我背回去。

第二百阶,我看到他在厨房和大师傅商量,如何能够给我补足营养又不会让我发胖。

看到他拿着菜谱研究,看着他亲手做好一份份红豆沙。

第五百阶,我看到了悟在给我院子的水缸挑满水,在我每一次回来的时候,都有清水洗漱。

看到他偷偷给我买回新衣服放在床头,然后拿走被我磨破的旧衣并将其补好。

第六百阶,我看到他在教训学堂的孩子,让他们不许再对我吐口水,也不许往我的身上扔东西,更不许当着我的面嘲笑我。

他会教孩子们善良,也会告诉他们学会尊重。

第七百阶,我停下来。

回头,看着身后的第六百级台阶,想到上次离开的时候,我也就是走到这里。

往上看,台阶不多了。

休息片刻后,我提起脚步继续往前。

这一次,我没有再沉浸于过去,而是专心数着脚下的路,一阶、两阶、三阶……

不知不觉,我走完了。

第一次,汗流浃背地站在一千零八级台阶上。

往前,是昭仁寺熟悉的大门,回首看,依然是静静矗立的台阶。

只是没有了那个默默跟在身后的人。

原来,它也不难。

有志者。

事竟成。

12

走进昭仁寺,我找到大师傅。

大师傅看到我的时候愣是没认出来,认出来后「嗷」的一声就哭了。

他抹着眼泪看着我,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好,真好,这样就好啊。」

我还见了那群小萝卜头,他们长高了些,见到我个个羞红了脸,然后扭扭捏捏地来跟我道歉。

他们原本是山下农户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是了悟将他们接上寺庙,教他们学习认字,还承诺若学业有成,昭仁寺愿负担他们以后求学的费用。

从前,他们不懂仁义礼智信。

如今懂了,都成了小小君子。

我自然不会怪他们,我只是迫不及待想见到了悟。

可惜,我没找到。

如今昭仁寺的负责人是了悟的师弟——了空。

他说了悟游方四海去了。

「听闻天竺有圣经,师兄愿前往一阅,顺便在路上修行。」

我拿着他留给我的书信,展开,只有两个字。

【安好。】

字迹遒劲有力,仿若他的面容一般平和。

合上书信,我问了空,我能不能留在昭仁寺。

了空双手合十,眼中有悲悯。

「师兄说了,施主若是愿意留下,昭仁寺永远都会庇护施主。」

「他有没有给我留下名字?」我忽然问道。

上次离开之时,我曾跟他笑言,不必为我难过,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还会回到这里,到时候希望我能有个新名字,跟纪家无关的那种。

「有的。」了空低下头,「师兄说,施主可以叫『月辞』。」

若辞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我终于落下泪来。

我不是傻子。

纪云柔说过,我体内的毒难解,可我在昭仁寺却好了起来。

这个药方说不定可以救纪家。

整个昭仁寺,能够为我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了悟。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了空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师兄曾找过萧大夫,用先皇给他的丹书铁券,换了萧大夫一副药方。

「他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人,那些时日他翻遍医书,不停在自己身上试。女施主喝下的每一碗药,不但是他亲自熬的,还是他喝过后发现有用的。

「纪家出事后,他就去找了谢家,这次他没有了交易的本钱,便用自己做交易,甘愿替女施主成为药人,日复一日,直到谢公子好起来。

「师兄走的时候说不必找他,他心有魔障,破了戒,此生都要在苦修中度过。」

难以想象,了悟在这样的情况下,留给我的也只有轻描淡写两个字。

佛祖啊,若你真的有灵,信女愿一生侍奉。

求你,庇佑你的信徒。

13

我在昭仁寺住了下来,有空就去厨房帮忙,平常的时间我都钻在藏书阁。

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一切医理。

偶尔也会下山给人看病。

我还拜了师父教我学医,那人是萧楚。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医痴,妄图尝遍百草,解所有毒。

我没法怪他什么。

在昭仁寺的第五年,了悟没回来,我接到了谢容卿的信。

他没娶妻,而是在胡人入侵时踏上了战场。

他说,将军许国不许归。

他还对我道歉, 如今才知自己曾错过什么,又错得多离谱。

年少时,钟情皮相, 只因世间所有之物唾手可得, 所以难见真心可贵,以至于眼瞎目盲。

如今他悔了。

他这一条命底下,其实垫着很多人命, 所以他不能浪费。

他要用这条命,保家卫国。

谢容卿不愧是少年将军, 有他出马, 打得胡人节节败退, 皇上大喜, 要册封他为上将军,他请辞后表示, 要永远镇守在边关。

不教胡人敢叩关。

在昭仁寺的第十年,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哥哥送来了文书, 我看过后扔到了一边。

他和嫂嫂的感情很好,可惜嫂嫂早逝,他带着孩子没有再娶。

纪云柔死了。

她的夫君本就年事已高, 她不愿受苦, 红杏出墙后被发现, 气死了夫君,由哥哥做主将她沉潭。

在昭仁寺的第二十年, 谢容卿死了。

死在了战场上, 被冷箭射中后旧毒复发, 没有等萧楚赶到就死了。

萧楚感叹, 他中毒多年, 早已沉疴难愈,早死, 是注定的结局。

活了这么久, 已经是侥天之幸。

谢容卿一死, 谢家也垮了。

原本除了谢容卿之外, 谢家就没有什么出色的儿郎,谢容卿终身未娶,没有子嗣。

偌大的谢家失去了老太君和谢容卿后, 忽然就败落了。

曾经被我仰望的家族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京城, 不过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还能得窥曾经的辉煌。

时日久了, 便再也没人提起。

一直到我的头发都白了,当年的小萝卜头们已经个个独当一面,娶妻生子。

他们成亲时,每一个都要上昭仁寺来。

好好的寺庙,都快成月老庙了。

昭仁寺的名气越来越大,香火越来越旺盛。这些年, 我救过许多人,每遇见一个,我都要问对方有没有见过一个和尚。

可这么多年,我从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一直到我的眼睛都看不清了, 我想,我要去问问佛祖。

你有没有遇见过那个和尚?

他有一颗最虔诚的向佛之心,他叫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