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恋爱心理学讲师尚恬菲的定义,“直女微双” 的全称是 “双性浪漫异性恋”,对男女都有浪漫倾向,但主要攻略对象是男性,会对部分在审美上的女性心动,但没有生理感觉,更希望找一个理想的男朋友谈恋爱。
在社交媒体上,“直女微双” 一开始多指在性取向暧昧阶段,和女生尝试或曾经进入了恋爱关系,但最终还是进入长期稳定异性恋关系的女生。但后来,使用的语境逐渐宽泛,有女孩第一次暗恋同性,于是暂时用它描述自己摇摆的取向,也有拉拉用来表达自己对暧昧对象其实是个 “直女” 的担忧。
接着,无数衍生词诞生,调侃一切在异性恋规则门槛进进出出的非顺直人,带有居高临下的 judge,换句话说就是,要用一个“微”字,给自己留足余地,然后把好处全占了。
我继续找更多资料,发现欧美在二十世纪初有一个词叫 Hasbian(has+lesbian,指曾经是女同性恋,而现在已是异性恋或和异性结婚的女性),有时也被称为LUGS(Lesbians until graduation),衍生词有 BUGS(Bisexual until graduation),指曾经和女生约会,但现在只约会男生的人。这个群体的诞生有特定的社会背景,是 90 年代博雅教育的产物。他们在学校时是同性恋场景的一份子,在 20 或 21 岁时出柜,五年或十年后,他们处于一个奇怪的境地 ——以异性恋的身份再次出柜。
New York 杂志对 hasbian 的释义
尽管那时和此时此地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性少数群体面临的社会压力也不一样,但是它们反映了一些共同点:在 Hasbian 这个词的语境里,“双性恋”一词比起性取向,更偏向于指一种发生于特定人生阶段的自我探索实践。而现在,“直女微双” 听起来也有点这个意思,甚至被社交媒体渲染成一种狡黠的人设,一个“微”字,进退自如,用来给自己留足解释空间似乎恰到好处。
对这个词,我的观感一直挺复杂。上大学以来,我发现身边和女生谈恋爱的女孩越来越多,有些以前直得不行,有些谈了好多年的男朋友,这会都选择牵起女孩的手。我身边女女情侣的比例飞升,几乎赶上异性恋了。
一方面,其实我内心有点怀疑,她们是认真的关系吗?还是 “直女微双” 真的是一种现象,一场因为内心知道自己是异性恋,所以才颇具反叛意味的成人礼?但另一方面,即便这个词所指向的现象的确存在,我也不能认同它本身,觉得用这词儿判断他人有种隐隐的傲慢。
我和身边的三位朋友聊了聊她们人生中第一段的同性关系,在此前,她们都只被异性吸引。我想知道,第一段同性关系为什么大多数发生在大学?是先有的自我探索的意愿,还是先遇到了那个特别的人?这段关系又给她们带来了怎样的启发和改变?未来还会和女生在一起吗?
开始实践性别理论的女朋友们
我上的大学据说漂亮人很多,美女更多,这是我此前完全没体验过的。我很快就发现,在女生多的群体里,很容易得到鼓励和肯定,这样一看,大家都是如此可爱,哪里都可以是舞台。我记得军训时,一个女生进行完妙语连珠的自我介绍之后博得满堂彩,紧接着她说:欢迎大家来加我微信!男生女生都可以!人群传来一阵欢呼。
男生女生都可以?那时的我对两个女生的恋爱关系完全没有想象力,我们也会用 “女同” 来开玩笑,坐在别人的大腿上,拥抱,亲嘴......含有一定哗众取宠的景观式表演成分。当然,也有人在这表演中逐渐确认女性对自己独特的吸引力。不过我对此保持怀疑 —— 这行为到底是当众出柜,还是吸引人注意的小伎俩?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到,从小学一年级就认识的好朋友在高中的时候和我出柜,直到她告诉我前女友给她带来了多么大的创伤,我才逐渐意识到这是真的。要写这篇稿的时候我去问她愿不愿意分享,尽管过去了快五年,她说这件事还是没法说,连当时写的几万字日记都删掉了。
我意识到,自己也是先入为主地判断了她的性取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 “我还不知道你吗?!“ 甚至要反复验证她的痛苦才能真正相信她喜欢女生这件事,对其他性向完全没有想象力,更别提了解。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尤其是大一的氛围为 “直女微双” 提供了一切条件:大家都看过《燃烧女子的肖像》,可能在找作文金句的时候读过一些邱妙津的句子,一些理论 —— 诸如 “性别是社会塑造的”,随口就来,为之动容,但这都是很模糊的感受和想法。更重要的是,我们想爱,在实践中体验种种复杂的情感,然后认识自己。但人生中前十八年的性压抑和那身沉重的校服阻挡了我们的脚步,如今终于可以把它们甩到一边。
所以你需要这样一个人,你需要亲眼见到另一种方式的践行,才能真切地认识到这种可能性。美国摄影家,社会活动家 Nan Goldin 在十四岁离家出走之后遇到了第一位酷儿朋友 David Armstrong,在个人纪录片《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所有的美丽与血泪)》中,她说:“I brought him out and he named me Nan, so we liberated each other(我带他出来,他给我起名“南”,所以我们解放了彼此)”,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David Armstrong 和 Nan Goldin 在纽约的展览,他们自从青少年时期成为朋友开始就在记录这段关系和彼此
青豆马上就要毕业了,她本科期间最稳固的朋友圈里有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和无性恋,几乎凑齐了整个光谱。但刚进学校的时候,她是一个只谈过高中校园恋爱,和男朋友最亲密的行为只到摸胸的小直女——而且那感觉 “心如止水”,她说。
寝室熟起来之后,青豆的室友 P 向大家坦白:“我男的也搞,女的也搞,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找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也就是说,她只短择,不承诺,一有机会就 “出轨”。
她们关系很好,种种影响之下,青豆感觉她们之间有点暧昧,她去求证另一个室友,得到回应:“大姐,你想太多了吧,P绝对不会栽在你身上的。”
青豆暂时作罢,但是她感觉到自己的性取向发生了动摇,决定下个热拉探索一下,很快她就发现在学校图书馆能得到最多的挤眼。后来 P 在热拉上找到她了,还每天给她挤眼。“那上面的人让我觉得是一堆标着数据的几何体,而不是真人,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就没继续用。” 她说。
几乎同时,她身边有人发生了干脆利落的性向改变:“社团里的一个朋友喜欢上了一位大三级的学姐。有一次我们聚餐的时候她跑到那个姐对面坐,第二天她和我说,自己和谈了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了,我不敢相信,但她非常确定自己已经变心了。” 她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三年,同居也有一段时间了,还曾经一起回家过年。
“所以我有了一个参照,也经常和她们聊我的想法,和 P 的种种。朋友从一开始就很确定对学姐的感情,但我当时并不太确定,所以也没怎样,不过自己身边的人的确对不同性取向越来越开放和包容了。”
简道一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也是她的大学室友,“熟起来四五个月之后,她跟我说和女朋友闹矛盾了,我才知道她有女朋友。那时候我正和一个学生会的男生谈恋爱,他算是我上级,对我各种 PUA,那段时间情绪很不好,经常哭,她就一直陪着我,带我出去玩,和我聊到很晚。
后面我逐渐走出这段关系了,突然有一天她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楼下,说:‘我好像喜欢上了我最好的朋友’,我问,谁呀?其实我知道是我,但我明知故问,她不说话,就看着我。我笑了,说,我也喜欢你啊,但就是朋友那种喜欢。她骂我 ‘死直女’,有点伤心,但我没太当真,从那之后我才开始慢慢地观察和分析自己对她的感情,好像不只是朋友的喜欢。”
是 “那种喜欢” 吗?
简道一当时身边的朋友都是直女,所以她确定自己感觉的方式不是问别人,而是去看她室友和当时女朋友的 vlog。
“我知道有点 sick。但是我看哭了,真的哭了,她们的相处里有一种我从没体会过的柔软,她们会给彼此写小纸条,语言非常细腻,就感觉是两个很柔软的人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交给对方,像两只小猫咪一样。我第一次觉得 ‘敏感’ 是好的品质,和我经历的异性恋关系里相反。”
此前简道一是个很典型的 “好嫁风” 顺直女,一直努力把自己规训成男凝之下 “好女人” 的模版。还 “喜欢丑男”,觉得 “从丑中看出一点美来是自己的本事。”
“那天晚上我约她见面,和她诚实地说了自己的感受,当时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女生,还是都有。她后来说真正喜欢上我就是那晚 ——我想拉拉并不是害怕双性恋女孩,而是想要远离那些对自己感受不诚实的人。”
青豆和室友 P 一直是亲密的朋友。大二寒假,她在学校多留了几天写论文,意外发生:“有一天晚上 P 突然问我想不想看电影,我说行,然后她就噔噔噔一下爬上我的床,帘子一拉,赶都赶不走。看的啥我已经忘了,看完了之后我要拉开帘子,她不准,也不走,把我压在床上,还要摸我胸,我当时特别害怕,毕竟这和普通打闹不一样,第二天我赶紧改签车票逃回家了。”
后来她们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这件事。大三下疫情严重,她、P 和另外一个室友一起出去租房子住。“那时候政策一直收紧,有种世界末日要来了的感觉。有一天她加班到挺晚才回来,我们点了一份很大的麻辣香锅一起坐在地上吃,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回忆,从当时一直到大一,说到那件事的时候,我突然脑子一抽,说 ‘我们要不在一起试试算了’。她说:‘三分钟之内给我回复’。我俩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盆麻辣香锅,我脑子飞速运转,也可以说其实基本就不转了。”
可能是吊桥效应,她们觉得反正世界快毁灭了,在一起又能怎么样。然后立刻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对方的照片。
有时候,年龄越小越容易确定心意,因为想得没那么多。才大一的屁屁刚刚和女朋友庆祝了三周年纪念日,她们是小学、初中校友,但直到高一成为同桌之后才有更多交流。
“她总是冒出来一些古灵精怪的想法,身上还有一股特别的皂香味,我觉得她简直就是动画片里的人物。语文课上我们在课桌下偷偷牵手,用言外之音暗暗试探对方的想法,我觉得离她多近都不够近。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我喜欢同时也害怕它,因为人生的前十六年我都不知道一个女生可以对另一个女生有这样的感觉的。我们聊的总是 ‘你喜欢哪个男生?’‘你觉得班上哪个男生长得帅?’ 之类的,看了一些资料之后,我才知道这是正常的。后来她向我表白,我们在朋友面前牵起了手,这段历程大概花费了两三个月。“
对 “平等” 的想象,
困在 “平等” 里
屁屁之前一直是“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她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够优秀,就会失去别人的爱。但是女朋友总是夸赞她的方方面面,无条件为她感到骄傲。有一次她在作文比赛里拿了铜牌,女朋友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在我心里,你的铜牌是比金牌还要棒的哦。” 后来她逐渐不再那么看重结果,学会享受过程。
“她这样欣赏我,我也逐渐学会欣赏自己。有一次我外婆说自己笨,没文化,然后我很自然地说:‘但你可以种出那么好吃的蔬菜,我读多少年书也做不到呢!’她悄悄赋予我力量,我又可以传递给身边的女性。”
这种女性之间的赋能,简道一也感受到了,那是从外向内的改变,她不再穿那些让自己总感觉不舒服,不安全的 bm 风衣服,开始尝试无性别服装。“我逐渐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角色,我有力量支撑自己,也可以给别人力量。”
这段关系还给她的父女关系带来启发:“我爸从来没夸过我,没有给我过过一次生日,说话基本就是教训,希望我找个稳定的工作和一个好老公。我从小到大一直被此折磨:为什么我爸不爱我?为什么别的小孩都能得到父爱?到底怎么做他才能爱我?每次家里吵架她都会开导我,于是我逐渐看淡了。的确,如果我达到某些标准了或许可以得到他的爱,但是这爱到底是不是纯粹的、值得信赖的,又有待考究。我逐渐发现父爱是一个很遥远的东西,我可能还是缺,但我不会再去讨要了。”
她觉得这些改变的根本原因是 “平等”,“她让我发现其实亲密关系里不需要有两极,双方都可以付出和给予。”
但平等到底是什么,还是要在具体情景里讨论,它没有绝对的标准,也不只是一句口号而已。“我们分开也和平等有关,正是因为太看重,所以后面对这个概念的理解越来越模糊,出现分歧,反而更加吝啬对彼此的爱,好像在克制自己付出不要比对方多。”
青豆和 P 在一起之后当然开心,但是她们心里大概都隐隐觉得好景不长。“那时候我们已经是朋友和家人了,彼此非常熟悉,却好像在扮演一对甜蜜的女同性恋情侣一样。比如我们平时相处模式就是贱贱的,打打骂骂,但那时候就像人格分裂一样,前一秒在互损,后一秒就要抱着亲嘴互道晚安。正因为熟悉,所以这种扮演彼此一眼就看得出来。”
分开之后,她们对亲密关系都有了新的看法,现在都各自在一段稳定的长期异性恋关系里。青豆说,她觉得她身边这个年龄的女生情侣好像比较两极化,要么就是非常疯,要把彼此吃了一样,要么就是非常稳定和坚固的“老妻老妻”,她们的关系肯定属于前者。
“我们都非常敏锐、聪明,又很疯,是势均力敌,甚至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但后来我们才发现自己的舒适区是在异性恋里做主导的那一方,相比之下,异性对象真的是比较好掌控。”青豆叫她男朋友 “笨男”,他们的亲密关系其实是在 P “激将法” 的作用之下开始的。
“而当时我们没有心境,或者没有能力去探索两个女性之间一种更平等和纯粹的感情模式。”
只有彼此能定义的关系,
是探索还是讨巧?
所以青豆和 P 只在一起了一周。“那天晚上我们都哭得好惨,觉得两个人明明彼此喜欢,却要退回好朋友的位置,并不是出于什么外界原因,而是两个人都因为认真对待彼此和这份感情才这么做,我们都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当然后来我们也觉得,什么朋友、家人、恋人,都无法定义我们的关系,我们有权利自己定义一种新的亲密关系。后来我听随机波动的一期说:‘爱一个人是最小单位的民主实践’,就是这样的。”
关于性向的转变,她说:“情爱就是很私人的东西啊,大家就不要在这些私人领域彼此为难了。我目前觉得不管什么性向,恋爱模式好像都大差不差的,毕竟是社会动物,这么多年来潜移默化地受各种影响,模式也不是那么好打破的。而且,有时候反而因为身在其中,反而能找到一些可以松动的地方。”
我一开始以为,不用明确的标签去限定关系,是担心落入关系模式的俗套。可这样就巧妙地避开了困难的部分 ——了解关系模式的形成,以及认识到它落到每个个体上合理与不合理的地方。
另一方面,我也可以理解这种做法,因为可以回避很多外界审判的眼光,把定义权夺回自己手上。个人的情爱真的禁不起公开审判,大一我也暗恋一个女生,担心表白会影响我们当时的关系,我也不清楚她的性取向,于是向认识多年的朋友求助,倾诉一番之后,得到的却是怀疑和 “我觉得你就是直女” 的一锤定音。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当时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诊断,而是鼓励和一点勇气。
当然,做朋友很好,恋人也无妨。我知道自己厌恶的是什么 —— 求职一样的典型东亚异性恋关系,和试图控制和争夺彼此的伴侣。这些和问题和性别并没有太大关系,我觉得根本在于很多人不会爱,也不会被爱。所以我选择先不进入任何关系,一边学习爱,一边寻找可以一起建立只属于我们的关系的人。
关于未来,问题出现她再告诉大家
对于未来,屁屁和对象已经很坚定。她们先好好度过大学生活,如果不能一起读研,就一起回老家找工作。要一起租房子,养猫和小狗,做饭生活。她们希望工作几年后可以买一个小房子,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然后结婚。
简道一谈完那一段恋爱之后就确定自己喜欢女生,“不过性向是流动的,没什么百分百。”她最近在和一个与她此前喜欢的类型非常不同的人约会。
关于大学制度,邱妙津写:“它刚好在社会三大制度(强迫教育,强迫工作和强迫结婚)重叠交接的点上,这三大制度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三重伟大加乘在一起,反而得以暂时自沉重的伟大性中逃脱。” 再与应试教育和性压抑阶段的末尾重合,更让大学有一种 “末日狂欢” 之感,和不同人约会、恋爱有什么奇怪的?
说回“直女微双”,这个词看似打破异性恋规范,实际上还是默认了界限和框架的存在:同、双、直,互不干扰,泾渭分明,而真正的情爱并非是这样明了的,谁来定义?怎样定义?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而且如果追问下去就会发现这一切多么禁不起推敲,不过是又一次粗暴的分类。我现在已经觉得,上来就问别人的性取向是一件很冒犯的事情。
更难以相信的是,本是关于性取向的讨论,有人将手伸入了关系内部,评判关系的平等、性质和结果,变成了对个人的价值观攻击。
可是,谁没伤过别人的心?谁没被伤过?谁没在感情里犯过贱?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自证下去就没完没了了,问题出现她自然会告诉大家。
参考资料:
https://www.xiaoyuzhoufm.com/episode/631818f5af5a1c510bbc46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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