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人体育场做書市集布完展出来，风呜啦啦地吹。我赶紧在大太阳下披上外套，扭头奋力地大喊：我再也不想做展览啦！
三年前的五月中旬，《芬芳一生》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研究生毕业展首展。这之后它历经演变、游玩、再生长，成为《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又回到这座城市。路旁的月季和记忆中开得一样好。
三年三本书三十次展览意味着什么？一个作品一个作者能借由此生发出多少创造力？它和她成长得迅猛和快活吗？
展毕归家，写下这篇布展手记，献给2024做書市集，献给前来汇聚的爱与念。谢谢为此付出的每一位。
01
妈妈，我的展架会飞
5月6日，和营销编辑商量布展时间，我一再强调要提前，“我的展览从不顺利……”5月14日到了工体，我刚知道哪些展板可以用，下一秒它们就朝我猛烈扑倒。五级大风袭来，无人守护的物料喧嚣上天，流窜中庭，又重重跌下。我和虾米、帅子、小飞、社长五个人伸长手臂，团团环绕住四大展架四大展桌，风来形成人墙，风歇我们也息，几经来回，鼻蹋嘴歪。以上就是当天（完全没有办法）布展的全部情况。
15日到达展厅，大约是昨日展架随风摇摆给了我充分的灵感，我机灵地拉着小飞问，如果展架不一定要靠着墙，我是不是就获得了双倍的展线？我打算把整个展区往前推，在圆弧转角搭出空间结构，让观众穿梭其中，有位置停下来翻书，能走近展板读字条，可以坐着写留言，还能绕到后方继续观展。读者迎面走来，从背后路过，都不会错过。
小飞说当然可以啊！于是我眨眼间拥有了五面展板两个展桌一个小空间！对于展览来说，面积和立体就是生命线啊！我高兴坏了！但同样坏了的还有，我原本是按照一面展板一个展桌一个平面筹算的，从成都寄来的展品绝对不够，下午两点就开放预展了……
我把已有物件一股脑摊开，曾经摆在家里的两棵拍立得树、刚从武汉展览上撤下的红色相框、《外婆的日常》2017年在平遥首展的银边照片、我10岁时送给外婆的生日礼物……接下来我基本上都在地上活动了，整个过程分为持续一筹莫展、灵光转瞬即逝和强颜欢笑不可少。
以往的展览，通常有画好的布展图作为依托，而这次做書市集，妥妥一场即兴限时大挑战：带来的东西怎么用？填不满的展墙放什么？关系搭清晰了吗？故事讲明白了吗？观众的路线好走吗？每年循环使用的展架不能打钉子，重一点的照片怎么固定？蓝丁胶和点点胶根本贴不住啊……我刚把这边粘好，那边又掉了，这面墙还没想透彻，帅子又让我去吃凉皮了……边吃边想，想着做着，就做完了。
那日有朋友说起，“你一直在做外公外婆的事”，我的心连忙说，“我是在做自己的事。”我想看看不同的限定之下，这个作品，这个我，还有多少潜力，还将去向哪里？能否打磨出更多坚韧、顺遂、从容和勇猛的品质？
02
两个外婆，就这样相遇
5月16日上午十一点，市集正式向读者开放。我赶到观众进场前抵达，检查有无照片摔落，确认装置和视频如常，再次模拟观展动线，还得闲去逛了一圈，观摩一本书的无穷可能性，最终停在「不期而遇：手制书的装订方式」的“小巨蛋”前流连忘返。我和策展人Emily早已相识，她是我的InDesign网课老师，悉心教我画册的页码设置。我们终于见面，聊起书的命运和人的成长，心心相惜。
每次展览我都想玩点新的，这次和北京的挚友晓凡熬了两个大夜，为做書市集赶制了本留言册，将三年以来有关《芬芳一生》的回馈聚在一起，斜放在侧请君翻阅。
众人的只言片语、细碎低吟，就像《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的满屏弹幕，把人心扯动一下，划拉一刀，再抚摸一把，焐热一会儿。
世上的爱那么多那么不同，又那么稀有如一。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寻到爱的谜底。一位在北京看过个展的观众，撞到了她一年前写给奶奶的字条，惊喜地指给友人；有个短发女孩刚到展厅就落下泪，喊着“我还是去看看那个猴吧”慌忙掩泪逃离；有个黑衣服姑娘端着小马扎坐在它面前，一点一点读完了每一页……
我把千纸鹤的照片铺满了展板，在上面贴遍了我手写的和外公外婆的回忆。旁边的桌上，用儿时的月饼盒和饼干盒装了纸笔，邀大家也写下心中那些不灭的记忆。有个女孩经过说，“我不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却也写下一张字条。我读完就红了眼眶，选了个位置贴上。两个外婆，就这样相遇。
导师看了半天，傻傻分不清楚地问，到底哪些字是图上原有的，哪些是这次新添的？我和姊妹小时候给外公写下的祝福、我长大后写下的过往、观众此刻写下的碎语，共同飞舞在这面生长的画卷中。时空重要吗？顺序要紧吗？你我有别吗？爱有时就是没逻辑也没头脑，只是爱而已。
陈列日日变化，朋友带来鲜花，我从桔子酒店顺了橘子，下午五点过洒进工体的阳光让小纸鹤次第“起飞”，远方还有一只北极熊，一直沉默而深情地凝视着我和外婆……总能遇到对《芬芳一生》熟到不能再熟的观众，他们兴奋地讲起和这些图文第一次相逢的场景，还自愿担当讲解的义务，举起《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热情洋溢地和新观众分享书中藏匿的设计亮点。有读者和我展示他们关于家庭的创作，有朋友上次见面还怀着孕，这次肚子里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到能牵我的手，喊着“为为”。老朋友有了新故事，新朋友带来新故事。
五个文本敞亮地齐聚，2021年完成的口述史《家族小事》、毕业论文和布艺皮面手工画册，2022年和一又二分之一合作的画册《芬芳一生》，2023年底和中信出版社与乐府文化出版的《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它们站成一排迎接检阅。每一步在当下走得扎实，回望就有了清晰的路径，展望亦可恣意不羁。
03
两风就已经把我刮得云里雾里
5月18日下午，我和小飞与Home Book的主理人叶岚姐在做書市集做了场「一页只有一行字的书」的分享会，我们谈了文本的来龙去脉，也重点讲了有些页只有一行字的书——《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书籍设计上的精粹，在营销层面会面临障碍，是我在做书阶段未曾料想的。
唯有市集，才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和高密度地和读者待在一起，我刚遇到质疑，“你们为什么要用这张图做封面？这不好看啊，购买欲极低……”，过会儿又有读者走过来，“我拿到这本书之前对这个项目一无所知，我实在太喜欢这个封面了！”我就像墙头的草，都不需要八风，两风就已经把我刮得云里雾里。我借着风看着我们的书，看着我的心，当别人不喜欢它时，我是不是也没那么喜欢它了？它的好坏对错，由什么决定，一个奖项吗，还是一段评价？它有好坏对错吗？
5月19日下午，我录完播客回到展厅，一边和晓凡说，“来来来快快快，十分钟撤完收工吃饭！”，顺手就已经摘了件展品。想起三年前的那次撤展，我前所未有不舍，一拖再拖，靠在墙边给叶岚姐发信息说，“真的好不想撤啊……”我当时守护那面墙，就像一场不愿醒的美梦。现在现实就是美梦，时刻都当清醒。
站在工体24号大门外等待货拉拉，接着就是分别了。风还是呜啦啦。虾米跨越几个大箱子过来拥抱我。这个19岁的实习生，这几天在摊位上忙个不停，帮我贴胶撕胶，给大家拍照，照顾他人的情绪，排版乐府的公号。我任何时候喊“虾米！”，她都一个激灵地出现。她抱住我说，“这次好高兴，从前没看过在现场长起来的展览，每次看到的时候，都已经在白墙上挂好框了。”我搂着她想送句祝福，顺嘴就说，“祝我们下次相见时，你已经29岁了！”她好像收到了刺激的诅咒，挣脱我的怀抱，一脸震惊地说不不不不。
19岁总觉得29岁遥远还有点可怕，到了32岁，又觉得成长真的太好了，成长真的太爽了。
04
从此你们无处不在
布展的第一天，在去工体的滴滴车上，我想了一会儿外公外婆。想的什么全忘了，大概是把他们从心中掏出来，摸上一摸，再放回去。听着歌还是红了会儿眼眶，一抬头望见彩云朵朵。
市集的第三天，工体飞进来一只小鸟，它停在外公的字条那张照片之上，摇它的小脑袋。我正和朋友讲话，来不及拍照，它就飞走了。它去往空中之前，回头多看了我一眼。
一场市集结束，能留下什么？除了消费的书籍、记录的图片、交流的痕迹、穿梭的快感，还记得什么？有一些眼泪，袒露刹那的真实和温柔，落在喧嚣四起的场馆里，我从展板的夹缝中递上纸巾；导师靠在展台轻轻望我，笑着说，我还是得来见证一下啊；有位叔叔和阿姨，他们为了这个展览专门来了市集，请我帮忙给孩子签一本书；还有一刻，我看外婆时，她也在看我……
市集结束的第二天，我回了成都，塞在手机壳里的“主办方工作证”小纸条舍不得丢，偷偷藏进抽屉。很多年后，倘若我当了外婆。很多年后，我肯定也离开了。我的乖孙说不定也会翻到这张2024做書图书市集的字条，把它展开，摸上一摸，再放回去。
那时也许，也有一只小鸟，飞过彩云朵朵。
感谢供图：做書工作人员/小严/赛扬/虾米/小飞/帅子/社长/叶岚/傅朋/Dora/请你吃菠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