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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一任家政阿姨。

来面试时,她穿着一套中西合璧风格的小香风套装,我瞥一眼就知道那是A货伪冒品;同时她顶着一款民国时期的齐肩短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打眼一看就像是一位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九零后。

但我看过她的简历,知道她是八五后年代生人,小孩都有两个了。上一份工作是在她妹妹开的早餐店里打下手。

面试那天我只问了她两个问题:一是会不会做粤菜?她说那肯定会的;二是嗅觉灵不灵敏?她说还行,能分辨香和臭。

她振振有词,气度翩翩。宛如大拿,信心十足。

闻言我笑了。心道原来这世上对有些人而言,能够分辨香和臭就算嗅觉灵敏了。

可想而知,倘若我这种对气味极度敏感的家伙选择了雇佣她,那么以后我的饮食起居该面临多大的烦扰。

要知道,我可是连下雨的气息都无法忍受的龟毛之人。

然而当天我还是通过了她的求职。她正式成为了照顾我生活起居一应大小事宜的阿姨。

即便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还不到十五岁,为了避开某种微妙的嫌疑,我还是下意识地称呼她为“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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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是本地人,日常开着一辆女装摩托车上下班,每日清晨六点三十分左右抵达,七点左右上楼来搞清洁。

当时我住在二楼,习惯早醒,在她上班之前我通常已经醒来。

于是每当听到她上楼的动静,我就会打开房门,和她说一句早安,她也腼腆笑着回应——这几乎是我们每一天唯一的交流瞬间。

直到某日,还不到六点半,有人忽然突兀地在敲我的房门。

开门那一刹我很不耐烦,见门外站着的人是阿姨,我才压下那份不耐。

她提拉着双腿裤管,笑呵呵地问我:有吹风机吗?可以借给我吹吹裤子吗?来的路上下大雨,摔跤了,裤脚湿了。

我低头看一眼她的裤子,然后默默转身去搬出自己的吹风机给她。

她拿到手折腾一阵,竟然不知道如何使用;我简单教会了她,结果她吹着吹着,没一会儿就把自己烫伤了。

我简直想骂她傻瓜,又听到她在小声解释:没想到这吹风机这么猛啊,我家里用的都是风很软很软的那种……

我晕,想说:你把戴森吹风机开到风力和热度最大档的情况下照着自己的小腿猛吹,能不烫伤么?

好在她很快学会了如何使用我的吹风机,也很快把自己被雨淋湿的裤子吹干了。

我还记得那天中午她给我做的菜是虫草花蒸鸡、茄子煲、清炒青菜以及枸杞瘦肉汤。

她让我先吃菜再喝汤,这样才能多吃点;我说好。

但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腿摔伤了。

直到第二天她一瘸一拐地来上班,我才意识到她前一天摔得有多严重。而她前一天压根儿没声张,仿佛就只是被雨淋湿了裤子而已。

有一瞬间我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冷漠。

但这种反省其实毫无意义。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

她不会因为我没注意到她的摔伤而产生任何意见,只会因为我把自己的吹风机借给她用而感到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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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喜欢给我熬汤喝,其中又最偏爱鸡汤。

据她的话,鸡汤滋补,最适合我这种身板孱弱单薄的人。

但是阿姨的厨艺不太稳定,常常把鸡汤熬得太咸。

有一回,估计是咸到她本人都无法掩饰了,把砂锅端到我旁边时,笑着解释说:熬得太久了,有点咸,又不好加水。您看看能不能喝,不能喝就放着。

我念及她熬了个把钟,不忍心否决这份心意,便也笑着说:我会喝完的。

于是她前脚转身出去,我后脚立刻就拧开矿泉水瓶,往砂锅里倒了半瓶水,然后才勉强喝完那天的鸡汤。

她实在是丝毫不担心把我咸死,更不怕我一生气把她辞退。

明明她可以自己动手往汤里兑水,我未必喝得出来异常,为什么却非要坦诚于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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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非常细心,洗衣服之前都会掏口袋,确保没有纸巾,所以我的衣服从来没发生过沾满碎纸屑的情况;但她也非常粗心,看不懂水洗会不会褪色的标签,不止一次把易褪色的衣物放进洗衣机里。

有一回,她把一块蓝色的小桌布和我的几件衣服一起用洗衣机机洗,桌布本身不脏但是会褪色,而衣服中有一件纯白T恤。

于是洗完之后,我的白T就被染上色了,还他妈染得不甚均匀,东一块西一块的浅蓝色,无法再穿。

她抱着晒好的衣服走到我面前时,见我阴晴不定的脸色,又默默抽走了那件染色不均匀的T恤。

我说实话我当时挺无奈,有点想开口告诉她:不要再把搞砸了的事情呈现在我面前。

但最终也没过多苛责,就想看看她到底还能做点什么。

到了第二天,阿姨捧来了另一件T恤给我,展开一看,又还是我原来那件白T,只是这一次染色非常均匀,整件衣服都是浅蓝色的。于是我收获了一件“新”T恤。

我没问她如何做到的,只知道她当天非常雀跃。

她似乎觉得自己弥补了一个天大的窟窿,释然;我却没告诉她那对我来说只是一件T恤,而已。

我想我们总归不是同一种人,对一件事的关注层面也不一样。

如果她直接道歉并保证下次会注意,我可能笑笑就过去了;但她选择坦诚并做出颇有新意的补救,我反而会把这件事记得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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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后来她再也没穿过伪冒的小香风套装,甚至连裙装都没穿过。

她日常喜欢穿各种宽松的西裤,搭配各种花哨领结的衬衣;她还是爱骑摩托,还是擅长打下手。

长期相处下来,我发现她从不抱怨,做错了的事就认,认下来的事就改,改不掉的事就别出新意地补救。

她天性乐观,遇事不慌,情绪稳定,冷静沉着。

我想我从一开始就看错她了。

这样的妇女,这样的生命,这样的灵魂。

不该被伪冒的A货小香风所代表,也不该被家政阿姨这个群体所代表,更不该被八五后二孩母亲所代表。

她生机勃勃,她遵规守矩,她甚至不属于我的灰色世界。

她常常念叨我不好好吃饭,念叨我不把自己当回事。

虽然她不明白:人抛开自己的身份角色,内里就是自己的生命灵魂。

大多数人都只看到那一层身份角色。

而我不是大多数人。

起初我或许会代入刻板印象,但拨开云雾,以心相待,终能看到一条条生命背后的一个个灵魂。

灵魂们游荡、汇聚、碰撞、误会、再碰撞、再误会。

游魂碰到游魂,尖叫之后尖叫,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我们隔着身份角色,彼此之间常常不敢更加靠近。

而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人。你在路上好好走着,也总会遇到一些和你相似的、一些和你相反的、一些让你有共鸣的、一些引起你情思的。

人们五颜六色,折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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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工作地址变动,也辞退了这位阿姨。但我带走了那件被她染成浅蓝色的T恤。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再雇家政,学着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好笑的是我不止一次从洗衣机里拿出沾满碎纸屑的衣服,原来洗衣服之前记得掏口袋并非一件易事。

后来我喝过许多不同的人给我熬的鸡汤,不再有人能把鸡汤熬成她那样咸死人不偿命的程度,但每次我喝鸡汤时都会想起那锅被我兑了半瓶矿泉水的汤,顺带想起她这个人。

我眼中的这位阿姨,是能笑着面对每一个大场面的人,也是能沉着应对每一个大错误的人。

虽然那些大场面和大错误相对我而言可能都是小场面和小错误,但如果站在她的位置上,我未必能做得比她好。

题干说“我见”,而我眼中的“见”,是先见天地,然后见自己,最后才得以见众生,如此这般顺序。

人活一世,到了见众生这个阶段,万事万物便皆有了可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