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艺术学视域下的〈红楼梦〉图谱研究》自序

文 | 颜彦

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阿英先生在 1963 年发表的文章《漫谈〈红楼梦〉的插图和画册》中曾经勾勒《红楼梦》插图发展和研究的概况:“从一七九一年刊有插图的程伟元本《红楼梦》出版以来,《红楼梦》的书籍插图,不但已有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而且经过美术家们的不断精心创造,也获得了一定成就,只是我们的《红楼梦》研究者,很少注意到这一方面,因而很多艺术家们在这一方面的努力,就很少为人所知。” 阿英的描述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在近二百年的历史中,《红楼梦》的书籍插图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这主要源于各刊本插图的丰富和拓展,其中“大部分是属于‘绣像’之类,从体现《红楼梦》小说所规定的人物性格特征方面看,却是经过了探索,并在某种程度上作了刻画的。后来发展的‘情节插图’,也不但能适当的反映《红楼梦》文学作品的内容,还承继了民族的、传统的章回小说插图风格和结构。” “绣像”和“情节插图”构成了书籍插图的主体,也成为支撑《红楼梦》书籍插图史的最主要的筋骨和血脉。第二,在《红楼梦》书籍插图的历史中,美术家们的不断精心创造,极大地提升了《红楼梦》插图的艺术品质,彰显了《红楼梦》插图取得的成就。像 程甲本、双清仙馆本、古越诵芬阁本的绘图者,以及画家改琦、王墀、吴友如,都是阿英极力推崇和称赞的,这些作品成为标示《红楼梦》插图重要艺术特征的代表,其中一部分也成为《红楼梦》插图史上推动风格转变的里程碑式的作品。第三,与《红楼梦》插图所获得的成就相比,《红楼梦》研究者更多地将焦点集中到文本、版本上,却很少注意到插图这一方面。研究得少,关注得也就少,导致《红楼梦》插图就很少为人所知,插图的数量和种类、插图艺术的特征和风格、插图刻画的优势与劣势、插图携带的文化因子和人文精神等等,很多问题也就缺少深入的分析和认识。

在《红楼梦》初刻本问世以来一百七十余年中,《红楼梦》相关的插图本和画谱也都随之出版问世,但是,与之相关的研究却寥寥无几,难怪阿英将其视为一憾,并对其进行了最初的史的脉络的梳理以及艺术特征的分析。作为较早注意到《红楼梦》插图的研究者,阿英作为 20世纪学人的代表,是以其深厚的学识为背景,以其独到的眼光注意到了《红楼梦》插图的价值,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其编辑的《〈红楼梦〉书录》《〈红楼梦〉版画集》,撰写的《漫谈〈红楼梦〉的插图和画册》已经初见成果,颇具体系,特别是对很多刊本插图和画册版本价值的定位和艺术风格的评定,富有真知灼见,为此后《红楼梦》插图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石。

此后,各学者基本沿着这条路径推进。在《红楼梦》刊本插图的整理上,像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 1964)、《红楼梦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胡文彬《红楼梦叙录》(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 1985),基本达到了廓清现有刊本插图基本面貌的目的。在《红楼梦》插图艺术性的分析上,像郭味蕖《中国版画史略》(朝花美术出版社 1962)、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人民美术出版社 1985),虽然并非专门针对《红楼梦》插图的研究,但因为将其放置到中国古代版画的历史中,因而对《红楼梦》插图的研究具有了学术史的价值和意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艺术学视域下的《红楼梦》图谱研究”内页

今天,《红楼梦》插图的研究已不再落寞,尤其是近年来,伴随图像学和视觉文化研究的兴起,古籍插图和画谱的研究已经成为新的学术热点和增长点。2020 年,“图像学视域下的文学艺术研究”成为“中国十大学术热点”之一,跨越文学和艺术领域的图像研究越来越受到关注,图像学研究中涉及的有关图像叙事、图像主题、图像风格、图像符号获得了更加深入的探索,从社会、历史、文献、美学等不同角度的解读使得图像学的触角触及更多的学术领域,也因此使得图像研究的覆盖面和辐射度越来越广泛。

《红楼梦》插图研究顺应这一波学术热潮,其研究空间的广度和深度都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和深入。既有的《红楼梦》插图研究,基本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个案研究,一类是类别研究。前者选择某一种刊本插图、某一部画谱或某一幅画作为对象,后者划定某一个类别,如刻本插图、或石印本铅印本插图、或画谱类图像作为对象。这些研究极大地推动了《红楼梦》插图研究的进展,使《红楼梦》插图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

在图像学、视觉文化、艺术学的交互影响和支撑下,《红楼梦》插图研究在继承以往研究传统的基础上也表现出一些新的特点。第一,从版本角度对插图本的厘清和讨论更加深入。特别是将插图从文本中剥离出来,考察插图的来源、诞生和演变,使得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插图本中插图的独立属性。第二,插图艺术的解析更加细致,角度更加多元。有在梳理传统绘人物画脉络的基础上,分析清中晚期以来绣像展示出的仕女画特色;有从受众传播的角度,探析《红楼梦》图像所携带的大众趣味性;有从翻刻实践的角度,在刊刻的过程中还原《红楼梦》不同刊本的艺术特色。第三,插图研究深入到图像所蕴含的文化基因及其附加的文艺生态中,论述得更加精辟,见解更为独到。

这些研究显然是积极的,在推动《红楼梦》插图研究上也是富有新意和创见的。研究的渐次深入,一方面使我们认识到《红楼梦》插图研究本身关注的议题也是有所侧重的,这也就造成了研究热点的相对集中,同时意味着某些问题的被忽视;另一方面,当研究的数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上时,也促使我们重新回顾《红楼梦》插图自身的个性,这也能让我们及时进行经验的总结和反思,从而更加科学地推进下一步研究。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艺术学视域下的《红楼梦》图谱研究”内页

《红楼梦》插图的诞生时机是很值得玩味的一件事,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作为刻本插图来讲,其实是有些尴尬的。如果把这个时间节点置入到章回小说插图本甚至古籍插图刊刻的时间线索中,会发现它其实恰恰处在中国木刻画不上不下的困境当中。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在文学史上是具有伟大意义的,然而这部作品诞生的时间却晚于其他三部名著,当然,也正是这样的时间使得它富有了极为强烈的现代性,能够实现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这样一种超越性和解构性。然而这样的时间也使它错过了古籍插图刊刻的“黄金时代”——万历时代。那个时代是“登峰造极,光芒万丈”的,“其创作的成就,既甚高雅,又甚通俗”,集合了“过去七八百年来累积起来的技术与经验” 。像《三国志演义》的金陵大业堂本、新安黄诚之刻本,《水浒传》的杭州容与堂本、郁郁堂本,《西游记》的金陵世德堂本、杭州刘君裕刻本,都是那个时代产生的精华。《红楼梦》错过的不仅仅是那个硕果累累的时代,而是错过了那些富有想象、功力深厚、气魄宏大,能够表现“古典美”的绘刻者。《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拥有那么多具有个性和魅力的人物形象,这些鲜活的人物如果能够遇见那个黄金时代的“雕龙手”,会幻化出怎样鲜活的生命和动人的形象呢?

《红楼梦》插图的错过不仅仅留给了后人遗憾,对研究者而言,更重要的是提示我们,《红楼梦》插图所处的图像历史上下文中的位置,以及这种位置所具有的时代意义。明清易代打断了木刻画持续不断的脉络,一直到顺治年间才重新接续起来,康熙以后重现较为繁盛的景象,但是整体趋势却日渐式微,特别是民间刊刻日趋萧索。《红楼梦》初刻本程甲本插图就是在木刻画已然走上“衰落”这一过程中时出现的。也因此,局限了程甲本插图的艺术价值,它的意义更多地体现在第一次以图像形式为文本中的相关人物和情境造型和布局,而且因为其精心的设计对之后很多刊本插图产生具有分量的影响。但是不能否认,在艺术上,它的插图已经不具有明末插图那样的风致和古意,而是显得相对生疏,图像附带了更多的匠气。与其他三部名著拥有多部精致美妙、生动有气势的插图本相比,《红楼梦》插图本的品质的确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而对《红楼梦》这部划时代作品而言,又显得有些委屈了。

弥补这一遗憾的是清光绪间西方近代石印技术、铅印技术的引入和兴起,它终于使得《红楼梦》插图不再只有寥寥十几幅或二十几幅人物画像,而终于也拥有了与情节照应的回目画。特别是那个繁复异常、难于刻画的“大观园”也开始走进了书籍当中,真正以《大观园图》的样貌呈现出来。这些插图本的意义也是相当重要的,一方面,新的技术的加持,《红楼梦》插图本终于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洋洋巨制,像同文书局石印本,绣像一百二十幅,回目画二百四十幅,成为可以与其他拥有百十幅插图的大型刊本相媲美的作品;另一方面,它们作为中国古代小说图像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了中国古代小说图像在近代复兴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者,在从传统木刻到新兴技术的变革中,作为直接的推动者留下了《红楼梦》插图自己的历史痕迹。

另外一个能够弥补《红楼梦》插图遗憾点的是《红楼梦》图像题材的多样性。或许是由于《红楼梦》讲述的是贵族阶层的故事,因而它特别符合上层精英分子的需求,因而像故宫长春宫游廊出现了《红楼梦》壁画,北京王府出现了《大观园图》大型画作;又或许是《红楼梦》本身精致的生活讲究,美轮美奂的园林之景,吸引着一大批艺术家们绘制着各种各样的画谱、画册,像改琦《红楼梦图咏》、王墀《增刻红楼梦图咏》、王钊《红楼梦写真》等;又或许是由于《红楼梦》文本自身的世情题材,也特别符合家庭日常受众需求,因而像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都乐于制作《红楼梦》年画。《红楼梦》题材的受众是多元的,进入画作的意象是丰富的,以其为题材创作的绘画作品有着多种多样的物质载体。作为《红楼梦》插图主线的刊本插图与画谱及其他一系列画作之间彼此相辅相成,交互影响,无疑都提升了《红楼梦》作品的美术格调和艺术格局。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艺术学视域下的《红楼梦》图谱研究”内页

本书是笔者陆陆续续对《红楼梦》图像进行思考的一个小结,全书共设四个章节:图像与刊本、图像与文本、图像与绘画、图像与工艺。第一章梳理《红楼梦》插图流传的历史脉络,建立刊本演变的时空坐标,为了解《红楼梦》各刊本打下第一步基石。第二章深入到图文关系中,阐释绘图者对《红楼梦》文本的理解,及其所运用的图像修辞传达了怎样的阅读体验。第三章将图像延伸至悠久的绘画传统中,分析图像再现展示出来的美学风格和美学意境。第四章将文本中富有特色的工艺制品遴选出来,探讨图像作为一种社会历史痕迹体现出的艺术层次和向度。全书四个章节的结构设置既有时空的历时性纵向建构,全面揭示《红楼梦》图谱概貌,凸显其文献价值和图像传统,也兼顾特定时代的横向专题,深入图文关系,探讨图像的艺术风格和特色,发掘其中的隐含喻义及美学表征。

由于时间和精力的关系,这本小书还有许多未能触及的地方,内容的完整性还有待填充,有些观点思考的深度和广度也还有待拓展。不过,作为个人在《红楼梦》插图研究进程中的一个阶段,本人愿意不揣浅陋,愿意与更多同好分享。一方面,希望热爱《红楼梦》、热衷图像研究的人更多地关注《红楼梦》插图,去了解穿过时间隧道流传下来的那些《红楼梦》插图作品,去感受它们在图像上的艺术感召力;另一方面,也希望求正于方家,获得更多的反馈,吸取经验,做好下一步的研究工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 文章来源: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综合编辑室

供稿 | 王燕来 编辑 | 邓旭欣

监制 | 张颀

审核 | 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