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赁可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大外科主任

说起来,恩师离开我们已经8个年头了。他就像一滴水珠,一道涟漪,早已从人们的记忆里散开了。问问现在华西医院的年轻医生护士,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石应康教授”何许人也。这也很正常,毕竟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故事和坚守,快乐可以共情,烦恼并不相通。

前几天惊觉又是一年恩师忌日,遂开上我那山响的小破车,到他墓前洒扫一番,点上支烟陪他说说话。

恩师一生极自律,却在抽烟这事儿上破了功。他烟量很大,每当凝神思考时手就不由自主往兜里掏,遇上师母突击检查后兜里空空如也,手就尴尬地停住,然后就蹭我们的烟,猛吸两口后又觉得有负罪感,把烟掐掉。所以老师办公室烟灰缸里满是接近全长的残烟,烟友看见每每捶胸顿足以为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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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应康教授/本文作者供图

作为华西医院掌门人,世人只知老师果敢刚毅和雷厉风行,我们学生却明白他的脾气其实是有点暴躁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治学上他力求严谨,几乎每个弟子都有论文稿被他扔出窗外的经历,还得屁颠屁颠儿去捡回来修改。

那时心脏体外循环术后循环呼吸常常不稳,我们一线医生守护在患者床旁通宵达旦,排除各种隐患,盯着一滴尿欢欣鼓舞,还得防着老师冷不丁地电话突然袭击,汇报病情时如果思路不清或数据不熟悉,就等着挨骂吧。我记得我挨得最重的一句是“现在你没退路了,这就是一坨屎你都得给我吃下去!”……

现在想来,每次给老师家里打电话汇报工作的时候,我内心是有点怂的。做半天心理建设,如果听筒那边传来一把温柔悦耳的女声——“喂,哪位?”心里就顿时一松。

有时也会闹笑话。“师母您好,我是石老师的学生……”听筒那边打断我,“啊,我不是,我是他女儿。”……尴尬,但心情是美丽的。到现在我都不太分得清师母和她女儿的声音,她们可能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娴静有礼、镇定和缓的语调带给我等迷惘求索的学子们多么治愈的力量。

我猜这力量对老师而言也是统治性的。霸气如石老师者,也是有点怕师母的。甚至有一次他惹师母生气,被锁在家门外不让进,只好叫我们大师兄出马。大师兄的能言善辩加厚脸皮技能满分,上前敲门,老师躲在后面。当门打开一点,俩大男人就挤进去了……后来师兄弟们聊起,忍俊不禁之余不由得佩服老师伉俪的相处之道,一个懂得示弱装傻,一个明白适可而止。

渐渐的,我觉得在老师身上也有一些变化,有了一些柔性线条的勾勒。有两位师弟很优秀,毕业却没能留校。作为华西医院/华西临床医学院院长,老师或许可以利用影响力留下这两位学生,但他没有这么做。两位师弟收拾行囊离校的那天,老师亲自开车送他们去了火车站,一切尽在不言中。而优秀的人总能证明自己,10年后两人之一作为人才重新被引进华西,成长为心脏大血管外科副主任。

这些陈年旧事仿佛已经沉睡在我记忆里很久了,直到最近我在门诊遇到一位术后随访患者,手里攥着一张当时的手术记录。那笔走龙蛇的字体再熟悉不过,主刀医生签名:石应康。

往事历历在目,记得当年患者来住院,明明有正床他却拒绝了,要求住角落里的加床,说自己受不了医院的味儿,加床靠门通风好。老师来床旁查房,听我汇报病情,说到下一步需要进行手术治疗时,患者从旁粗暴打断:“手术?没必要吧,我精神得很,在家还照顾老人呢。再说了,别的医院都说不用手术,你们到底看清楚了没?误诊了我可要告你们!”

血气方刚的我哪儿受过这种挤兑,觉着在老师面前失了面子,梗着脖子说:“不做手术你会猝死的!要不知好歹就马上出院,我们不缺你这一个病人。”老师看了我一眼,语气温和地说:“没关系,我们会为您的病情再组织一次讨论,到时候您再决定?”

走出病房见我还愤懑不平,老师笑了笑:“你看到他女儿站在旁边了吗?他不是不知道病情不想手术,我猜是费用问题,又想在女儿面前保持尊严。你现在的工作重点不是和他争论,而应该帮他对接农村合作医疗保险,顺便寻找下有没有社会福利基金可以帮忙。”

这事后来的结果你们都猜到了。多年后一位做豪车销售朋友的话让我豁然开朗,他说作为资深老鸟,他练就了一种本事,就是和客户聊到三句以上就能基本判断出对方的喜好、性格、经济实力以及是否会下单。对于非目标客户,剩下的聊天都是无效聊天。但有时,他会选择不发动这项技能,而以一种双方都舒适的善意完成这次社交。妙啊,原来我们很多时候都忘了有“不发动这项技能”的选项。

当年我在专业学术领域初露头角时,特别喜欢在学术会议上发言,展示自己的工作,也点评别人的工作,言语颇有不逊。现在想来,我要感谢医疗前辈们的宽容和善意,他们微笑着听我指点江山,谦虚地请教一些节点问题。现在我知道,他们也只是没有发动某项技能。他们体谅了我的低情商和表现欲,保护了我包裹在自大里的自卑里的锐气。一如恩师当年没有对那位患者发动那项技能,也接受了我这样的从性格、志趣到生活方式都和他迥然不同(老师自己的话)的学生存在。

至此,恩师对我的教导仿佛在多年后完成了一个闭环。我越来越珍惜人群中那种特立独行的存在,反观自身时,也尽量不刻意去发动或不发动某种技能。我会对花高价从黄牛党手里买我门诊号,怕我追究所以言辞闪烁的患者睁只眼闭只眼;也会对想看心内科、血管外科甚至乳腺科结果跑我这里来(不管是有意无意)的患者尽量提供方便。

“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尤洁;智械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真正读懂了老师,也才完成了老师留给我的课后作业。可惜交卷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收卷人了……

香烟已燃尽,灰白色的烟灰还保持着竖立的形状。一阵山风吹过,烟灰跌下,撒落在老师墓台镌刻的墓志铭上:“与万卷诗书为友,留一根脊骨做人。”

老师再会!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来源:医学界

责编:田栋梁

编辑:赵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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