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9年春天，沈曼嫁人了。
这一年，她20岁，明眸皓齿，肤白似玉，唯有身高从14岁开始就没再长过，只有一米五三，好在她消瘦，倒也不觉得矮。
只是，当她站在身高一米八的孟谦身边时，大家才会觉得她有点矮，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爱。
一年前，他们由同学介绍认识，并不是相亲，但他俩对彼此却一见钟情。
孟谦知道她家在哪儿后，常常假装路过多看她两眼，她在屋里看见他好几回，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心意。
孟谦回去跟父母商量，父母一打听，原来还是旧相识。孟谦的父亲，跟沈曼的母亲，一起参与过集体劳动。
孟谦跟他父亲一样，有一头自然微卷的头发，浓眉大眼，挺拔得像路边成排的白杨树。
沈曼母亲却担心，这样一个人物，将来沈曼拿不住他。
沈曼却不以为然地扬起了下巴。
02
那个年月，似乎一切都很含蓄，男女彼此有意，双方父母没意见，两个家庭一商量，再找个媒人两头一说，下了聘，婚事就定下来了。
婚期定在来年二月初八。
那时候，小镇上还不太流行拍婚纱照，大部分新婚夫妇，都是穿一身新衣裳，胸前别朵红塑料花，去照相馆拍一张合照就行了。
沈曼想拍婚纱照，孟谦父母觉得浪费钱，孟谦悄悄领着她去县城拍了婚纱照。
沈曼选了一套圆领蕾丝窄袖的白色婚纱，头上盖了网纱，给孟谦挑了一身深灰色的西服，两人在背景板前面，照相馆老板给沈曼拿了块板砖让她站上去，她还悄悄踮了脚，两人对着镜头灿烂一笑。
因为沈曼跟孟谦都没什么文化，在小镇上也很难谋到差事，两人整天无所事事，起初还甜蜜，后来渐渐有了生活的压力。
1989年夏天，孟谦听说去广东打工赚钱，于是决定跟几个老同学一起去广东当农民工，虽然累，但赚得多。
可是，沈曼不想跟孟谦分开，两人为这事破天荒地吵了架，最后，沈曼一拍桌子，“那我跟你一起去。”
孟谦也不想跟沈曼分开，于是就答应了。
虽然那时候，镇上还没有夫妻一起出门打工的先例，多是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守着，但新婚燕尔，两人实在不想分开。
不久后，两人一起从湖北辗转到了广东，上了工地，有工友笑话他，出了上工地还带上老婆。
孟谦说，“夫妻齐心懂不懂。”
沈曼在一旁脸红地垂下头。
03
到广东第二天，孟谦跟沈曼就出现了不同程度上的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工友说适应几天很快就好了，孟谦是好了，但沈曼却一直不见好。
孟谦坚持送沈曼去看医生，结果一查，沈曼居然怀孕了。
孟谦这下呆住了，两人从湖北到广州，因为不方便住工地，还租了附近的民房，交完房租置办了生活用品后，出门带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沈曼也没了主意。
写信回家要钱的话，兜兜转转的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跟工友借钱也不是长久之计，在异地他乡生孩子想想也孤立无援。
于是，他们俩到广州一个星期后，决定打道回府了。
回去的路上，不够钱买坐票，孟谦担心沈曼难受，就坐在地上，让沈曼坐他腿上，沈曼也心疼他，于是两人一起坐在地上，她靠在他怀里，听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看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
那时候还没有直达的火车，只能中途转来转去，每到一站，他俩就下来走走，买不起两个人的饭，就只买一份给她吃，沈曼吃两口，就假装恶心吃不下，孟谦才肯吃。
最后，两人身上一分钱都没了，不得已孟谦在小摊位上偷了个鸡腿，给沈曼吃，还撒谎说是老板听说她怀孕了送的。
沈曼看了一眼孟谦乌青的颧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孟谦也哭了。
“没事，至少你有鸡腿吃。”
到第三天才回到小镇，两人都瘦了一大圈。这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充满了艰辛，但记忆犹新。
沈曼一直认为，他俩虽然有一见钟情的情谊，但这次出门的同甘共苦，让他们的爱情升华到了另一个境界。
那天走到家门口时，孟谦说，“老婆，这辈子咱们都别出去打工了。”
沈曼哭着朝他点头。
04
孟谦一下子成熟许多。
他让沈曼在家养胎，自己每天早出晚归找事做，有空了也给父母的包子摊帮帮忙。
孟谦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活儿，每天焦虑到睡不着觉，最后干脆在父母的包子摊前，支了个水果摊，没想到生意还不错。
来赶集的人，买了包子，顺便买点儿水果。别的水果摊，水果快坏了赶紧让家里人吃掉，但孟谦总挑最新鲜最好的给沈曼。
那时候水果摊不少，但都是那几样，水果摊的生意稳定下来之后，孟谦决定自己去县城进货，沈曼长这么大头一回吃芒果，就是孟谦进货的时候给她带的，但因为是时令水果，价格高又不易存放，只给她带了两个。
后来，每次进货，孟谦都给她带点儿罕见的新鲜水果，也许对一个人好，是会上瘾的，从这以后，孟谦但凡遇到点儿好吃好玩好用的，都第一个想到沈曼，想方设法也给她弄回去。
年底，沈曼生了个女儿，孟谦兴奋得水果摊都停了半个月，每天守在沈曼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心都快融化了。
女儿的满月酒，孟谦操办得大张旗鼓，鞭炮花铺了一条街，人家都说，没见过生女儿这么开心的，孟谦笑眯眯地回，“女儿多好啊，像她妈。”
沈曼看着孟谦，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女儿家就是个菜籽命，落到肥地是颗菜，落到贫地是根苔，一切都看命。
她遇见孟谦，实在是命好。
05
从女儿一岁开始，沈曼也在店里给孟谦帮忙，两人总是笑脸盈盈，生意也比别家好，回头客也更多。
女儿三岁那年，孟谦把水果摊扩张成了水果店，取名叫曼曼水果店，买了冰箱存放容易变质的水果，还去县城学人家扎起了果篮，结果摆在店门口几天都没人买，孟谦垂头丧气。
沈曼灵机一动说，“不如印广告贴在卫生院门口的大树上，看望病人带上果篮多有面子。”
孟谦一想，这样也不错，于是第二天就印了广告，贴在了卫生院门口的大树上，而且也听了沈曼的，不提前做果篮，有人要了再做。
没想到沈曼这一招，立竿见影，一个星期能卖出去好几个果篮。
晚上打烊时，孟谦抱着沈曼，“老婆，你真聪明。”
沈曼赶紧推开他，抱起女儿，孟谦拉下卷闸门，三人一起手牵手回家。
女儿上小学那一年，孟谦跟沈曼决定把水果店升级一下，租下了隔壁的店铺，扩张成了曼曼水果超市，还雇了两个小姑娘当店员。
仿佛从这时候开始，日子流水般过去，女儿一天天长大了，沈曼跟孟谦也一天天老去，附近的店铺更新换代，发廊的小姑娘们都不见了，成了一群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超市一家一家地开起来，有的倒闭，有的扩张，唯有曼曼水果超市历经风雨经久不衰。
前两年，县城建了新楼盘，孟谦买了一套写了沈曼的名字，但房子装修好，一直没有去住过。
孟谦父母的包子铺从几年前也不开了，安心在家养老，女儿10岁那年，孟谦的父亲因病去世之后，孟谦忽然意识到，人生光赚钱是没有意义的，一直这样守在店里，仿佛一辈子都耗在里面了。
于是，孟谦提出跟沈曼出去旅游，自从结婚那年，他们去了一趟广东后，还没一起出过远门。
这一回，孟谦买了机票，带了好几万现金，跟沈曼去了一趟上海，吃很贵的餐厅吃饭，住五星级酒店，离开前，两人站在东方明珠底下照了张相。
之后每一年，孟谦都跟沈曼出去旅游一趟，寒暑假就把店交给店员，带着一家老小去自驾游，孟谦还迷上了摄影，买了一台价值不菲的相机，出门就挂脖子上，给沈曼拍了无数张游客照，挂满了家里一整面墙。
年轻气盛，对生活有激情，那几年沈曼觉得特别幸福。
母亲也感慨，“当年还怕你拿不住他，没想到啊他对是你真的好。你比我有福气。”
沈曼笑得嘴角弯弯，一脸得意。
06
沈曼37岁那年，女儿去县城上高中了。
孟谦越发迷摄影，还迷上了拍人物摄影，经常不在水果店，说是出去采风了，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有人说，看见孟谦跟小姑娘进了山里，有人说，看见孟谦跟小姑娘在河边。
这些还是沈曼母亲来告诉她的，沈曼没想到，流言蜚语已经传到她母亲耳朵里了，不过她十分信任孟谦，跟母亲说，“他是去给她们拍照。”
母亲冷冷地说，“拍照就拍照，拍人干什么呢，想拍照怎么不去照相馆？”
沈曼也说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说，“反正我相信他。”
母亲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尤其他这个年纪，你还是小心点。”
晚上，孟谦很晚才回来，沈曼心里的不舒服，经过母亲的提醒，膨胀了数倍，再也压制不住了。
“拍照就拍照，为什么要拍年轻小姑娘，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你的吗？”
说到最后，已经哽咽了，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
孟谦傻眼了，“说我什么？”
沈曼一五一十地把那些流言蜚语说给他听，孟谦气得直拍桌子，“瞎说什么啊，不是去拍照是干什么，她们都跟女儿差不多大！”
孟谦说完，还拿出相机来给沈曼看，沈曼假装不去看，但还是瞅了几眼，的确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照片。心里安心了不少，但怨气还没消散。
孟谦问：“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早说我就不拍了嘛。”
沈曼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哭出声来了，孟谦抱住她，“人家不相信我，你也不信我？不过既然你不开心，我就不拍了……”
孟谦说到做到，那一批照片洗出来之后，除了沈曼跟家人，他就再也没拍过人物了。
他说，如果他要真在外面有什么，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沈曼相信他。
07
日子晃晃悠悠地，一晃又是好多年。
曼曼水果超市生意依旧很好，十里八乡只要买水果都习惯去曼曼水果超市，这家水果超市也成了镇上知名地标，沈曼和孟谦的父母都渐渐离世，女儿大学毕业后，也在城里成了家。
而沈曼跟孟谦，手牵手一起跨进50岁的大门，他们仍有空就出去旅游，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夫妻俩会赚钱也会享福，最重要的还是感情好。
可是，幸福也许是会到头的。
2021年夏天湖北接连暴雨，小镇地理位置不高，很多地方已经开始积水了，某天夜里水位忽然开始上涨，孟谦睡到半夜，被哗啦啦的水声和嘈杂的声音惊醒，楼下的汽车都发出警报，他担心水果超市，就穿上雨衣，撑着伞跟沈曼说去看看。
沈曼不放心，“别去了，水太大了。”
孟谦说，“没事，我去看看就回来。”
沈曼还是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吧，有个伴。”
孟谦坚持他自己去，水脏得很，他下楼看发现一楼已经被淹了，水位到了他大腿处，家里到水果店也就两三分钟的路程，他犹豫了片刻后走了出去……
沈曼听着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给孟谦打电话，他说已经到店门口了，一会儿就回去。
沈曼等啊等，五分钟过去了，他还没回来，打电话没人接听了。
就在这时候，沈曼发现外面的水涨得越来越高了，很多车开始被水冲走，她彻底慌了，可孟谦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了。
沈曼跑到楼下，才发现，水已经淹到二楼了，所有人都乱成一团，往楼上跑，沈曼根本下不去，或者说，就算下去也只会被水冲走。
沈曼不停打电话，却再也没打通过，她祈祷孟谦被困在水果店，也许是因为手机丢了才接不了电话。
天亮之后，水位仍没有下去，她报了警，又打了119，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孟谦不在水果店。
08
孟谦死了。
他应该是在从水果店返回家的途中，水位迅速上涨时，直接把他冲走了。
那晚被大水冲走的人，不止孟谦一个，第二天洪水下去后，在离小镇很远的田里，警察找到了四个人，其中有孟谦，他还穿着雨衣，手机和身上的物品都不知所踪……
沈曼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女儿一家赶回来后，母女俩抱头痛哭，沈曼昏迷了过去，醒来时一脸迷茫。
她问女儿，“你们怎么回来了，你爸呢？”
女儿眼眶一红，沈曼呆住了，她想起了那晚孟谦出门了……
沈曼怔怔地看着女儿说，“他说他去一会儿就回来，我为什么不拦着他，我为什么不拦着他啊……”
沈曼依旧无法相信孟谦不在了，孟谦的丧事，是女儿女婿操办的。
洪水带来的噩梦，渐渐消弭，小镇渐渐恢复了生机，只有曼曼水果超市，一直没有开门，水果被浸泡得腐烂，发出阵阵臭味，最后是街道的人跟邻居们来帮忙清理的。
沈曼摇摇晃晃地站在那，看着曼曼水果超市的招牌，有邻居过来安慰她，她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只是茫然地点头。
沈曼缓缓走进水果超市，仿佛孟谦就在里面，过一会儿他就会从后面的仓库走出来。
可是，他永远不会从那里走出来了。
沈曼想到这里，忽然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