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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1987)

“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这样的院落,题什么字好呢?

贾宝玉说,“红香绿玉”四字,方全其妙,贾政听了摇头,后元妃省亲,改“红香绿玉”作“怡红快绿”,从而有了“怡红院”,大观园的经典一景。如果真叫“红香院”,不免显得平俗,令人想象不出其如何神韵。

《如何打开中国艺术》告诉我们,“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紫菱洲”“藕香榭”这些名字,都切切实实是大观园的一部分,正交织在大观园的物理空间中,没有这些动人的词语,大观园将难复其雅致:

“这些名称、词语通常与历史、诗歌或思想观念相关,它们将个人、社会和道德价值观及等级制度实体化,体现在物理空间中。在我看来,这样的文字可以使花园或建筑群中的每一个特定位置都具有明确的特征,唤起并体现出独特的精神或微妙的特质。”

在《如何打开中国艺术》的本章中,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中西方话语体系中“空间”概念。不但如此,这本艺术史汇聚全球25位大家,巫鸿、白谦慎、卜寿珊、伊沛霞、杰西卡·罗森……他们将和我们一起,在深入艺术殿堂的同时,以比较文化视角,形成一面镜鉴,从带有偏见的术语,到国家官员的选拔、宫廷赞助机制的差异,再到艺术生产的具体表现,最终打破诸般中心主义与本位思想,用“一剂事实的药方”,打破“古老的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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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选自《如何打开中国艺术》辑二《中国历史思想中建筑空间的观念》一文,作者刘怡玮,有删节

中西方话语体系中的空间

在西方文化话语中具有深刻内涵的“空间”(space)一词,我们应如何使用,才不至于在中文语境中看待和理解类似概念时产生偏见?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相关而又不同的概念,其对应的西方术语或翻译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否认了空间可以是虚空或无限的观点,而是主张发展出空间位置的理论。对于亚里士多德而言,物质的本质或天性从来不会仅仅源于物质粒子,因为他们之间的空间必定存在某种不同物质,这否定了虚空的可能性。我们有理由认为,在每个充盈之处,除了有形物质外,还必然存在一些传递“物质”的非物质。换言之,我们只有将物质和非物质方面结合在一起考虑,才能领会一个东西真实的本质和实际的性质。

中国也存在类似的空间概念。这些概念围绕美学、知识、物质和哲学思想中有关空虚、虚无、空无的类似观点展开,但出现于一种独特的建筑语言和话语中,而这种语言和话语源于中国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文化、历史环境。因此,当谈及中国传统中的建筑空间概念时,我们应该尝试确定所用的传统语词以及其中的类似话语。事实上,当欧洲语言与中国所使用的术语可能无法完全对应时,在中国谈论“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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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2001)

根据许慎的《说文解字》,“閒”字指间隙、间隔或缝隙,后来的注解将其解释为“两边有中者”。从字形上看,汉字“閒”后来被解释为一对门之间的开口,人们可以通过这个开口观看月光。“门”以这种方式塑造并框定了一个空间,然后用光填充。“閒”的引申义使之可以用来指代空间或时间两边的任何间隔或间隙。与之类似,从语音学的角度,“室”在《说文解字》中的意思为“实”,就好比一个人到达或停留在房间中。与许慎几乎同时代的刘熙编纂了词典《释名》,对此有详尽阐述。《释名》将“室”训释为:“室,实也,人物实满其中也。”即房子形成了一个空间,然后以物质和非物质的东西填充。

对这些空间术语进行整体考察,区分使用它们的各种语境,从而为明确中国的空间理论提供进一步的线索,这一点十分重要。其中主要的一端涉及了“冲”,“空”和“虚”,“无”“无有”,以及“无用”的概念。在道教典籍中,这种逻辑思路表现在一种“无用之用”的审美中,并体现在建筑的概念里。在《道德经》第十一章中,有一段文句提到了建筑空间: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按照这种方式,器皿、建筑物或地形的物理材料仅用来界定或塑造一个空间,而用于填充虚空的才是真正起作用的东西。由此,虚空被赋予了形状,并在建筑的物质与非物质方面的相互作用下发挥功能。虚空的塑造是通过容纳空间、室、边界或地平面的物质表面来实现的,这与亚里士多德将地点定义为“所包含物体的相邻边界”不谋而合。另一方面,虚空的填充通常是通过物质和非物质的东西来实现。后者可以通过礼仪、日常生活或纪念活动,从特定时间或情况下对光、声、色或味的反应,或从对文化、历史或个人遗物和符号的感知、解释或信仰中获得。用于填充空间的都是物理活动或心理体验,它们赋予空间以用途或意义。

文字、现实与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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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风雨后》(2008)

在中世纪和现代早期的欧洲,房子里供奉有圣像和雕塑等圣迹,居住其中的人需要通过每天进行基督教仪式和祈祷,才能获得福祉,前现代的中国也是如此——人们可以这样理解带有天井入口的“宅—院”:信念以及相应的礼仪是为了确保家族在现世和来世的福祉。人们不能忽视“宅—院”,并且需要献以适当的祭品。除了“五祀”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用于填充建筑群空间的建筑仪式和典礼。例如,铺设地基、选择吉日破土,以及上梁的仪式。此外,人们还会在房屋的“中堂”或“中宫”立起家族祖先的祠堂。这些行为以及营造之术和“风水”,常常被贬低为纯粹的迷信,实际上,人们应当将这些做法与作为宇宙模式或构造之“象”的“体”联系起来重新评估

为了更好地理解复合术语“体象”的含义,在文献资源中求索这一概念可能的起源,也许会有所助益。在《易经》中,“象”与“天文”有关,并在“地文”或“地理”中有其补充。通过“体”或“体象”的概念,我们可以在建筑空间的塑造和填充中,看到这种“天文”和“地文”。班固在《西都赋》中使用了“体象”一词: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

因此,人们认为当时的建筑是被设计和塑造为能够合乎礼法地“体现”和“象征”宇宙的结构,即天地之境。这里,“体象”指以凝练的形式复制宇宙的构造,且通常具有更大的效力。通过这种方式,在特定的历史时刻或场合,中国的建筑、书画可能不仅仅是建造、书写或交流的视觉材料或形式。我们可以说,它们体现和复制了宇宙的模式。在某些情况和时刻,人们不仅认为它们展现出了可感或可知的事物、想法的世界,而且还复制出了无法感知或不可知晓的宇宙模式或构造。从物理角度来说,这种文化和礼仪上的“体”,充满于住宅、宫殿、寺庙和园林建筑的宇宙模式中,它可以通过设计、营造、术数、色彩、宇宙论以及符号体系显现。当然,这种通过占卜和“风水”来实践“象”的“体”,也深深植根于建筑的物理定位和方向中,而占卜和“风水”的实践依赖于对神圣的土地进行解读,并了解其能量、构造、数量和模式。此外,在中国的建筑语言中,“体象”通过使用“文化模式”或“文”而变得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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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1987)

在世界上的许多文化传统中,文字都与现实、真理的概念存在特殊关系。在中国,《红楼梦》中著名的大观园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它体现了文字所具有的塑造和填充建筑空间的不朽力量。这部小说从没有实体和空间的虚无开始,首先对这一虚构的“住宅—花园”建筑群的物质结构及形态进行了简要介绍。而在第16回和第17回,作者将焦点集中于众人在园内的各个景点和建筑物间漫步,并给它们取名和作诗的情节。这些名称、词语通常与历史、诗歌或思想观念相关,它们将个人、社会和道德价值观及等级制度实体化,体现在物理空间中。在我看来,这样的文字可以使花园或建筑群中的每一个特定位置都具有明确的特征,唤起并体现出独特的精神或微妙的特质。

再回到大观园,这个想象中的建筑群在后来的许多地方以物质形态和空间形式得以重建,包括如今的北京和上海。这些新近建造的大观园,是基于对虚构叙事的名称和词语的演绎。这是一个文字先于实体填充和塑造空间的例子。然而,新建的园子空间空空荡荡,需要用小说中的名称、牌匾以及对联来填充。

在建筑中,赋予名称和文字能够带来一种自发的美感。安静房间内的第一个音符,或者在空白纸张上创作书画作品的第一笔,都意义重大。于建筑而言,这一意义重大的时刻正是当建筑被赋予体现了难以感知和不朽品质的文字,以至于空间被填充、美化,并变得有用之时。因为名称和文字通常体现了建筑设计的一些重要方面,它们也可以影响和塑造建筑的空间。

将这种关系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是1776年于清代紫禁城内修建的文渊阁。作为一座藏书楼,文渊阁专门用于保护《四库全书》的原抄本。《四库全书》是收录了大量抄本的丛书,反映了清朝藏书的精髓。因此,它几乎代表了中国历史上所积累的知识总和——这是王朝的文化成就及合法性的象征。故而,这座藏书楼的名称具有特殊的意义 。该阁的匾额和“记”均由皇帝写就,展示了该阁内在设计的象征意义。“文渊”及对知识的汇集,被比作汇入浩瀚大海的水流。这一主旨有助于厘清藏书楼的空间组织。在藏书楼大厅里的其他书法牌匾和对联,也被用于强化该主旨,以体现其设计和意义。在这里,书法作品中的文字为阅读和理解建筑空间的潜在形态和模式提供了关键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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