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以下简称《安南想象》)原计划在四年前出版。大致上是作者拖沓的缘故,捂着书稿不肯放手。其实书中这些小说多年以前早已写完,但我还在等待它们的一个同伴,我太固执于本书要出现一个完整的数字:30。也就是说,我希望《安南想象》(以下简称《想象》)由30篇小说——我个人把它们视为(无论哪个意义上的)"小说"——来构成,一个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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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

朱 琺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但是多年以来我一再提到过:小说家言,不可当真。一旦,一个人染上了写小说的恶习之后,他可能会以反复逸出纪实的边界为乐,积重难返,怙顽不悛,无差别地释放着虚构的气息。甚至,这并非他能控制得了的。常有一派观点,被若干体验怂恿着,认为:所谓作者可能是文学之神的传声筒,(所谓灵感也可能只是个人间过路的妖魅来戏耍一通?)所谓创作乃是被附体,如此等等。以前我不大以为然,但马齿徒长之后,觉得此说大有文章可做……所以,以上各段,读者诸君姑妄听之(观止),不妨一笑了之。不过,以下倒是会涉及更多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或许更值得把信任留在这几页上:

大家如果翻到目录页耐心数一数,就会发觉最后关头我放弃了《想象》篇什的执念——原本我有不止一次机会可以更轻易地凑齐这个整数。这牵涉到这些篇什的由来及写作时间。大致上,我自2008年之前到2014、2015年间,陆续写下了它们(我记得在书中可能原本提到过,那些年是我的"候鸟时期",频繁往来于中国安南之间,我还很得意地引用过王尔德《快乐王子》中的话。但可能在某一次修订时,出自于现今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顾虑,也因为候鸟不太容易成精,遂删去了更多的表述,总之,刚才翻一遍没有找到),尤其是在七八年前,集中写了一批。当时豆瓣网尝试做付费的"豆瓣阅读",我就以这个名目申请了专栏,每两周贴一次,把旧稿一篇篇发上去,又草草写了一些新稿凑数,依约完成了30篇就搁了笔。

但当初专栏的篇目与本书有些差别:这次,作者毫不犹豫地拿掉了并不具象的《中国通》一篇,又补了如今的末篇《指南车》。该篇写于豆瓣专栏完结的两年之后,原属于另一个叫《神怪交通志》的系列,拷贝到这里来,一取其能动,我想把它视作一个跋,一个通向南方又通向下一本书的标志;一取其能静(止于文献之中,数以千年计):希望它暂时做一块垫脚石或者一个压轴之物。但是,在《指南车》上做了加法之后,我忍不住又做了一次减法,可详见书中《槟榔女》一篇,那里有几段不在书尾的"后记"——译后记。再后来,我在不同时候又尝试着写过若干篇什,譬如:《尿婆》《犀》《鹿鱼的脚》《痴龙》,等等。有的还没有写完,幽灵古恠就遁了,只好悬置起来,等待下一次的降神时刻;有的写着写着开始肆意生长,呈现出不同于这一批小说所显现的某种统一的风尚(当然要避免使用"风格"一词);有的中途投奔其他专题去了,譬如去了《妖乱志·神怪交通志》那儿;有的坚决要求单干,作者拦也拦不住……总之,最终没有一篇成功加盟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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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视觉中国

与豆瓣阅读的合约三年到期之后,我未再续约,就此专栏下架,我记得这约是2018年的事。之后至今,我就一直在缓慢地修订先前的篇什,当年读到过豆瓣专栏版本的读者友人想必会注意到从形式到内容的加成。字数上说,最初映现在屏幕上的版本,每篇大多都在两三千字之间;而现在留在纸面上所呈现的少则近5000,多则近万字。此外,当然还有双行夹注的格式,常见于古典文献,新用于小说;图片也大都是这次修订增补的,尤其是每篇结束之后页面中下方的小图。《想象》在2015年时还像一个幼童,到了而今2022年,我想,"象"是总算要初长成了。

值得交代的是,本书30张篇末小图,悉数采自100年前安南出版的某一期《南风》杂志,书中叙事者不止一次提到了这份三语并行的刊物。

于我自己而言,要挽救早年的轻率,如果不打补丁,以及补丁上摞补丁,构成一种故意造作的沧桑感的话,这三十个短篇无疑是要掷诸名为"悔"与"少作"的字篓的。当年既然少作,如今(补)做的就只能更多,一遍又一遍,连稍作改动都不够放心,非得架屋叠床,方可拯救这些字纸不被时光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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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敝帚自珍的动机,我想,更重要的理由可能还在于,这些小说以某个虚构过的古老记载为题,或者利用古旧文献再虚构;其素材的品性,要求叙事者标上不断更新的时间痕迹。那些被我引用的文字在历史上就是自带着多个跌宕的年号来到我面前的。最初,它们应该是初抵南方的北方人所记录下来的好奇心杂录,要么是受中原文化熏陶的岭南人士反哺给汉文的认同感笔记——当时它们就被拨归为中国古典文献目录学范畴中的"小说"一类了,作为意象式的安南时光切片。

我一再表达过文献学上永恒的遗憾(这也是文献学的立身之本):那些最初的书,我们现在往往都无缘见识,譬如我在书中反复引用的杨孚《异物志》。后人之所以能够顺藤而稍稍有所作为、持续想象,还有机会探身进入古代安南那个奇迹异物世界,是因为又有像从《水经注》《文选注》到《太平御览》《本草纲目》这样的文献学文本以及类书汇编种种。早就有一大批古代的小说家顶着博物学者的名义,孜孜于无责任的转述与拼贴,出于书或书写的体例考虑,他们制造了不同的引文屑粒,那些更古旧的书在他们书写过程中纷纷破茧化蝶。当更古老的文献佚亡之后,这些前人称之为"吉光片羽"的存在,也就是古老时间的碎片,于是犹自发着微暗的光。

更接近我们的若干代学者与作者,自宋代的王应麟、元代的陶宗仪到清代的马国翰等等,又曾做过新的事:把光的碎片再从历代引用者那里翻检出来,尽可能重新拼合到一起,与其说破镜重圆,不如比附以今日之拼图游戏,人称之为"辑佚"或者"钩沉"。其中最迷人的成果,我想莫过于鲁迅的《古小说钩沉》,这令我在30年时间里一直觉得"钩沉"一词远胜于"辑佚"二字(20多年前我在接触安南古代文献之前,先在导师指导下参与过一项叫《古乐书钩沉》的工作),这两年看法才稍稍改变。《古小说钩沉》无疑是《故事新编》(它与《野草》才是鲁迅最好的文本)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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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也想踏上,从《古小说钩沉》到《故事新编》的文字小径。但与鲁迅处理的题材不同,交趾地方的幽灵古恠更为博杂,几番尝试与碰壁,尔后我只希望能悍然将它们生硬地连接成一个个赫咺的文本,集结于斯。因此,我时常想起鲁迅研究过的嵇康,这位竹林中的高士除了作诗、饮酒、操缦、谈玄之外,还时常打铁。本书近三四年来的修订与成长,意在把多个时间层锤合在一个及一批文本中,我自以为"打铁"是最恰当的类比。在此基础上,材料的重出、情节的互见、篇目彼此征引、文字叠影重重,都可以被暗暗说通。如果再要别求喻体,我还愿意套用美术的概念,称之为"笔触"。因为其中也折叠了更具个人情绪的部分,来自小说主人公们的经验,包括但不限于懊恼、惭愧、缅怀、自嘲、惘然等等,一如打铁时有火,有风,有汗,有啸歌,有友朋,有广陵散,竹林都散成写满墨字的简策。

必须承认,究其名目,《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隐然要对标一个更丰厚博大的目标:即使不能成为一网打尽式的全集,也应该尽可能穷搜冥讨,正如傅斯年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所以30之数,与其说是过于严苛的删汰,不若讲,是作者不曾竭泽而渔。叮叮当当敲几块铜铁,难道不是偷懒么?恐怕本书不免于这样的讥责,要被称说名不符实、德不配位吧?想想说得也没错,因为安南密林中的缠绕、湿热与繁复,不妨可以视为3000年来在理性与文明狙击下(同时也有野蛮与残暴),一路撤退逃窜的某些新巢。那里作为故事与传奇的渊薮,那里的人自诩龙子仙孙,陌生的气息密集着种种不经的现实;自是恠力与乱神的所在,一直召唤种种充满欲望的视线。那里的奇异精恠岂止六掌之数呢?我们以往不够了解,除了它们消隐渐久,更主要的原因是从未正视过那些妄想与狂言吧。

(本文系《安南想象》一书自序节选)

作者:朱 琺

文:朱 琺图:视觉中国编辑:周怡倩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