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战争之后,汉王刘邦根据军功之多寡,分封了八位异姓诸侯王,分别为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楚王韩信、韩王信、赵王张敖、梁王彭越、长沙王吴芮、燕王卢绾,然而项羽败亡次年、汉王刘邦称帝,之后便开始了平定异姓王的战争,至汉十一年,异姓王或被诛杀或被废除,仅存势力最弱的长沙王吴芮, 异姓王的存在成为昙花一现的政治现象。有人认为此乃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发展之必然,有人则从“共天下”的视角分析异姓王的政治角色、探讨这一历史公案,也有论者通过对比高祖之仁义与诸王之悖逆,认为刘邦之平叛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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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初异姓分封乃是时势之必然,这一阶段刘邦迎合当时时兴的功利思想、因功分封,获得了能够争取到的最强的武装力量, 从而赢得了楚汉之争的胜利。然而楚汉战争之后未几,异姓王几近消亡, 乃是由于异姓诸侯王与高帝刘邦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政治伦理观念的分歧,这种分歧导致了异姓王和皇帝之间的猜忌积重难返,从而打破了汉初脆弱的政治平衡, 异姓王的覆灭是历史的必然。

一、 异姓王的王业

秦末汉初之际, 封王拜侯的功业思想时兴一时, 不论是出身巷闾的平民抑或六国旧族都期望在天下逐鹿的过程中,能够有所建树,达到裂土分茅、归国立社的政治理想,如陈胜率众起兵后,令陈人武臣、陈馀、张耳北略赵地,并力劝赵地豪杰归降张楚:

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 於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 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 豪杰皆然其言。

由是可见,正是出于对这种“人豪”的认同,武臣轻易便收兵得数万人,“成封侯之业”、“成割地有土之业”乃是当时俊雄豪桀的政治共识,韩信、彭越诸人之所以死心塌地地跟着刘邦南征北战,也是因为刘邦秉持这一政治原则, 能够做到因功封赏。汉五年正月,诸侯将相于定陶共尊汉王为皇帝,诸大臣劝进的理由是:“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 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 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 臣等以死守之”。 不难看出,刘邦之定天下,乃是顺应时势,依军功之多寡分封土地与食邑,在天下群豪中赢得巨大的声望,从而获得群雄的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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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刘邦与异姓诸侯王的政治联盟,是基于利益结合的契约关系, 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非常的淡薄。李开元先生曾指出:“刘邦即位时,从形式上看,刘邦是继承了秦始皇所开创的帝位,汉王国也由此变成了汉帝国, 成为了秦帝国的继承者。然而,从实质上看,刘邦即皇帝位,不过是霸业政治的达成,以汉为盟主,以各个诸侯王为盟国的反楚联盟的胜利宣言。 ”

李先生的分析的确非常准确 ,刘邦即皇帝位之前为汉王,与诸侯王的爵位是平行的,诸侯及汉将相一起拥戴刘邦上皇帝尊号,上疏中提到:“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 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 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 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 诸地分已定 ,而位号比拟 ,亡上下之分 ,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 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诸侯将相认为:在刘邦的主持下,功勋卓著的诸侯能够得立社稷,这是对功臣最高的恩赏。“社”者,土地神,“稷”者,谷神,依周礼,天子与诸侯,凡是有土地者都可以立社祭祀土神与谷神,如《左传·昭公十七年》:“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 祝史请所用币。 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举,伐鼓于社;诸侯用币于社,伐鼓于朝。 礼也。’”《周礼·考工记》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 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可见西周时期的王宫之中,宗庙与社稷相对,居于王宫左右 ,是非常重要的祭祀场 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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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汉初异姓诸侯王的心目中,高祖刘邦与周天子是近乎同等的地位, 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而周天子与诸侯国之间还有血缘和宗法关系,可以用周礼来规范诸侯王的各种行为,但是高皇帝与异姓王之间仅仅是一种松散的隶属关系,虽然有了皇帝的尊号,定了上下之分,但诸侯王具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可以“自置吏,得赋敛”,在置官、赋税等方面完全随心所欲,不受中央管辖,甚至有自己的军队,与秦帝国的中央集权和大一统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汉初受封的异姓诸侯众多, 并掌握着相当强悍的武装力量, 但是这些诸侯王基本上都满足于“成割地有土之业”,其人生理想止于“封王”,心安理得地享受斩将刈旗后得来的富贵 权势,并不想谋求更高的权位。

如赵王张敖,高祖长女鲁元公主尚赵王敖为后,史载:“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礼甚卑 ,有子婿礼 。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赵王的宾客认为:对一个诸侯而言,张敖表现得过于卑微懦弱,进言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设若张敖想进一步攫取帝位,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有利的契机,然而他的表现却是:“爟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 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 ,德流子孙 ,秋豪皆高祖力也。 原君无复出口’。 ”索隐案:小颜曰“爟指以表至诚,为其约誓”,可见张敖的确心 悦诚服地感激高祖能让赵国失国复立, 认为只要光复祖先的王业,便能为万世之安,不再奢求“能者先立”的帝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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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梁王彭越,在陈豨之乱中因病没有带兵,“使将将兵诣邯郸”,引得高祖大怒,以此事为由,直接导致了后来梁王被削地、流放、醯醢。 彭越惨死后,梁大夫栾布哭祭彭越 ,无畏 刘邦 “有敢收视者,辄捕之”的禁令,为梁王仗义执言:“当是之时,彭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而楚破。 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 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 今陛下一徵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栾布与彭越乃故交旧友,他深知彭越并没有觊觎帝位之心,只希望能够将“王业”世代相传,却遭到灭顶之灾,栾布控诉了刘邦对异姓诸侯王的残暴无情, 也反映了异姓王与中央的关系愈加紧张。

纵观汉初异姓诸侯王,被削地、夺爵的理由往往是 “谋反 ”,实际上有据可查的主动起兵叛 乱并不占多数,并且仅淮南王英布一人明确提出“欲为帝耳”,陈豨起兵代地之前是赵国相,反叛后也不过是自立为代王, 可见当时诸侯王相当认同裂土为王、割据一方的政治格局,如前文所述赵王张敖、楚王韩信 ,都曾面对宾客的游说 ,都有机会自立为王、为帝 ,但是不 约而同的维护高祖 ,止步于 “成割地有土之业 ”,可以说 “王业 ”思想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刻的时代烙印。

二、 帝业与家天下

刘邦观秦始皇巡游 ,曾发出 “嗟乎 ,大丈夫当如此也”的喟叹 ,楚汉之争胜利后 ,刘邦在诸 侯将相的推举下即帝位,终于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 然而不难看出,刘邦的天下共主与始皇帝的绝对皇权不可同日而语。 秦始皇对“古之所谓帝者”颇不以为然,于琅琊台上刻字云:“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 ,以自 为纪 。 古之五帝三王 ,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故不久长。 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 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 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 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可见其为皇帝对行郡县、大一统的自负之心。

反观异姓诸侯王之所以拥戴刘邦为帝, 非常重要的理由便是 “又以辟陋之地 ,自汉中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功臣皆受地食邑,非私之也”,不以天下为私的刘邦能够“与天下同利”,无论道德上、功业上无疑都是无可指摘的,显然是诸侯盟主的不二之选。因此,高祖之分封异姓王, 乃是基于军功多寡的权力分享, 虽然被冠以“皇帝”的名号,但彼此之间的地位、身份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依然是盟主和盟国的关系。 与西周“封建亲戚,以藩屏周”不同,异姓诸侯王与汉廷之间不能用血缘宗法制来维系, 他们之间仅仅是一种以功利目的结成的松散联盟, 双方的君臣名分淡薄,隶属关系更是非常松散,这种分封格局在汉初已经显现出不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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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楚汉之争开始,项羽的谋士武涉已经看出刘邦有 “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的野心,如今堂而皇之地登上皇帝的宝座,完成了从“汉王”到“汉帝”的转换,即使此时刘邦空有“皇帝”名号,却首先在政治伦理中占尽先机。 史载:高祖即位后,“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虽有“皇帝”尊号却无恭敬之礼,叔孙通采古礼与秦仪而制礼, 依此礼 “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 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 觞九行,谒者言‘罢酒’。 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欢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当是时,刘邦已经认识到:在大一统的皇权秩序中,皇帝之贵在于拥有惟我独尊、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以说,这也是高祖的皇帝身份意识的真正苏醒。

刘邦所慨叹的秦始皇的帝业, 就是为帝者要建立“家天下”的专制帝国,以保证皇帝的至尊地位与最高权力, 并且这种专制权力只能在本家族内承袭。基于此,汉廷必然要求打破各霸一方的政治格局,消除所有威胁刘氏皇权的潜在力量,建立“家天下”的专制帝国。基于此,异姓诸侯王分享权力的格局很难长久存在下去。史载:高祖六年十二月,执楚王韩信,田肯贺上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 秦,形胜之国。 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埶便利,其以下兵於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 故此东西秦也。 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高祖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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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在高祖的心目中,对有血缘关系的刘姓子弟的信任,远远凌驾于异姓王,于是逐渐背离因功封王的初衷,开始因亲封王、以拱卫中央,将同姓诸侯布置在全国的战略要地, 除长沙国作为与南越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力量微弱不足为患,其余异姓王渐次消亡 ,“子弟同姓 为王者九国 ”:齐王肥、淮南王长、楚王交、吴王濞、代王恒、赵王如意、淮阳王友、燕王建和梁王恢,天下已完全为刘氏所有,刘邦“家天下”的企图变成了现实。

三、 异姓诸侯王的覆灭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异姓诸侯秉持王业分封、割地而治的政治理念,与刘邦“家天下”的帝业思想背道而驰,双方自我定位的差异,造成君臣之间的伦理错位:异姓诸侯王将刘邦视为“天下共主”,认同分封而治的政治格局,刘邦则秉持“家天下”的帝业思想,要成为大一统的皇权秩序中的天子,诸侯王不能分割皇帝的专制权力。

在刘邦与异姓诸侯之间都没有明确这种政治定位的前提下,双方没有共同遵守的、清晰的游戏规则,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造成双方互相猜忌、互不信任,造成政治秩序的不稳定性。如前文提及的陈豨之乱中,梁王彭越称病,未能亲自出征,而是派遣大将领兵前往邯郸助战,引发高祖震怒。依照周礼,诸侯是周天子的臣属,带兵随从天子出征作战是一项义务。实际上,“梁王称病”应该确有其事,有学者论及“汉十年,彭越已是六十岁的龙钟老者了,加上天下大定后多年的养尊处优,恐怕确实已经不堪披甲执锐、为王先驱了”,并且梁国也并非袖手旁观,而是派兵遣将襄助高祖,刘邦的勃然大怒更多的是源自不断膨胀的皇权, 不能容忍梁王对君命有丝毫的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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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豨之乱不仅导致了梁王彭越的惨死, 已被贬为淮阴侯的楚王韩信也被吕后用计斩杀,彼时“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史家寥寥数言道出了刘邦对异姓王矛盾的心理以及微妙的君臣关系: 虽然彭越、韩信对高祖几乎唯命是从,但是对地方割据的异姓诸侯, 高祖始终心有芥蒂, 面对淮阴侯之死,既对“国士无双”的韩信抱有惋惜之情,也庆幸皇权的一大威胁被去除了。

异姓诸侯王中, 与刘邦关系最为亲密、 深厚者,莫过于取代燕王臧荼居燕王位的卢绾,两人同为丰人,史载: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 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 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 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 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 绾封为长安侯。

从史料分析可知,虽然萧何、曹参等能够因为忠于职事、才干卓越而得到刘邦的礼遇,但是讲到亲密的关系和被宠信的程度,无人能及卢绾。因此虽然刘邦对于功臣按功封赏, 基本上做到了公私分明、公平合理,但是对于卢绾之封,完全是出于与刘邦的亲厚关系,对于卢绾封燕王,群臣也很有默契地表示赞同 :“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封王后,论及与中央的关系,“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可见,刘邦并没有把卢绾视为“功臣”,而是“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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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燕王的卢绾与刘邦却开始心生罅隙,导火索是陈豨降将告燕王与陈豨有牵连, 刘邦召其到长安对质,卢绾称病不行,向幸臣坦露心迹:“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 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 今上病,属任吕后。 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此时卢绾已经把自己放到彭越、韩信、英布等人的队列中,而异姓诸侯王的下场让卢绾如同惊弓之鸟, 失去了与刘邦沟通的机会,双方的信任从此崩塌,这对相互信任、 亲如兄弟的朋友, 最后竟然以兵戎相见,恐怕在分封之初,两人都没有料到会走到酿成悲剧的地步。

经过秦并吞六国、一统天下的历史阶段,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发展已经是大势所趋,虽然要求分割权力的分封制还有一定的市场,但皇权的膨胀已经无可抗拒, 异姓诸侯王与刘邦的政治理念的差异, 注定了双方政治思维与行为的分歧,这种分歧超越了主观愿望和个人感情,汉初的异姓分封也成为昙花一现的历史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