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电影节上的贾樟柯,正带着新片《风流一代》,继续讲述自己的汾阳故事。

在当代中国,贾樟柯被视作为“县城”立传的鼻祖式人物,他带着县城经验,在个人命运与时代情绪之间从容不迫地表达自己,建立风格,激发后进——

《我的阿勒泰》,通过对西北草原县城的描摹,传达出万物升腾的喜悦与时代之河流的感伤;刚刚播完的悬疑爱情剧《微暗之火》,于一座罪恶的小镇上,书写互相救赎的爱情神话;而南坪镇上“现男友”李现与周雨彤的爱情之旅中,最大的敌人可能是远离故乡的上海……

这个五月,“县城影视”汹涌而至。文艺、民族、悬疑、爱情,五花八门,异彩纷呈,仿佛已经成为一支独特又壮观的影视类型。而这一类型的背后,其实埋藏着一代青年的时代情绪和人生抉择。

“在汾阳那些即将拆去的老房子中聆听变质的歌声,我们突然相信自己会在视听方面有所作为。”

于是,27岁的汾阳后生贾樟柯拍出了《小武》:以小县城为背景,扒手为主角,讲述了一个县城青年先后经历友情、爱情、亲情的沦丧,最终承担一个人孤独而高贵的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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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剧照

街道建筑、公用电话亭、卡拉OK厅、四合院、小旅馆、合作社、窑洞、土炕,几乎全是灰扑扑的,带着上世纪的风味,很土很粗糙,同时又很真实,因为多数观众对自己的来处尚有记忆。

“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陈丹青说,贾樟柯一把就抓住“他”了——一个无所适从的县城青年,眼看着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从生活中消失却无能为力。

贾樟柯近乎所有作品总是在书写有类似精神危机的县城男女。他以此来回应自己的县城经验和刻骨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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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剧照

他的叙事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可以直接转写成小说(严肃文学语境下的的小说)。小武,就是汾阳版的“阿Q”。事实上,很早就写小说、北影读文学系、一直坚持严肃阅读的贾樟柯,就是在用视听语言,写一部关于汾阳的长篇小说。

汾阳,即贾樟柯的马孔多,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他的高密东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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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人》剧照

法国《电影手册》谈到贾樟柯的继承人时,将这个名头给了来自贵州的小镇青年毕赣。贾樟柯在十六七岁写小说,他则在同样的年纪写诗;贾樟柯凝视20年县城生活中的人与物,感到有一种东西涌出胸膛,他则表示,贵州的小城镇“非常有层次,它的地理空间应该被赋予故事”。

毕赣,不同于贾樟柯的小说意识,他用诗歌,书写亚热带气候浸润下的,潮湿、氤氲、水雾、幽绿的西南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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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边野餐》里,毕赣“搬进鸟的眼睛”,俯瞰一个县城诊所里的医生,也是诗人,踏上火车寻找侄子,来到一个亦真亦幻、超现实主义的城镇荡麦。这座梦境之城,成了毕赣的马孔多,他在这里书写一个个被困时间之河里的人,无法回到过去,颓然地接受现在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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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用写诗的方式,架构整部影片,反复出现的意象:野人、扣子、镜子、黑白电视机、钟表、火车、酒鬼、药水瓶、电筒、两个卫卫等,纷至沓来,构成一座影像的迷宫;再加上旁白的八首诗歌,用一种与剧情弱关联、情绪强关联的方式,创造出一种近乎幻觉的超现实诗歌的阅读体验。

荡麦就是毕赣“命运布光的手”,这双手书写了一个县镇潮湿、失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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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土高原、云贵高原的县城影像不同,近日热播的《我的阿勒泰》,展现的是另一番风景:云空、松林、草原、沙漠、湖水、牛羊和曦光,这是专属于牧民的、草原的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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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李娟的同名散文集,也赋予了这部剧集强烈的散文气质。

它的“形散”,表现在除了男女主角的感情线外,镜头随时瞥向阿兹海默症的奶奶的思乡,母亲的洒脱、纠结与黯然,巴太父亲的负重与和解,以及托肯、库兰等众多女性角色的可爱,和外来闯入者高晓亮的可恶又可怜;而在这些目光之外,一花一木,一草一湖,群羊与骏马,都能够赢得镜头的叙事权。

但它的“神”却不散,始终在清楚地看见那些“起舞的美丽女子”,书写阿勒泰地区生命的悲壮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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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散神不散,不正是散文的营造方式吗?

这三种县城影像的创作者,其共同特征就是以县城为创作的根据地,以文学意识和人文思想来思索人所生存的空间、时代的情绪及某种缥缈的不可捉摸的命运,最终成就三类风格迥异、但质地精纯的佳作。

像毕赣对诗歌的钟情,最近播完的电视剧《微暗之火》,也喜欢让诗歌参与叙事,意图在一潭死水的清水镇上,制造一种残忍的浪漫。

清水镇,取景于江西婺源,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自然景观秀丽脱俗,而人文景观则被主创设置成一个世纪交替时期,潮湿、躁动、阴郁的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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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熟人社会,家家户户的私隐,总能轻易地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它带有传统宗族礼法的痕迹,封闭、陈旧、糜烂,用剧中台词讲,“那就是一个糟烂的大漩涡”。

这类环境有一种很强的控制感和压抑感。与之格格不入者,很容易成为毁损的靶子,比如冷艳、孤高与独立的美。童瑶饰演的南雅,便是一个这样的角色。美,成了她的原罪,招来奸污、造谣、家暴、侮辱。尤为“可恨”的是,她从不屈服。张新成饰演的周洛,是她的另一重镜像:作为学霸,他得了小镇的仰慕;因为无端退学,他被推上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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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绝望的人,因为一桩“杀夫案”联系在一起;她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他像《白夜行》的守护者桐原亮司;所有的罪恶与救赎,皆因这个深渊般的清水镇,本质上就是一个“污水”镇。

《微暗之火》,堪称县城影像在类型创作领域的集大成者,它以悬疑和爱情两大类型,完美地呼应了“县城文学”摄影风潮所偏爱的元素:一是千禧年前后的怀旧式场景;二是在一个封闭环境中,关于人生下坠与自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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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悬疑领域,县城叙事几乎能够单独开辟一个亚类型。

去年上映的改编自余华小说,由朱一龙主演的电影《河边的错误》,讲的就是一个相对闭塞的江南县镇,一条河边发生六次死亡事件,破案的警员面对命运的嘲弄和理性的崩溃,陷入谵妄与虚妄,几乎自我毁灭。

近些年评价颇高的《漫长的季节》,也是发生在一座小城桦林:以一座摇摇欲坠的钢厂社区展开,彼此相熟的人际社会,相对封闭的地域中,人心人性的涌动与较量,成了暴力与犯罪的一行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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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迷雾剧场的《无证之罪》《隐秘的角落》等,我们很难想象这些故事发生在大城市抑或纯粹的乡村,反倒是滞后于时代的苦闷与瘀滞的县城景观,才适宜培植悬疑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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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的环境、保守的道德、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固然使得县城屡屡成为犯罪的舞台,但它的另一面,那种基于熟人社会而产生的“命运相连的感觉或情感的共鸣”,那种相对于大城市更加日常、细碎的生活性,也使得县城更容易地,成为寻找情感慰藉者的爱情温床。

李现、周雨彤主演的《春色寄情人》便是一部关于县城之美的爱情剧。故事聚焦到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南坪镇。

这座小镇,依山傍水,宁静闲适,仿佛桃源。每个人都有恰当的位置,从容享受人生。当然,它还是有一些“县城特色”:邻里相熟,观念陈旧,催婚催嫁,贬斥当街接吻为伤风败俗,数落庄洁(周雨彤 饰)母亲“克夫”,稍有风吹草动,则满城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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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人的爱情故事中,时时跳动着一根关于“离开与留下”“小镇与上海”的话题。庄洁喜欢陈麦冬(李现 饰),但更爱上海和自己。因为在上海,容得下她的残疾和野心。陈麦冬是小镇遗体整容师,见过风雨后,回归小镇,与奶奶相依相守。

两个成年人的爱情,虽然掺杂事业和其他羁绊,但终于还是听从本性,在一个亲情稳固的地方——故乡,互相治愈,携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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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现的另一部剧《去有风的地方》与之相似,虽然它更接近乡土,但也可以归结为南坪镇似的田园之家。刘亦菲饰演的许红豆仿佛另一版庄洁,因为大城市的疲惫和雅歌的召唤,她落脚云南,为爱,也是事业,创办民宿,跨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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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之美就像是恶的反面:有人心莫测,就有民风淳朴;有残垣断壁,就有山水田园;有暴力涌动,就有美好的爱发生。一体两面,方为县城。

当我们在谈论县城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或许胡歌、高圆圆主演,即将上映的电影《走走停停》可以作答。

该片讲述的是一个在大城市受挫的青年吴迪(胡歌 饰),回到故乡——一座四川小城重启人生。他保留着大城市的某种惯性,说是返乡,更像是入侵。在大城市卷不动,回到小城又躺不平。他被迫陷入“走走”且“停停”的中间态,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在不断接受自身的平庸中,试图重建生活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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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县城成为影视的命题,它探讨的就是吴迪——一个典型的县城青年,他具有贾樟柯的小武、毕赣的乡镇医生、阿勒泰的李文秀、微暗中燃起爱之火焰的周洛、思考寄情何处的庄洁、落脚有风之地的许红豆等所有角色汇聚出来的特征:

在县城(故乡)无所适从,到城市又遭遇挫败,返乡后必须寻找一个确凿的精神锚头:亲情、爱情或一份工作,才能抚慰创伤;如若没有这个锚头,说明故乡没有你的位置,于是被迫放逐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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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人文创作者,抑或类型创作者,触及到“县城影视”,本质上都在思考一代青年,如何在时代与社会的巨浪中,驾驶好自己的船舵。

那么,你的回答呢?

文/李瑞峰 编辑 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