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尽管做了许多次心理建设,明白妹妹已真真切切地离开了。

可当我看到不满四岁的小外甥抱着那漆黑的小木盒,一脸懵懂地走出老家大门时,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

妹妹周玲今年三十刚出头,唯一的儿子还根本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父母头上的白发也不多,可她那或调皮或恼怒的叫“哥哥”的声音,从此只能在梦中再现了。

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伴随着那能将活人响断魂的乐器声,慢慢往远处挪动,我拖着两条几近失去知觉的腿,机械地跟在队伍后边。

忽然,一个穿白短袖的男子逆流而上,飞快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锐哥,前面有个男的,带了好几个人拦在路中央,好像是……你妹夫。”

“快带我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我那又高又瘦的妹夫陈明,正穿着一件刺眼的粉色衬衣,双手叉腰站在路中间,两条腿张得老开,旁边还站着四五个“黑衣人”。

陈明脸上没有丁点哀伤的表情,反而张嘴就问:“亲爱的大舅哥,我新婚刚五年的妻子,四岁孩子的亲妈,交到你手上这才不过三个月,怎就成今天这模样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在叫嚣着要冲上去揍他几拳,可我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没答话,而是不动声色走到一旁打了报警电话。

半个多小时后,在村干部和派出所的斡旋下,送葬队伍终于又如同一条笨重的肥虫那样,慢慢往前蠕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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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回家时,见陈明还是那副阴阻怪气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给了他一记拳。看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的红色液体,我心下莫名畅快。

这一拳,我已攒了好久。

陈明抬起手背连擦了几下鼻子,把鼻孔朝天仰起:“我能理解成你这是在心虚吗?”

我顺手操起身边的一条长木凳,又朝他的方向扑打过去。如果不是在场的人拦住我,我的长板凳确实也很有可能会砸下去的。

几分钟后,我领着村干部一行来到妹妹生前住过的房间。

刚刚的那一拳,似乎耗尽了我仅剩的那丝力气,以至于这时的我好像全身都散了架,腰也直不起来了。

回想起妹妹近几年的遭遇,我眼角又湿了。

周玲小我五岁,是个刚学会走路就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小尾巴。

因父亲常年不在家,自打我事起,她无论是小时候被小朋友抢了玩具,还是上学后被男生欺负,都是我出面挽回损失或是出手警告。

唯独陈明不同。

今天之前,我不曾动过他半个手指头。

周玲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二十五岁那年认识了陈明,并很快以男友身份将他带回了家。

我见到陈明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我怎么看他都有“贼眉鼠眼”的感觉,加上那又黑又瘦的身材和高中都没念完的过往,使得我实在对他认可不起来。

周玲皮肤白晳身材适中,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有自己的职业和收入,可以有千万个更好的选择。

可惜我那被感情冲疯了头脑的妹妹,偏偏拗劲上头,认准舌灿莲花的陈明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父母也说婚姻大事还是让她自己做主的好,免得将来埋怨他人,我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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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变故发生在周玲嫁进陈明家后的第五年。

一个猝不及防的晚上,陈明给出差在外的我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妹妹有心脏病咋不早说?这下可把老子给害惨了!老子就是倾家荡产也治不起她……”

我脑袋嗡的一声,周玲什么时候有心脏病的,我怎么不知道?

细问下来才知道,原来当天下午四点多钟,周玲为孩子的事跟陈明母亲争了几句后,突然捂着胸口大汗淋漓地滑坐在了地上。

好在陈明回得快,第一时间把她送往了医院。

根据初步检查结果看,十有八九是心脏病。陈明认为我们家肯定早就知道这事,特意瞒了他,目的就是想把周玲这个包袱甩给他。

“不然的话,你家妹妹大学毕业,长相甜美还家境良好,为什么会嫁给高中没毕业还成天混工地,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的我?!”

我气得直想骂娘,周玲有病他想的不是尽快给她治,反而在这叽叽歪歪。

同时我也心急如焚,顾不上跟他争辩,便果断挂掉电话订了最早的机票回家。

也许,就因为我的这一举动,让陈明觉得是默认了“甩包袱”一说就是事实吧。

医生的话印证了陈明的说辞,周玲的心脏瓣膜病变,必须手术,手术费保守估计八到十万。

我知道,实际费用绝对会要多得多,术前检查和药物调理,以及术后护理,哪一样都是钱。

而且,妹妹即使手术成功了,以后的保养也是个大问题。很长时间不能工作不说,日常生活肯定也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不是我不相信陈家人,而是人性本如此。

陈明自幼丧父,因家境贫寒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市侩、小气,鸡毛,现在为了逃避责任,更是可以黑白颠倒,把妹妹这病说成是是娘家带去的。

所以,周玲没有收入后,我根本就不相信陈家人能善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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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站在医院五楼的窗口,我心不在焉地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手机微信响了,打开一看,邻居给我发来了一个视频。

视频中,我那借口回家拿户口本和社保卡的妹夫,正跳起脚在我爸妈跟前叫嚣:“明知自己家女儿有病,还把他塞给我,你们也真是丧尽了天良!还好意思问我要了十多万的彩礼钱。我都问过医生了,她这病就是治好了以后也不能干重活,更别说生二胎了!那我还要她干嘛?”

我妈扯着喉咙拼命争辩,说周玲在家时压根儿就没病。

可在陈明那“义正言辞”的声讨面前,她的声音太微不足道了。

视频中充斥着陈明的吼叫:“老子不会再掏一分钱出来给她治病,十八万八的彩礼必须原封不动地给老子退回来……”

我顿觉无比烦躁,捏了捏眉心后扭转身朝病房走去。

望着躺在病床上吊点滴的妹妹,我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她站在家门前等我回家时的场景。

每次远远看见我回了,她都会飞快地跑过来求抱抱,或是递过来一颗棒棒糖。

妹妹身上流着跟我相同的血,哪怕陈明真的一毛不拔,我也得治好她!

为了不让父母车马劳顿,我特意让妻子请了年假,到医院照顾周玲。

对陈明,我也发出了严厉的警告。医生都说了周玲这是病变,他若再去周家胡搅蛮缠,骚扰我父母的话,就别怪我当大舅哥的不客气了。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准备后,医生说周玲身体血压血糖等各项指数都正常,可以进行手术了。

我给陈明打去电话,一是希望他能送点钱过来,二是希望他能过来看看周玲,毕竟丈夫带来的安慰感和哥哥还是有区别的。

可陈明轻蔑地说:“我早就说过了,她这病不是在我家得的,我不会出一分钱,也没时间管。”

我当场就想发作,可念及妹妹还等钱救命,只得放软了口气:“她好歹也帮你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不,我是去年刚买了房手上确实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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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可陈明就咬死只有两个字:“没钱。”

我只得跑去我爸妈那儿借了两万多块,才将手术费凑齐。

原本以为,这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只等周玲平平安安地出手术室就行了。

谁料,就在手术的前一天,医生要求家属在手术责任通知单上签字时,陈明又出幺蛾子了。

他以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为由,拒绝来医院。

我一气之下直接找到了他干活的工地。只是,陈明的所作所为再一次刷新了我对他的认识。

陈明说,想要他去签字也可以,但要让周玲先把离婚协议书给签了。

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玲现在满怀期待地躺在病床上等着活命,两个手背都被针扎得肿得老高哼都不哼一声,我又如何能张嘴去跟她说离婚?这跟直接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分别?

我在痛骂陈明歹毒下作,乘人之危的同时,心下也飞快想起了对策。

最后,还是我自己回医院签了字。

临进手术室时,周玲视线环顾四周,我知道她是在找陈明,可我又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跟她说。

妻子机灵地说,陈明肯定是在路上堵车,等她从手术完后就能见到他了。

事实上,陈明直到周玲手术完的第三天才匆匆来了趟医院。

妻子告诉我说,陈明见周玲还在重症监护室,没待上五分钟就走了。从头到尾都没问起手术情况怎样,用了多少钱等等。

我对陈明的失望到达极点,可又碍于妹妹还没脱险不方便说什么,事情的发展也不容许我作出更多的其他的反应。

因为,周玲的情况很不好,还必须在重症监护室躺着不能挪窝。

“重症室”三个字,只需一口气就说完了,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它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般的存在。

周玲在那才躺不过六天时间,五万块就打了水漂。

别无他法的我,只好又把电话打到了陈明那儿。

这一次,我刚把周玲的情况说完,陈明就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挂掉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能打通过。

我只得又一次找去了之前的工地,得来的消息却是,陈明已经辞工去了外省一工地,地址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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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之后,我发了疯似的挨个拨打通讯录中的电话,但凡有丁点可能借到钱的,都被我借到了。

这年头,家家户户看着都挺热闹的,但真正能痛痛快快借出三五万的,还真不多。

这时候,我算是彻底领悟到了“人情冷暖”这几个字的真谛。平日里称兄道弟,有酒有肉好人缘,急难当头却鬼花子都难得见上几个。

最后,还是妻子看不过眼,回娘家帮我借来了几万块,又将妹妹的生命往后续了几天。

又过了十来天后,妹妹还是没有起色,我实在撑不住了,在医生的建议下将妹妹接回了半小时车程外的老家,我妈主动提出亲自照顾她。

十四天后,周玲最终没能支撑得住,扔下年幼的儿子和尚未真正老去的双亲,永远停止了呼吸。

噩耗传来时,我正在公司开会,可我硬是没能忍到会议结束,当场就冲出会议室,躲进卫生间嚎啕大哭起来。

这世上所有的痛苦中,大概极少能有比满怀希望地筹借资金替亲人治病,到头来却人财两空更为难受更为绝望的事了。

就在我认命地准备将周玲火化,利用业余时间跑滴滴偿还替妹妹治病欠下的外债时,事情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

我家有个远房的表亲在外省一医院当副院长,他听完周玲的事情后,主动打来电话给我说,他从我爸给出的资料上看,周玲的手术并不复杂,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依他的经验看,如果不是有手术失误,周玲的情况不会是现在这样,我们可以去相关部门申请做个医疗事故鉴定。

我半信半疑。不过又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万一没有失误,再坏也不过眼下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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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经过两个多月的四处求助,和声嘶力竭的据理力争,我们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事实确实如同亲戚所说的那样,周玲的死亡是有手术不当,我们因此获得了三十多万的赔偿。

这下,周玲终于可以真正尘归尘土归土了。

发丧前一天,我特意跑去陈明家中接来了小外甥。

但当我问起陈明的去向时,陈妈妈讳莫如深地直说不知道,我只好信以为真。虽然有些替妹妹遗憾陈明没能来送她最后一程,可也别无他法。

岂料,就在第二天,陈明就得知消息并赶了回来。

刚落座,陈明就提出了一个直戳要害的疑问,那就是他不在场的情况下,我是怎样领走周玲的赔偿款的。

我回怼他说:“当初手术通知单上的字不也是我签的?”

事实上,这事我确实是心虚,当初找不到陈明,我只得在妹妹留在家中的遗物里找到陈明的一张过期身份证,又找了个跟他有点像的熟人去签的字。

妹妹的三十多万赔偿款在偿还完治病所借的钱,买完墓地办完丧事后,已所剩无几。

每一笔用度都有据可查,我也做好了应对陈明的准备,该我负的责我绝不会推脱。

只是,打陈明的那一拳头,就算是额外赠送了。

生命无贵贱,被爱的那个总会有恃无恐。

周玲恋爱脑,可以视陈明为圣人能忍受他的任何缺点,身为大舅哥的我也可以容忍他自私、能力有限,却不能容许他不把我妹妹当人看。

周玲也是我妈十月怀胎生下的,是我们手心里的宝,陈明口口声声讨要当初的彩礼,可明明当初周玲都已一分不少带过他们家去了。

她只是嫁进了陈家,而不是被当成工具卖过去的,他没有理由不珍惜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