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tephen Winer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Criterion（2021年7月23日）
巴斯特·基顿在他晚年的时候，将他与米高梅公司签约这件事，称为其「职业生涯中最糟糕的错误」。
在1928年，这纯粹是一个商业决策。他为自己的制作公司拍的最后几部电影成本高昂，利润也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高。米高梅是一家巨大而成功的公司，就像它的吉祥物狮子一样强大。从理论上讲，在那里工作可以减轻作为独立电影人的负担，让他能够专注于电影本身。
查理·卓别林和哈罗德·劳埃德警告巴斯特不要这样做，告诉他如果呆在一家大制片厂的机器里，他会很不高兴的，但巴斯特看不出问题所在。
巴斯特·基顿
从1917年他第一天在镜头前开始，直到与米高梅签约，他一直享受着一种奢侈，能在工作的时候有着艺术控制权，这即使在那时也是罕见的。他的学徒生涯见证了他与罗斯科·阿巴克尔在后者的工作室的合作，而阿巴克尔更像是朋友和合作者，而不是老板。
基顿在1920年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以自己的方式制作电影，很快成为他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喜剧艺术家之一。也许他太天真了，但他没有想到米高梅不会继续这样做。当然，他也没有预见到，在这家公司短短5年的时间里，他的职业生涯会毁于一旦。
《稻草人》
米高梅有自己的工作方式。演员就是演员，而不是创作者。公司将提供剧本。演员们规规矩矩地表演，然后领取报酬。
巴斯特喜欢他们的第一个想法，让他扮演一个新闻纪录片摄影师，但他请求行政主管欧文·萨尔伯格放弃他们的剧本，让他重新创作。萨尔伯格最终同意了。其结果是，以基顿的风格为主的《摄影师》获得了口碑和票房上的成功，因此，对于他的下一部电影，米高梅无比智慧地决定减少对他的控制。
《摄影师》
《困扰婚姻》的故事灵感来自于巴斯特。但是米高梅公司解散了基顿的创意团队，提供了一个剧本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制片人——拉里·温加顿。这可能是一场灾难，但《困扰婚姻》是个小奇迹。在最艰难的环境下，基顿创作了一部更加单纯而有趣的电影。
《困扰婚姻》
基顿原本想要把这部电影做成有声电影。巴斯特后来曾谈过他会如何创造喜剧，将对话最小化到只有基本要素，并辅以正确的音效。很容易想象基顿会发展出一种无声的喜剧，多年后，这种喜剧会与法国的雅克·塔蒂和皮埃尔·埃泰以及美国的杰里·刘易斯联系在一起。
但是，尽管米高梅制作了一些部分有声的电影，他们仍然不相信有声电影不仅仅是萨尔伯格所说的「一个好的噱头」，所以《困扰婚姻》将保持「沉默」。
巴斯特饰演一个裁缝，他迷恋于一个舞台女演员，对方有着非常戏剧化的名字，叫特鲁比·德鲁（多萝西·塞巴斯蒂安 饰）。她正在镇上出演一部名为《卡罗莱纳》的美国内战剧情片。巴斯特（在剧本中叫埃尔默，但我宁愿忽略这个土气的昵称）每次演出都会第一个到场，戴着大礼帽，穿着燕尾服，完美地坐在第一排。
特鲁比不是《摄影师》中的天真女孩了，而是自负的女主角，她因为那出戏的男主角莱昂内尔·本摩尔（爱德华·厄尔 饰）爱恋的女人不是她而备受困扰。（知道基顿创造了这个角色，我不禁会认为这是受到了他当时与自己的前女主角娜塔莉·塔尔梅奇经历的可怕婚姻问题的影响。）
巴斯特欣喜若狂地观看了这个老土的表演，这是基顿只用眼睛和身体就能做出的完美表演。
第二天晚上，巴斯特被选中代替舞台上的一个临时演员（不要想太多）。该序列以一个特别有趣的场景开始，在这个场景中，不擅长使用胡须道具的巴斯特，慢慢地把他的脸变成一个类似于斜眼鸟做的鸟巢的样子。在舞台上，他的笨手笨脚搞砸了整个布景和整个房子。
但后来，在后台的门口，特鲁比仍然为本摩尔的冷漠而困扰，她抓住了巴斯特，为了激怒莱昂内尔，向他求婚（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懂了吧？）迷迷糊糊的巴斯特同意了。
「庆祝」婚礼后，巴斯特和特鲁比去夜总会。她发现了坐在邻桌的本摩尔和她的同伴，决定喝下她能拿到的所有香槟，向他们展示她有多高兴。
巴斯特把醉醺醺的新娘带回了他们的酒店房间，引出了电影中最著名的一幕。他想把特鲁比放到床上，但醉酒使她的身体变得像袋子里的布丁。把她抬起来放进去听起来很容易，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巴斯特把这个问题看作是一个几何问题——怎样把直角A（女人）放入矩形B（床）中。它纯粹是基顿式的，令人难忘，至于制片人拉里·温加顿，你只需要知道他讨厌它，想要剪掉它。幸运的是，基顿赢了这场战斗。
接下来的一段情节不是基顿式的，而是非常像米高梅式的纯粹悲怆。第二天，特鲁比的经纪人说服她，这段婚姻是个错误，如果她不结束它，就会毁了她的事业。
经理发现巴斯特回到房间，手里拿着一只玩具狗作为礼物，它的眼睛下面有着画过的泪痕。他告诉巴斯特，特鲁比要和他离婚，巴斯特伤心欲绝，丢下狗离开了。
在基顿之前的任何一部电影中，这只可怜的狗的特写镜头似乎都是不可想象的。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时刻很短暂。在酒店外面，巴斯特遇到了本摩尔，本摩尔告诉他，特鲁比爱的是他，而不是巴斯特。
突然，巴斯特挥拳，打了他一顿。这并不是电影史上最有力的一击，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因为巴斯特很快就走开了，然后开始逃跑。
基顿的逃跑，独独是他的逃跑，给《困扰婚姻》带来了新的动力。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车上还有着正在与警察交火的歹徒，然后来到海上，坐上一艘装满朗姆酒的船上，之后再次回到海上，最后坐上一艘游艇，意外的是，特鲁比和本摩尔也在上面！
这是基顿最后一部个人喜剧，所以这些场景很有对称性。从他早期的短片《船》到他最后一部独立电影《航海家》和《船长二世》，船对巴斯特来说一直都很重要。
当游艇发生火灾时，包括胆小的本摩尔在内的所有人都逃离了船，只剩下巴斯特和特鲁比，这与《航海家》的情节相呼应。
从他职业生涯的开端，巴斯特就扮演了一个被命运打击的人。当他陷入迷惑和危险的境地时，他必须调整自己的方向，并发挥他内在的力量来取胜。于是现在，巴斯特戴上了船长的帽子，开始掌控一切了，特鲁比看到这个宛若新生的男人，心软了。
最后，奇怪的人登上游艇，试图接管这艘船。特鲁比加入了巴斯特拯救游艇的不朽战斗。这可能是基顿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引人注目的特技表演了。
在基顿的坚持下，巴斯特被追到了游艇的船头，被迫跳入水中。海浪沿着船身席卷着他，直到他到达一艘拴在船尾的划艇，并把自己拉了进去，使他能够爬回船上打败坏人。
男女主回到了岸边，电影的结尾是特鲁比告诉巴斯特，「从现在开始你会经常看到我的」——一个幸福的结局，至少如果你不停下来想想这个女人在电影中大约5%的时间里一直很善良的话。
这样就结束了一部娱乐性十足的电影，虽然比他最好的电影少了一两个档次，但仍然是一种乐趣。但是有多少是纯基顿的内容呢？
让我们往回看一点。还记得巴斯特和歹徒一起跳上车的那一刻吗？黑帮的整个情节都是制片厂想要的，而不是基顿想要的。他觉得这个故事太复杂了，他更喜欢简单一点的故事。但他输了这场战斗。是的，如果你退后一步，你会明白他的意思。
知道了这一点，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从那一刻起，电影中的一切都是妥协。但如果你在不知道这些的情况下看《困扰婚姻》，你就不会想到它。你会看得很开心的。
那么是什么拯救了《困扰婚姻》呢？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基顿在公司的框架里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都填满了笑料和想法，使它保持活力和有趣。在这方面他可能得到了导演爱德华·塞奇威克的帮助。
塞奇威克被指派为《摄影师》的导演，他很快就学会了指导巴斯特·基顿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就是靠边，让他继续做下去。休战让他们在这部电影中成为了一个有效的团队，似乎他们将这一过程延续到了《困扰婚姻》中。
尽管《困扰婚姻》受到了影评人和观众的好评，但巴斯特为了让这部电影达到现在的水平而不得不发动的战争可能不公平地损害了它的声誉，以至于今天它经常被边缘化。
看这部电影的人会有一种渴望的感觉，因为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但你可以看到一种方式，基顿和米高梅本可以找到一个中间立场，一种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相互满足的妥协。让米高梅给巴斯特一些框架，让他在这些框架内创造喜剧。我们可能再也不会看到《待客之道》了，但我们可能会看到更多的《困扰婚姻》，甚至是一两部《摄影师》。
《待客之道》
但事实并非如此。随着有声电影的到来，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手铐也扣上了。基顿将被迫表演无趣的剧本和单调的对话，没有空间施展他的物理魔法。尽管这些电影在商业上很成功，但制片厂厌倦了与这位不开心的明星打交道，在1933年与他分道扬镳。
听着，自从巴斯特·基顿撞到米高梅工作室的墙已经90多年了，这是他爬不过去的一堵墙，而我们这些热爱和尊敬他的人仍然对此感到愤怒。这有什么意义？如果你不想要「巴斯特·基顿风格」，为什么要雇巴斯特·基顿？谁会委托达芬奇画一幅肖像画，然后拿走他的颜料和画笔？制片厂系统的傲慢——认为公司比他们雇佣的人才更了解自己——对基顿的影响就像对太多独特的艺术家一样。
《了不起的巴斯特》
对巴斯特来说，黑暗的日子还在后面，但就像他的角色们得到了他们艰难奋斗的幸福结局一样，巴斯特的生活也是如此。到了五六十年代，他一直被电视、电影和舞台所吸引。他活了很长时间，看到人们对他的经典电影重新产生兴趣，并在国际电影节上受到欢迎。
1940年，他与埃莉诺·诺里斯结婚，这段幸福的婚姻伴随着他的余生。她不仅支持和推广他，还和他一起在世界各地演出。其中一个小品是他们表演的一个亮点：《困扰婚姻》中的「把妻子放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