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没有退路的标签。主动或者被动贴上这个标签，要走的路都是相似的。孩子会通过自己的母亲，第一次知道，女性何以为女性？
在母亲节到来之际，WR专访了李安娜——中国越野跑新生代精英女性运动员代表。我们邀请她用女儿的身份，谈谈自己与母亲。
同为女性，对女儿而言，母亲的人生是最具体、最生动的参照系。站在母亲的肩膀上，吸收着她从幸福与痛苦的经历中攒下的每一点人生经验，然后勇敢地探索自己的人生道路——这是一次又一次的接力和触碰，也是女性对“自我”的一再确立。
01.
被动辍学的母亲，主动打工的女儿
李安娜平时叫妈妈“梅姐”。梅姐1975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
梅姐的妈妈——也就是安娜的姥姥，一辈子在大山里，几乎没读过什么书，觉得女孩终归要嫁人，因此坚决反对两个女儿读书。姥爷倒是不反对，但也不干涉，主要精力都放在山上采摘草药，家里一切由安娜姥姥作主。
梅姐读完小学，家里不再给她交学费，她跟大部分同学一样，只能回家干活，不再上学。梅姐不是没有过挣扎，但挣扎是无效的，每次她开口说出“想读书”这个“出格”的想法，就会被棍棒教育。梅姐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伤心。
从小学毕业到十九岁，梅姐的生存空间就局限在家里，帮家里干干杂活，直到十九岁嫁为人妇，生了安娜，四五年后又生了安娜的弟弟。为了小家庭的营生，梅姐才开始和丈夫出远门，走路去重庆贩牛羊。
▲2022年4月，武汉，梅姐在自己工作的塔吊前留影。
梅姐能为孩子做的托举也很有限，她希望孩子们不要重蹈她的覆辙，规劝孩子们好好读书，甚至许诺只要孩子们愿意读书，无论读到多高的学历，她都会尽全力支持。这个许诺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在屋子里围着火炉烤火时，梅姐认认真真说的，但两个孩子都没有听进去。
孩子们有自己的世界。安娜初中毕业后去读了一个中专，然后就出门打工了，那时的她听不进去什么大道理。好在她也很少反驳梅姐，母女关系融洽，梅姐劝她好好学习，她只是偶尔会直接说“就是不想学”。
安娜刚到深圳，想做房地产中介，就去问梅姐这个工作怎么样？她能做吗？梅姐不会直接说她能不能做，而是问她一些相关的问题，比如“深圳房价多少？”“房价这么高，你觉得你卖得出去吗？”问着问着，安娜会觉得有了自己的答案。
安娜觉得，梅姐对她最大的影响就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和空间。她从小做什么事情、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在梅姐面前畅所欲言。安娜有种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感觉。
梅姐也更愿意和李安娜商量家里各种事情，比如老家请客送礼该随多少份子钱啦。李安娜会认真给她分析，上次人家给咱随了多少礼，这次咱们得加一点还人情，如果这家很快还有需要随礼的事情，这次就少一点。
对于母女二人而言，她们之间的沟通很流畅。她给梅姐买衣服，梅姐不领情，说她不节俭。安娜一面觉得梅姐说的有道理，一面也会劝梅姐趁年轻多穿，等老了可能就穿不出这个味道了。她发现梅姐也能听得进她说的话，还会主动约她一起逛街买衣服。
02.
辞职去跑步，即便收入一落千丈
在深圳打了几年工，李安娜开始在华强北卖化妆品，每月开始固定能有将近两万的收入，但经常要站柜台到夜里两三点，她觉得这样子长期下去身体也不行了，在2022年3月份辞掉了这份工作。
开始还想找新工作，但之前因为减肥开始跑步，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跑步，就想干脆自己创业，在深圳梧桐山下开了一家跑步驿站，做一些跑步产品分销。她跑步的频率越来越多，才有了那年十月份去柴古唐斯跑了第一次越野赛，第一次越野赛就获得女子第四，开始崭露头角。
跑步驿站的门面很小，租金只要两千来块钱，因此一个月哪怕只挣五六千块钱也能保证基本生活，哪怕月月都是月光族，但安娜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越野跑了。她想到以前替人打工的日子，虽然收入高，也没这么开心。
梅姐像往常一样，从不干涉女儿去做什么，对女儿也没有经济上的要求。但是知道她不工作、只跑步后，梅姐开始有些担心，“没有工作，你能吃上饭吗？”李安娜很巧妙地向妈妈解释，“我现在跑越野赛得名次有奖金。跑两三个比赛，相当于一个月上两三天班，就能挣之前一个月的工资。”
实际上，她当时跑得比较多的是一些地方小赛事，经常能站台，但奖金很少。即便在港百一战成名后，为了能自由自在、不被束缚地跑步，她甚至再三推过品牌商邀约，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经济不是她最优先考虑的事情。2023年，曾有人想赞助她去法国霞慕尼跑CCC的来回机票，但她担心第一次跑没经验、辜负赞助商，在经济并不十分宽裕的情况下，她还是拒绝了赞助，自费前往霞慕尼参赛。
▲比赛中的李安娜
“ 跑两三个比赛就能挣以前一个月工资”，其实李安娜是以她刚到深圳拿的最低工资标准作为衡量。不算说大话，总算能搪塞过去。除了这样善意的谎言，李安娜也会事无巨细地向梅姐报告每一次出门比赛的行程，不让她担心。
即便不在乎女儿挣很多钱，梅姐还是会想：越野跑需要在山里昼夜不停地跑168公里，会不会太伤身体了？开始非常频繁地叮嘱她要好好吃饭、不要搞坏身体。
梅姐在二十多岁时就和爸爸一起做牛羊生意养家，要从老家恩施翻山越岭去重庆，有时候甚至不带吃的，只带一杯茶解渴。在重庆买到几头牛和羊，再连夜翻山越岭将牛羊牵回恩施，然后待价而沽。李安娜说，以她现在的经验，估算那时单趟大约有二三十公里，爬升至少两千米。梅姐深知在山里昼夜奔忙有多辛苦。
李安娜只能一再向梅姐保证，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和安全。
03.
陪女儿一起上山
梅姐仍对“昼夜不停地跑168公里”感到疑虑重重，但她发现女儿有更多的时间回家陪她了。
以前的工作，只有春节假期足够长，可以回家，但一般都是腊月二十五、六才到家，最多大年初三就得匆匆离开。自从李安娜开始跑越野，时间自由，老家恩施的大山也非常适合训练，现在她几乎每季度都能回家一次，只要没比赛，每次能在梅姐身边待上十几天。梅姐觉得这样也挺好。
全家在十几年前已经从山上搬到镇子里。李安娜回家跑步训练，就会去镇子周边的一些山上跑步。梅姐也很怀念上山的感觉，主动提出和女儿一起上山跑步。
▲2024年大年初一，也是梅姐的生日。安娜和妈妈在家欢渡春节、并为妈妈庆祝生日。
李安娜跑步，梅姐顺便在山里采摘一些野货，或者给李安娜拍训练视频，或者跟着她跑一会儿。李安娜发现，梅姐上坡能力非常强，有时候比她还快。
去年五月份，李安娜带梅姐在杭州旅游，正好几天后，5月21号，李安娜和一群跑友参加温州平阳的半程马拉松比赛，她试着给梅姐报了名。因为担心梅姐耐力不够，她给梅姐报的是五公里欢乐跑。
李安娜跑完半马，到终点一直没见到梅姐。她和朋友们很是焦急，已经准备要给组委会打电话，这时梅姐笑嘻嘻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开心得不得了，说跑错了路，跑到了半程马拉松赛道，就稀里糊涂地就跑完了21公里，用时2小时零几分，跑完还跟没事人一样。
李安娜惊呆了，这是很多大众选手要经过很多训练之后才能达到的成绩。
▲2023遂昌王村口百里红军古道越野赛中，梅姐获得10公里组女子冠军。
仅仅相隔一个星期，安娜要去丽水参加42公里组越野跑，看出梅姐很向往的样子，就临时给梅姐报了10公里组别，梅姐一口答应，跃跃欲试。结果，梅姐穿着组委会发的参赛服和普通运动鞋，一下子就跑了女子第一、全场第四。那次李安娜跑了42公里组的第三名。
让李安娜下决心要承担起女儿的责任，将越野跑作为真正的事业，其中一个原因是梅姐在去年刚刚结束了开大吊塔的工作。
说起梅姐的这个工作，李安娜一脸骄傲。七八年前梅姐决定出门打工，跟着亲戚去杭州的一个隧道承包项目。一起去的老乡教她开塔吊，梅姐学习能力非常强，很快就学会了，她就自己去考了一个证，梅姐胆子很大，那么高的塔吊也不害怕，而且技术很好，是非常受欢迎的老师傅，过了三四年到武汉打工，还是一直开塔吊。
梅姐去年开始有些高血糖，李安娜劝梅姐不要再去开塔吊。梅姐现在除了在县城偶尔打一些零工，主要在家带孙子。
李安娜便开始有想法，让梅姐搬到深圳和她一起住，弟弟也在深圳打工，对妈妈也很孝顺，这样大家都在一起。她开始觉得不能只想着维持自己的爱好就行，如果没有更多收入、没有积蓄，万一父母身体有什么不好，自己拿什么钱去给他们治病呢？
04.
带上妈妈一起跑步
对自由自在充满执念、不愿受任何束缚的李安娜，从今年开始考虑品牌商签约。
自从梅姐去年查出高血糖，尽管还没发展到糖尿病，但已是超出正常范围很多。安娜第一次意识到生命脆弱，也感受到父母生病可能为生活带来的威胁。她一面开始鼓励梅姐跑步运动，另一方面，她想到要更多地陪伴梅姐，承担起照顾梅姐的责任。
以前李安娜只为跑得开心，即便是在2023年1月一战成名的港百，她是第四批出发，出发不久遭遇了“堵车”，她也都很佛系地去面对。到80多公里时爬一个台阶，她都是全程跑上去。
沿路志愿者看到她状态这么好，便跟她说，你前面几个人都快跑不动了，你追几步，名次能上升两位。这时她才来了劲，果然很快在上坡时追上三个人，她还忍不住关心其中一位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对方说自己抽筋了，李安娜停下片刻把自己的盐丸给对方。最后，她在这场高手如林的国际赛事中获得亚军，从此名声大噪。
▲李安娜以一匹黑马的姿态在2023年1月港百上获得女子亚军，一鸣惊人。
今年，安娜开始认真规划训练。她了解到美国越野跑教练Jason Koop是向付召和申加升的教练，便去看了他的书《极限长跑》，觉得特别喜欢，便联系到Jason Koop。
作为世界上最著名的一位越野跑教练，Jason Koop有一个五十多人的教练团队，有一些学员会亲自带，有一些会请团队的其他教练来训练。Jason Koop曾在一次播客中他选择学员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要喜欢对方。
在对李安娜的面试中，Jason Koop问她想学什么？李安娜没有讲那些跟着知名教练如何发展跑步事业的宏大理想，只问：我想学上坡，怎样上坡才能更快？也许Jason Koop被安娜的率真逗笑了，哈哈大笑。后面整个面试都在不断的笑声中度过。面试结束，Jason Koop决定亲自指导李安娜。
为了更好地陪伴梅姐，她将梅姐“规划”到自己的跑步事业中。她看到梅姐每次跟她出门玩都非常开心，梅姐又能跑步，便想着也许以后可以带梅姐跑一些比赛，让她可以多去一些地方旅游。以前安娜担心梅姐耐力不够，给梅姐报的都是短距离比赛。现在她觉得可以尝试带梅姐跑一次50公里，能让梅姐亲身体验一下，长距离越野跑，是伤身体更多，还是快乐更多？
“万一我都没跑赢我妈妈怎么办？”李安娜忽然想到，然后忍不住自己笑起来，“那我可以让她去和品牌商签约，我给她做经纪人，也没什么不可以，哈哈。”
祝妈妈们节日快乐 ♥️
本条内容创作团队
作者：徐凡
编辑：呱呱
设计：viuviu
图片：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