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问如果只是装了一脑门子知识,口讲言说,于身心上无所滋养,那好比摆书摊、卖旧书,能有几分进益?做学问而能润泽心灵、美化言行,是真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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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要做切己的学问

【语录】为学之要,只在着实操存,密切体认,自己身心上理会。切忌轻自表暴,引惹外人辩论,枉费酬应,分却向里工夫。《知行录》

【译文】做学问的要点,在于认真学习和实践,切实探求真知,追求切身的学养。切忌轻易炫耀才华,招来外人的争辩,为酬接应付浪费时间,分散增进学养的精力。

一个悟道的人,往往不屑于卷入无聊的争辩中,那不过是浪费时间,白费力气,根本不可能争出真知,辩出道理。

王阳明少年求学,四十岁时,在龙场顿然悟道,那是一个夏夜,他忽然从石床上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大呼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那一刻,非常奇妙的,像电脑自动整理文档一样,他头脑中的知识、经验、见解自动排序,形成了他独到的思想,他的“心学”正式形成体系。

于是,他也知道了“为学之要”以及辩论的毫无意义。

一个悟道的人能清醒地判断:什么是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什么是有价值的和没有价值的,什么是真实的和虚假的,什么是有可能把握的和暂时不可能把握的,那都是客观存在,你或者能看见,或者看不见,用不着争论,如果需要争论,只能说明双方都看不见。

吃到肚子里的不一定是营养,滋养身心的才是营养;赚到手的不一定是钱,花出去让自己身心快乐的才是钱。同样的道理,讲得条条是道的不一定是学问,对身心事业有所补益的才是学问。所以,一个悟道的人,不事虚言,只求实在。王阳明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指导学生们“着实操存,密切体认,自己身心上理会”,因为这才是悟道的可能途径。

但是,不要争论,不等于不要沟通,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实感,以及各自掌握的真实情况、真知灼见,都有必要通过沟通彼此分享,相互补益。沟通有无效沟通和有效沟通之分,对方拒不接受或无法理解你的话,沟通便无效,如果对方竟至于要跟你争论,沟通不仅无效,反倒有负作用。对方欣然跟你交换意见,互通有无,沟通的效率就很高了。一个聪明人,积极沟通,但只进行有效沟通而回避无效沟通。

孔子说:“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大意是:可以对某人说那些话而不说,等于失人;不可以对某人说那些话,你管不住嘴巴,等于失言。智者既不会失人,也不会失言。

王阳明是智者,也偶有失言的时候。有一次,他陪几个老儒谈了半天,毫无效用,最后客客气气地将老儒送走,回来坐在椅子上,面有忧色,半晌无言。弟子钱德洪过来询问他们的交谈情况,王阳明说:“方圆凿枘,格格不入,圣道本来坦易,世上的俗儒自加荒塞,终身陷于荆棘场中而不悔,我不知怎么说好啊!”

老儒们读了一辈子书,守了一辈子旧,内心的偏见执念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如何入得真道?王阳明跟他们谈学论道,不过是白废口舌而已。

一般而言,功夫很差的人,往往喜欢争论,他们并不太在意自己所讲的是否真的正确,但一定要在争论中获胜。你说南方比较暖和,他一定会说北方比较暖和,因为北方人烧暖气;下回你顺着他的意思,说北方人比较不挨冻,他又说北方人冻得厉害,而且也能讲出一大套道理。总之他并不太在意事实和逻辑,只想在争论中获胜。这是为什么呢?

功夫很差的人,往往缺乏真正的自信,需要得到别人的肯定才敢相信自己真有本事、真有学问,在争论中获胜是他们获得肯定的一种重要方式,一旦争论否则自信心会受到严重挫伤。他们就像《盲人摸象》中那些瞎子,摸到一只耳朵,就说大象像一把扇子;摸到一条大腿,就说大象像一根柱子,摸到鼻子,就说大象像一条蛇;摸到肚子,就说大象像一堵墙,然后,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并且争论不休。其实他们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所知有限,也许不明真象,只是不敢承认而已。假设他们真的清楚了大象的全貌,又何须争论呢?

王阳明深知争论的毫无意义,所以他指导学生“切忌轻自表暴,引惹外人辩论”。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无意争论,只是想发表一点见解,但别人喜欢争论,偏要跟你理论一番,你想躲都躲不开,不如少发表一点意见,麻烦少多了。

假设遇到了一个喜欢争论的人,该怎么办呢?二十个世纪以前,耶稣曾经告诉过人们一个圆通的方法:“赶快赞同你的反对者。”对喜欢喋喋不休的争论者,脱身的最好方法是一句“你是对的”。这不是虚伪,而是承认事实。我们每个人对世间事都一知半解,正如一位西方哲人所说:“我们不是看到事实,我们只是对看到的东西加以解释并称之为事实。”正因为大家都没有看到事实,所以,“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两个以上的观点存在”。也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盲人摸象》中的那个盲人。当那个盲人说大象像一把扇子时,有一定的正确性,即使错了,也错得有理。所以,你可以对他说:你是对的。然后,从争论中抽身而出,花更多时间去摸那只大象,以便知道得更多。

悟道和未悟道的差别在于:悟道者知道自己是“盲人”,未悟道者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盲人。两者的差距只是一丝缝隙,连一根头发都放不下,境界却有天壤之别!

2.学小技,通大道

【语录】“虽小道,必有可观”,如虚无、权谋、术数、技能之学,非不可超脱世情,若能于本体上得所悟入,俱可通入精妙。但其意有所着,欲以之治天下国家,便不能通,故君子不用。《知行录》

【译文】“虽小道,必有可观”,例如虚无、权谋、术数、技能之类的学问,并非不能超脱世情,如果能从良知上悟入,都可通达神妙境界。但其指向比较单一,想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行不通,所以君子不用它们。

孔子门下的著名弟子子夏曾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意思是说:即使那些小技巧,也有值得一学的地方;为了追求远大目标,恐怕耽误在那些小术中,所以君子不愿学它们。

子夏这句话,耽误了后世许多读书人。他们一门心思追求“大道”,即所谓的“治国平天下”,对那些“小道”不放在心上。若是不幸没有捞到一个官做,其他的事都不太愿意去做,也做不好,只好当一辈子寄生虫,“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是侥幸弄到一个官做,因为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只好想当然,凭小聪明办事,往往把“天下国家”治得一团糟。例如,宋朝那群书呆子,以王安石为首,主张变法;以司马光为首,反对变法。你把法变过来,我又全盘推翻,再变过去。变法的人不知道变法会造成何种后果,反对变法的人不管反对会带来哪些危害,最后把一个太平盛世,折腾成了国贫民弱。这就是他们的“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对子夏这句话作出了新的解释:“小道”如果契入良知,也可“通入精妙”,只是专业化比较明显,用来治理天下国家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君子不用”。

王阳明的“君子不用”或许跟孔子的“君子不器”含意相同,儒家的志向是“治国平天下”,所以必须成为领导人才,站在领导角度看,孔子或王阳明的结论是正确的,优秀领导往往是“复合型人才”而非“专业人才”。想成为“复合型人才”,后儒所走的路径就错了,排斥其他学问,一门心思钻研儒学,专业化不是太明显了吗?到了明清,读书人甚至专攻八股文章,“专”得可怜,也狭隘得可怜。中国迅速从世界强国变成超级弱国,跟读书人变得越来越愚蠢有很大的关系。

王阳明本人是一个“复合型人才”,儒、道、佛无不精研,诗文、武艺无不通晓,“兵家秘籍莫不精究”,难能可贵的是,无论学任何“小道”,他都不是浅尝辄止,一定会下苦工夫,精通其道。他学书法时,“耗纸数箱,书艺大进”;他学诗时,不仅遍览古诗词,经常与人诗作酬和,入仕前还在老家余姚组织了一个龙泉山诗社,集结了许多诗人、学者共探诗艺。不过,王阳明志在“治国平天下”,所以他遍学“小道”,却又迷恋在任何“小道”中。他曾写过一首诗,可见他对“小道”的清醒认识:

学诗须学古,脱俗去陈言。

譬若千丈木,勿为藤蔓缠。

又如昆仑派,一泄成大川。

人言古今异,此语皆虚传。

吾苟得其意,今古何异焉?

子才良可进,望汝成圣贤。

学文乃余事,聊云子所偏。

所谓“学文乃余事”,上承孔子“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意旨,跟做人做事相比,“学文”只是“小道”,有时间可以玩一下,没时间不玩也没什么要紧。

事实上,“小道”或“大道”,只是相对而言,关键看你确定的是怎样的人生志向,对刘翔来说,打球只是“小道”,跑步才是他的人生“大道”;而对姚明来说,打球却是“大道”,跑步反倒成了“小道”。没有志向的人无所谓“小道”、“大道”,一旦你立定志向,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你最重要的事,并且不被次要的事所缠缚。

有一个禅宗故事:慧远禅师年轻时喜欢四处云游,有一次,他遇到一位嗜烟的人,同行了很长一段山路,坐在河边休息,那人给了慧远一袋烟,慧远尝过后觉得味道很好,那人便送给他一根烟管和一些烟草。两人分手后,慧远心想:这个东西令人十分舒服,肯定会打扰我的禅修,还是趁早戒掉吧!于是就把烟管和烟草都扔掉了。

后来,他又迷上了《易经》,并且能用《易经》卜卦,卜得很准。他又想:“《易经》占卜固然灵验,如果我沉迷此道,怎么能全心全意参禅呢?”从此,他再也不学《易经》了。

再后来,他又迷上了书法,每天钻研,小有所成,引来几个书法家的赞赏。他转念又想:“我偏离了自己的正道,这样下去,我可能成为书法家,却成不了禅师。”从此他一心参悟,放弃了一切与禅无关的东西,终于成为一位禅宗大师。

在儒生眼里,《易经》和书法都是很高雅的东西,尤其是书法,是科举考试的一项重要评分内容,书法不好,几乎没有可能考举人、中进士,可在慧远眼里,书法只是“小道”,不值得花太多精力。任何东西都值得一学,但你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只能选择一条路去走。一个执定志向,埋头走自己的路,懂得放弃其余的人,无疑是聪明人。

但是,无论你立定何种志向,最好坚持一个宗旨。孔子曾说:“吾道一以贯之。”孔子的“仁道”,有一个宗旨贯通着,什么宗旨呢?孔子自己没有说,曾参替他作了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王阳明的志向是学做圣贤,其中也有一个宗旨贯通着:致良知。

志向定了,就不会“走错路”;宗旨定了,就不会“做错事”,也就是说,无论遭际如何,你都会无怨无悔地走下去,永不迷惑。

一个人可以确定任何志向,也可以确实任何为宗旨,比如以快乐为宗旨,以助人为宗旨,以创新为宗旨,诸如此类。假如你志向远大,宗旨健康,无论学任何“小道”,一旦精通其道,做到极致,都可契入“大道”,大放异彩。歌唱家精通歌道,放歌一曲,天下倾倒,岂不是利益众生的“大道”?发明家精通创新之道,推出一个新产品,天下受益,岂不是提高人类生活品质的“大道”?列文虎克只是为了乐趣,磨了几十年玻璃,最后磨出了当时最精良的复合镜片,做出了当时放大倍数最高的显微镜,帮助人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微生物世界,岂不是功莫大焉?

其实,一个人根本用不着讲什么“治国平天下”的虚话,只需认真做好一件事,让尽可能多的人受益,就是“治国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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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必迷信权威

【语录】夫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知行录》

【译文】求学者贵在内心体验。心里真切感受到那不对,即使那些话出自孔子,也不敢认为是对的,何况出于不如孔子的人呢?心里真切感受到那是对的,即使那些话出自一个普通人,也不敢认为是错的,何况是出自像孔子这样的人呢?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优秀的东西,也有一些不好的东西,危害最大者有三:一是“崇古非今”,所以圣贤都是死人,经典都是死学问;二是“迷信权威”,活人向死人学死学问,需要很好的脑筋,消除腐尸味,弄出一点新意,不然无法跟新时代契合。秦汉之后的学问基本上都是“解释学”,谁解释得好,谁就成了权威,大家都不加分辨地听他的,权威放个屁,庸众唱台戏;三是“服从权势”,由于大家迷信古人和权威,缺乏一种“坚持真理”的精神,只有“固执己见”的愚执,离真知已经很远了,是非对错难以分辨,最后听谁的呢?谁权力大就听谁的,谁拳头大就听谁的。

很显然,此三者都不是为学的正途。

王阳明跳出上述三个怪圈,提出“求之于心”,张扬的正是“坚持真理”的精神,只要是对的,谁说的都听;只要是不对的,谁说的都不信。问题是,对与不对,用什么做判断标准呢?按王阳明的理论,当然要按自己的良知为标准——我真切感觉到那是不对的,我就不能深信不疑;我真切感觉到那是对的,我就可以听信。这样有没有可能判断失误呢?当然可能。通向真理的途径本来不是一览无余,走错路势所必然,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始终坚持真理,离真理自然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