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印顺法师

「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久已传为佛教的佳话。生公的为人,如事迹、品格、思想,以及时代的关系,生公给予中国佛教的影响,这一切都值得认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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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公名道生,杨都竺法汰的弟子。依当时的习惯,依师为姓,就称为竺道生。他死在宋元嘉十一年(公元四三四)冬十月庚子,不知享年多少。梁『高僧传』说:「年在志学(十五岁),便登讲座;年至具戒(二十岁),品鉴日深。……初入庐山,幽栖七年以求其志。……后与慧叡、慧严,同游长安」。竺法汰是晋元十二年(公元三八七)死的,生公的年纪还不大。他到庐山住了七年,依止远公。在此期间,学过(僧伽)「提婆小道之要」。僧伽提婆,太元十六年(三九二)在庐山译『阿毘昙心论』;隆安元年(三九七)才东向杨都。生公后来听到罗什三藏到了长安(秦弘始三年,即四0一),这才与同学们一起上长安。那时,肇公才十九岁,生公似乎还不到三十岁(二十岁加七年)。在罗什三藏门下,是优秀的青年。所以当时人说:「老则融、叡,少则生、肇」。这样,生公约生于公元三七五,死在元嘉十一年,享年约六十岁左右!

生公在去长安以前,早已受到人的赞许。『僧传』说:「性度机警,神气清穆」。慧琳的『道生法师诔』文说:「性静而刚烈,气谐而易遵,喜舍以接诱」。这可见,生公不仅是聪敏的青年,还是和乐易处的,沈潜刚毅的,喜舍乐意助人的青年。他澹泊静默,所以能在青年时代,耐得了「幽栖七年」的生活,承受庐山精神的陶冶。也因为他是刚直,晚年才会受人的排挤。庐山精神是三学(戒、定、慧)并重的,恬澹而精进。但生公却偏重慧学,他以为:「入道之要,慧解为本;故钻仰群经,斟酌杂论」。他的慧解为本,与谢灵运的「成佛是慧业文人事」,如出一口。生公以「慧解为本」,所以又到长安去修学。诔文说:「中年游学,广搜异闻」。这位强毅明敏的青年,是怎样的求知若渴!

他到长安,可能是什公入关的来年(四0二)。「关中僧众,咸谓神悟」。在什公的号称三千弟子中,有四圣、八俊、十哲,其中都有他。当时的评语是:「通情则生、融上首,精难则严、观第一」。「生、叡发天真,严、观洼流得」。生公的被人器重,主要是颖悟。但他住不几久就先走了!什公在弘始六年(四0四),翻译『大品经』;七年十二月,『大智度论』也译毕了;这才又把『大品经』作了最后的修正。「因出大品之后,(僧)肇便着般若无知论」。这部论被生公带回庐山;这可见生公的南下,不能早于弘始七年。一个夏天,『般若无知论』被刘遗民看见了。下一年冬,写信向肇公质疑,信上说:「去年夏末,始见生上人示无知论」。肇公接了信,又到下一年中秋,才回信给刘遗民说:「得去年十二月疏并问。……八月十五日,僧肇疏」。回信的时候,已是生公回庐山的第三年了。回信中说:「领公远举,乃千载之津梁也!于西域还,得方等新经二百余部。请大乘禅师一人,三藏法师一人,毘婆沙师二人。……禅师于宫寺教习禅道,门徒数百,夙夜匪懈,邕邕肃肃,致自欣乐。三藏法师于中寺出律藏,本末精悉,若睹初制。毘婆沙法师于石羊寺出舍利弗毘昙胡本,虽未及译。……生上人顷在此同止数年,……中途还南」。肇公回信时,禅师佛陀跋陀罗还在关中传禅。他的被摈出关,迟不过弘始十一年(另考)。在中寺出律藏的佛陀耶舍,弘始十年始译;支法领(领公)也是此年回长安的。在石羊寺译『舍利弗毘昙』的昙摩耶舍与昙摩崛多,出胡文,是弘始九年。从这些事实看来,肇公回信时,佛陀跋陀罗还在,『四分律」已译,而『舍利弗毘昙』也译出胡本,这约在弘始十年或十一年。生公已早两年走了,那末生公的回庐山,迟不过弘始九年(四0七)。这样,道生在什公门下,不过五、六年。什门的优秀弟子,生公是最早离去的一人。弘始八年,什公译『维摩』、『法华』,生公是否参与译场,还不得而知(生公有维摩诘经注,法华经疏)。而弘始十一年所译的『中论』、『十二门论』,生公都没有受学。这所以祗能「发天真」与「通情第一」,而不能「洼流得」。这在生公的学历中,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他所以匆促的回去,是为了对于什公的不满。诔文说:「虽遇殊闻,弥觉同近。途穷无归,回辕改轸」。这与佛陀跋陀罗的面诘什公:「君所说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是同一口吻。后人以生公为三论宗的继承者,真是错误到极点!记得什公翻译的『智度论』,慧远作钞序说:「童寿以此论深广,难卒精究,因方言易省,故约本以为百卷。计所遗落,殆过三倍,而文藻之士,犹以为繁,咸累于博,罕既其实」。远公还嫌他繁,「与同止诸僧,共别撰以为集要,凡二十卷」。『智论』是弘始七年译毕的,生公八、九年间就走了。「文藻之士,犹以为繁」;「同止诸僧,撰为集要」,其中应该都有生公在。生公是学不厌博的,但厌恶名相的纷繁;这种性格,使他不能完满承受什公的训导。但晚年伟大的卓见,也就是这种精神的陶养所成。

生公到庐山以后,诔文说:「白杨徂秦,登庐蹑霍」;似乎还到过霍山。霍山,是安徽的天柱山;古典一点,是南岳衡山。此后,一直到宋元熙元年(四一九),才知道他到了建业。依『佑录』,义熙五年还东都,但『僧传』削去义熙五年说,但说:「后还都止青园寺,寺是晋恭思皇后褚氏所立。生既当时法匠,请以居焉」。恭思皇后是恭帝的皇后,元年正月册立的。到明年六月,恭帝就被废。这可以想见恭思皇后青园寺的建立,总在这两年中。后来青园寺改名龙光寺,生公也就被人称为「龙光道生」。从出关到住青园寺,有十二、三年,事迹不详,大概是长住庐山(远公还在)、霍山,是他综贯所学,作深切的体验,精思入神以达圆熟的时期。生公的智能,如皎洁的秋月,品格像孤芳自赏的寒梅。经一番冰雪的澡浴,这自然要幽香四溢了!

生公再到杨都来,除了景平元年(四二三),元嘉元年(四二四),与东安寺慧严,协助佛陀什翻译『五分律』以外,着实有些值得我们留意的事实。先说一件不大不小的争辨,看生公采取怎样的立场。当时,祇洹寺的僧众,在饭食时,有的沿用印度式的踞坐,有的改用中国式的方坐。祇洹寺的施主范泰,热心护法到极点。他觉得踞坐与方坐,不关重要,却有点不和合,所以向祇洹寺的住持慧义建议,一律中国化──方坐。慧义是有名的「憉惇进」,「意强气猛」;而同时,祇洹寺是「西域名僧,多投止此寺,或传译经典,或训授禅法」的所在,是典型印度式的寺院。特别是那时有号称「大禅师」的昙摩蜜多,在寺中教授。所以对范泰的建议,慧义是置而不答。于是乎小事大做,范泰要一再与慧义辩论;进一步向满朝的公卿呼援;索性向文帝一再上表,希望文帝能授意宰相出来解决。郑道子与司徒王弘,都是同情范泰的。郑道子甚至直接向禅师诘问,责备他「禅念化心而守迹不变;在理既未,于用又粗」!这不小不大的争辩,含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佛教是否需要适合中国的民情习俗。典型印度化的慧义,始终是「谨守经律,以信顺为本」。道场寺慧观,也始终是「未肯悔其始位」,还是赞成印度式的踞坐。但生公却不同,「道生便是悬同」;「道生本是不企」。像生公那样得意忘言,直探心要的人,那里会拘泥到如此!这件事,是王弘当司徒的时候,约在宋元嘉三年(任职)到五年六月(去职)间(四二六──四二八)。

生公的不愿拘执印度俗习,还有可以证明的。一次,「太祖设会,帝亲同众御于地筵。下食良久,众咸疑日晚。帝曰:始可中耳。生曰:白日丽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遂取钵便食,一众从之」。过午不食,在印度佛教是怎样严格的大事!但生公临机巧用,竟破了时食的定律。他与印度「随宜饮食」的鸡胤部学者,岂不是有共同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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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公读到了新译的六卷『泥洹经』(四一七──四一八译出),这在他的理境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生公不断的发表卓越的见地,如「顿悟成佛」,「佛性当有」,「善不受报」,「法身无色」,「佛无净土」,「应有缘」等,成为一时争辩的中心。使一般「守文之徒,多生嫌嫉」。生公那里是竞异好辩的!这确从他的自有所得而来。他的独到理境,以佛法的思想来说,不愧为第一流的真常论者。他不受名迹的封蔽,能从名迹中解放出来,更进而净化他。他不为习俗的知见所限,能大胆的提贡自得的见地,忠于所见,不惜与世人争,愿受世人无情的待遇。深见,真诚,勇敢,生公是伟大的!他的悟解,如『高僧传』说:「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隔,多守滞文,鲜见圆意。若忘筌取鱼,始可以言道矣」!诔文说:「悟曰;象者理之所假,执象则迷理;教者化之所因,束教则愚化。是以征名贵实,惑于虚诞;求心应事,芒昧格言。……乃收迷独运,存履遗迹。于是众经云披,群疑冰释。释迦之旨,了然可寻;珍怪之辞,皆成通论」!生公的悟境,不仅是遗言得实;还要本于所得的实义,从适合国情的立场,加以净化。本来,「得意忘言」,是佛法现觉离言性的应有之谈。自什公的传译般若经论以来,更特别的注意发挥,如僧叡的『十二门论序』说:「然则丧我在乎落筌,荃忘存乎遗寄,筌我兼忘,始可以几乎实矣」!但其中应有一种分别:佛法的证悟,是超越名相思惟的;但施设教化,却又非名相不可。这其中,如确为世间现实,是现证所依的正见正行,这是不能忽略的,忽略就是「不落因果」,「执理废事」。如确为适应时机的假说,那就应超脱名迹去把握经意。否则,就不免读死书,泥迹不化。大概偏于信仰的,常是无条件的接受,如慧义、慧观他们,连时食、踞坐,都看作天经地义。富于理智的,常加以抉择、洗炼(太过了,会破坏一切)。法师们多是前一类的;印证自己心境的禅师,常是后一类的。「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这需要得当。否则,不流于愚痴,就成为邪见。生公的「存履遗迹」,是后一类的。在生公,从自得的理境来看佛法,觉得那些「征名贵实」者,不了解佛经的适应印度,融贯了印度的民俗传说,把神话都看真了,这自不免要「惑于虚诞」。而那些「求心应事」的,不明白经中的象征、譬喻,以为是事实,那就要「芒昧格言」(格,譬类的意思)。所以生公的得意忘言,是进而「芟夷名迹,阐扬事表」,这就是净化与合理化。这么一来,自然是「释迦之旨,了然可寻;珍怪之辞,皆成通论」了!生公的见地,是怎样的卓越!这是南中国精神的佛化。中国的江南民族性,好简略,崇尚意境,富于直觉的洞见。这如两晋的老、庄之学,唐代的禅宗,南宋的理学,以及南画,都表现这一贯精神。虽不免流于虚玄,但在缴绕汗漫的文化堆中,常能咀味精华,透进一番新鲜的空气,提高拘于现实者的意境而净化他。东晋有一位支公道林,他「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时为守文者所陋。谢安闻而善之曰:此乃九方歆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骏逸」。支公的精神,就是生公的精神。生公的解说教典,常是作为应物的方便。所以自由而活泼的理致,平淡又新鲜。这种精神,在唐代的禅门中,获得广大的成就。他们标示不立文字,肃清一切的葛藤络索,从和蔼、朴质中显出刚强。禅者与法师们谈道,如涉及教相,也总是销归理性的。生公与禅宗,没有师承的关系,却有气象与理境上的共同。

生公的见地,得力在『般若』、『法华』、『涅盘』。『般若』扫荡一切,是安公、什公所重的本典。而『法华』、『涅盘』的三乘是方便,「是灭非真灭」;释迦的诞生入灭是方便,真佛常住不变,都是引发生公妙悟的因缘。现在先来谈顿悟成佛。刘!7驺(齐时人)『无量义经序』说:「生公曰:道品可以泥洹,非罗汉之名;六度可以至佛,非树王之谓。斩木之喻(渐悟者的比喻),木成故尺寸可渐;无生之证,生尽故其照必顿」。生公的意见:在生灭心上用功,损之又损之,似乎是渐入的。但真性是无差别的,常住本净的,所以有一毫的戏论在,到底不能证入。无生的「真知」,不见就不见,见就一了百了,无欠无余。所以,唯成佛才是真悟。嘉祥『二谛义』,引竺道生说:「果报是变谢之宅,生死是大梦之境;从生死至金刚心,皆是梦,金刚后心,豁然大悟,无复所见」。这个渐学顿悟的见地,阐述得明白一些的,保存在『广弘明集』卷二十,宋谢灵运的『辨宗论』,及与诸道人(法勖、僧维等)及王休之的问答里。当时,谢灵运「枕疾务寡,颇多暇日」。答王休之书说:「海峤岨回,披叙无由」,可见为作永嘉太守时(四二二──四二三)。谢灵运的风格,才华卓越而狂放,有点近于生公;他爱好山水,却过不惯幽独,就与生公不同。关于顿悟,谢灵运是同情生公的。他的『辨宗论』,代生公发言说:「有新论道士(指生公。古人称比丘为道士,道人),以为鉴寂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矣。……窃谓新论为然」。从这简要的叙述中,看出他拂拭儒、释的名迹,撷取儒、释的精英。他不但超脱名相,还是综合中印文化的学者。他不是儱侗的圆融,是从玄悟的理境,否定而又综合他。生公以为:儒家的一极无二是对的;但颜氏子也只能做到殆庶,不能亲切证入,是不究竟的。佛家说证人无生法性,是对的;但见了一层又一层,是不了义的。他融合了儒者的一极,佛家的证入。有证入,所以有道可学,不会如「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因为一极,所以必是顿入的,也不会如「夷(印)人有学而诬道有渐」。这不能说儒佛的本身矛盾或欠缺,因为儒、佛两家,都是适应民族性的「救物之言」。谢灵运推论此义说:「大而校之,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这样,儒、释的所以不同,是适应民族性的不同。中国人是偏于理性的,印度人是偏于信仰的。他批评又综合,从渐学的方便,到顿悟一极。这渐学顿悟,自许为「得意之说」。精进的渐学,到一旦大悟,那就「一悟则纷累都尽耳」,大有禅宗「参学事毕」的意味。他的见地,在「信顺为先」的仰信者看来,是非常危险的。为了教权的维护,不能不群起而攻。生公的渐修顿悟,在当时是「顿解不见三藏」,「然离孔释」,不能指出经典的证明。他此种见地,确有自得的理境,这理境是「鉴寂微妙」,是「真常知」。如谢灵运的代辩说:「蹔者假也,真者常也。假知无常,常知无假。今岂可以假知之蹔,而侵常知之真哉」!这真常的鉴寂(后人称为寂照)微妙,那里会有阶级?生公是第一流的真常论者,在印度佛教真常论的发展中,就很有与生公的悟见巧合的,如『楞伽经』的「净除众生自心现流,渐而非顿。净除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于第一义无次第相续,说无所有妄想寂灭法」,「言说别施设,真实离名字;分别应初业,修行示真实」。这都是渐学顿悟而理无次第的。生公的弟子竺道攸,见到了『胜鬘经』(也是真常论的),便慨叹的说:「先师昔义,闇与经合,但岁月不待人,经袭义后」。生公不见经而能与后来的经典吻合,这证明了佛教在某种倾向下,有某种必然的理境;中国与印度人间,有意境上共同的可能。

生公所体见的「真知」,「鉴寂微妙」,是真常论者的悟境。在意志集中的准备下,直觉到浑然一体,无着无碍。心光焕发,充满超然的妙乐;从这个体验中,流出丰富的力量。有了这种体验,自然的会流露出万化一体的见地。但他是偏于真实、常住、一体的,与世间现象,常不能无碍的贯彻,有忽略事象的倾向。因有了浑融一体的经验,所以常是圆融而无所不可的。至于他怎样的解说,那要看个人的品性、学问、时代风尚、社会习俗来决定。但大体上,不是唯神、唯我,就是唯心论。印度的真常论者,最初,脱略名迹,如鸡胤部学者,就有点近于生公。后来,又表现为严格精苦的律行,或为扶律谈常的一大流。但是,超脱名相(近于道),精严苦行(近于墨),都是第一流的真常论者,但仅是少数卓越者的,不能普遍化。如果普遍化,不转为思辨的真常唯心论,那常会从超脱名相而声色庄严,从精严苦行到欲乐自在。印度佛教,在婆罗门教的环境中,流为声色欲乐,牛鬼蛇神;在庄严秘密中,体验真常的心境,这是真常论的末流。生公真常妙心的理境,融化在中国儒家的文化中,于是能做出净化神秘的工作,使真常之道,接近平常。这一点,后代的禅宗也有一致的倾向。中国真常论者的成就,比印度的真常论者,超过多多!不过,禅宗的超脱名相,给予中国佛教的创伤,到现在还无法恢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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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阐提有佛性,这是生公一生最悲壮的一幕。当时,『法华经』说小乘的阿罗汉,终于要回心作佛的,但没有说人人可以成佛,也没明说如来常住。生公从庐山来,见到六卷『泥洹经』,经中说如来常住不变,但也没有说人人可以成佛,反而说:「一阐提人无佛性」。一阐提人,是没有出世意向的人;他无论如何,没有解脱成佛的可能。但生公从「鉴寂微妙」的理境中,洞见经义的必至之势,作出了「一阐提人皆得作佛」的结论。他所以如此说,以我理解的佛教思想来说,这依然是偏重真常(浑一无别的,常住不变的)的必然结论。在印度后期佛教的发展中,真常与佛性,一乘,结着不解之缘。在常住而浑一的理境中,阐提为什么没有佛性?鉴寂微妙,那里有这些差别?只要多少偏滞于真常,没有不如此结论的。生公所读的经典,十九是初二期的,也有几种第三期的。在他敏锐的心目中,窥透了必至之理,才会说阐提有佛性。但这是他卓越的先见,没有经文可证,于是乎成为大问题了。『高僧传』说:「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时大本(北本大涅盘经)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于众,摈而遣之」。在佛教的制度中,如执着反佛法的邪说而不肯放弃,这可以在大众下,宣布他的罪状而把他撵了。生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了当时的首都。其实,生公的融会儒佛,净化珍怪,早已成为守文者的眼中钉。论风度,论见地,论行为,生公都是超人一等的。他「性静而气烈」,不能与庸俗者妥协。那些「守文之徒,多生嫌嫉」,早已「与夺之声,纷然竞起」。而生公又唱出「一阐提有佛性」的孤调,这总算被他们找到了话柄,名正言顺的把他撵了。

在生公孤军作战的过程中,出家人中也还有一位共鸣者。但这位同道,在中国教史中,并不是光荣的,这就是黑衣宰相释慧琳。生公老死庐山以后,慧琳写了一篇诔文,说到「物忌光颖,人疵贞越,怨结同服」。说到当时的情形:「告子晦言:道诚在斯,群听咸播,不独抵峙,诮毁多闻。予谓无害,劝是宣传」。这是说:生公告诉他:真道呢,确实是在此,而且是传播给群众了。但是,不但是反对,却讥讽我越学越胡涂乱说了。慧琳可说是生公的知音者,就安慰他:我以为不成问题,劝你要尽量的宣传。顺便可以谈谈黑衣宰相。慧琳是寇道渊的弟子,『僧传』批评他「为性傲诞,颇自矜伐」。他「好语笑,长于制作」,文帝着实器重他。与他商议朝廷大事,因此参与权要,「置通呈书佐」,被人唤作黑衣宰相。不知在那一年(总在元嘉十年左右),写了一篇『白黑论』,这是扬儒而抑佛的。结果,「慧琳道人作白黑论,乃为众僧排摈。赖蒙值明主善救,得免波罗夷耳」。慧琳成为佛教的叛徒,不能使我们同意。他的所以不能作一完善的比丘,病根在不能像生公那样的恬澹自得。同时,这可能是孤愤而情感激化的作品。『白黑论』中,否认珍怪的神话,不满意悲观情调的无常苦,不满意布施生天的功利心,不满意寺庙的严丽奢华,觉得佛法说空(他误解了空)而并不能损伤现实。所以他主张「宜废显晦之迹,存其所要之旨」。他的不满怪诞、功利、声色、厌现实而求来生,与生公极相同;但他缺乏佛法的深刻认识,又没有淡泊自得的操持,在一时心境的激昂下,成为反佛教者。他反对的一部分,或是释尊适应印度民族的方便,或是佛教发展中羼入的毒素;其实也还是当时佛教病态的反映。像慧琳那样的品格、人才,见了生公的以佛为宗,而给予适合国情的净化融洽,自然会使他同情。

那个时代,思想激荡得厉害。有儒、道与佛教的争论;佛教中有印度式与中国化的争论。儒、道的思想,当时不免贫乏。佛法涌到中国来,无微不入,帝王公卿也群起接受。这个气运,不是何承天们所能阻抑的。但是中国精神的高简空灵,平淡切实,不能不使中国人骄傲,不能不使第一流的佛学者同情。可是一方面,西域的高僧,不断的到中国来,全盘印度化的倾向,也自然会在佛教(特别是出家人)中发展。于是乎佛教本身,展开了思想的争论。祇洹寺的踞坐与方坐,是一件。当时,王弘、范泰、郑道子们,是与生公取一致态度的。但慧琳的『白黑论』,离开了佛教立场,当然不能获得佛弟子的援助。就是生公的先见,一旦被人指为离经背道,白衣弟子的同情者,也有点无可如何。不但生公、慧琳如此,就是谢灵运的被杀,也还是与此有关。起初,谢灵运轻视孟顗说:「成佛是慧业文人事」;「生天君在灵运前,成佛君在灵运后」。这自然是灵运的恃才傲物,但孟顗偏重信仰,功德,灵运轻视孟顗的动机,也还是思想的不合。灵运做永嘉太守,天天去游山玩水,「从者数百人,伐木开径,百姓惊扰以为山贼」。那时不满谢灵运的孟顗,做会稽太守,就弹劾他有异志。总算文帝明鉴,改调临川内史完事。他依然玩他的山水,又被人弹纠。一而再,再而三,弄得有点不真不假,才被杀了,这是元嘉十年。生公死在十一年,五年还在建业;他的被摈,约在六年。慧琳的『白黑论』,文帝在十二年曾与何尚之谈到,可见也是那时的作品。我想,慧琳眼见灵运的被贬,生公的被摈,不免有思想上孤独的悲哀。从愤慨而走上极端,唯有与何承天们呼应,才能发泄一点郁积的不平。但这是不择手段而更走向黑暗了;他自己也承认「予沦泥滓」。灵运在十年被杀,而生公又死在十一年,这使慧琳悲慨万分,痛惜「兰荪同类,气伤于偶」。甚至说:「天道茫昧,信顺可推;理不湮灭,庶或同归」,唯有寄情到来生了。

谢灵运说:「协理置论,百家未见其是;因心自了,一己不患其踬」。我觉得,生公才有这一番情调。他钩剔佛法的深义,使它在适合国情下发展,吐露了卓越的洞见。他被摈,却造成了他的光荣。反之,拒摈生公者,终于要「内惭自疚」。扩大正藏所收的──实法师所作的『一乘佛性章』(书名已记不清,检三论章疏)说,是被慧观们所摈的。当时建业的大德,能与生公并肩,为一时宗望的,也的确唯有慧观。慧观能虚心承受一切佛典,这是他的长处,所以被称为「洼流得」。他热心追求佛法,长随佛陀跋陀罗。宋代的迎请西方大德,都有他。他参加译场,在宋代佛法的开展中,他是很有功绩的。但是,他过于拘谨,所以不满罗什的卓荦不群;他是不肯方坐而饮食的。他代表印度式的佛教,与生公的佛教中国化,恰恰的对立。慧观虽是「妙善佛理,探究老庄,又精通十诵」的名学者,但他自己却方寸无主,不但没有卓见,也没有坚确的见解,不过依他作解,为印度大德与经典所转弄而已。他是知识的输运者,尽管爱好禅思,也不是禅心自得者。范泰曾批评他说:「(僧伽)提婆始来,(慧)义、(慧)观之徒,莫不沐浴钻仰。此盖小乘法耳,便谓理之所极;谓无生方等(大乘)之经,皆是魔书。提婆末后说经,乃不登高座。法显后至,泥洹(经)始唱,便谓常住之言,众理之最;般若(性空)宗极,皆出其下。以此推之,便是无主于内,有闻辄变」。这道尽了依他作解者的进退失据。小乘来,就谤大乘。常住来,就批评性空。在三期佛教上看,永远是落在两边。他虽然摈走了说一切众生有佛性的生公,但等到说一切众生有佛性的『大般涅盘经』从西方传来,又要为他卖力。他好在不再面见生公,否则真要自惭渺小了。

生公被摈,总在元嘉六年间,诔文说:「爰念初离,三秋告暮,风肃流清,云高林素;送君南浦,交手分路」。这是九月底的天气,慧琳是亲送生公出发,握握手而分别的。要走时,生公从自得的见地中,涌出一种确信的力量,他所以「在大众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说反于经者,请于现身即表疠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之时,据师子座」。他走了,到苏州的虎丘山,「旬日之中,学徒数百」,这可见拥护生公的也不在少数。传说生公在虎丘时,觉得世俗的不辨是非,已没有人可以共论的了。他向石头说法,说到一切众生有佛性,连顽石都点头了。生公的为顽石说法,与屈原的天问一样,确是同样的忠诚!不知为了什么,生公又离开虎丘,「投迹庐山」,又重行过他的幽栖生活。说来凑巧,生公一走,说一切众生有佛性的『大涅盘经』,就传到了南方。经是北凉昙无谶翻译的,在玄始十年(即宋永初三年(壬戍))译毕。不过为了交通与抄传的困难,过了几年才传到南都。那时生公已走,谢灵运还在,这应该是元嘉七、八年间的事(可检)。『涅盘经』传到了庐山,生公该是怎样的被人推尊呀!在「十一年冬十一月庚子,(生公)于庐山精舍,升于法座,神色开朗,德音俊发,论议数番,穷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悦悟。法席将毕,忽见尘尾纷然而坠,端坐正容,隐几而卒」。这居然应验他临走的誓言了!生公的死在法座上,也有唐宋间禅者坐亡立脱的风格。生公弟子竺道攸,在大明四年(辛丑)讲『胜鬘经』。记述经义的慈法师,就说到「法师至元嘉十一年,于法座之上,迁神异世」。这与生公的死,相差不过「三十许载」。生公在法座上坐化,应该是当时的事实。

生公的著述,有『净名经注』、『泥洹经注』。此外,有七珍论,即「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但现存的,除了三论学者引述的片文只句而外,在梁宝亮等编的『大涅盘经集注』里,保存了生公『泥洹经注』一部分。合编什、肇、生、叡的『净名经注』,而题名『维摩经肇注』的(大正藏有广本),保存了他的『净名经注』不少。谢灵运的『辨宗论』,有他的顿悟说。「法身无色」,「佛无净土」,『净名经注』中,有完美的解说。这些,都是中国佛教文献中的珍品。

我得把他总结一下:生公有淡泊的操持,卓越的深见,真诚的勇气。他想使佛教中国化,使他合理化,使佛教的真理显发出来;他不肯阿世取容。这一切,在两千年的中国佛教中,能有几人!但当时,佛教还是翻译的时代,没有成熟。需要的是多多益善的翻译;适应民间的,是施戒修福。佛法从西方来,所以西方来的和尚,都是尊者、菩萨、活佛,真理在他们的口中。生公的孤明独朗,前进得离时代与信众太远了。纵然顿悟成佛,阐提有佛性,可以被人推重;而他的「释迦之旨,了然可寻,珍怪之辞,皆成通论」的特色,再也不能为他们重视。他们要接受虚诞与格言,组织伟大的玄学。这要让佛教跟南朝而走向没落;让北中国朴实、精严、强毅的精神来洗刷一下,调和一下,生公的精神,才在唐代的禅宗里复活,光大起来,射出中国佛教独特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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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一为印顺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