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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强 画|马桶

千禧年的冬天,我和刘晋生驱车到了海北藏区附近的祁连山麓,那里有一片平缓带坡的草原。寒风如帚,扫起细雪纷飞,茫茫苍穹下,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望着空中洒落的雪花,等待着他亡妻唐慕莲生前描绘的那个奇迹出现。

这些年来,刘晋生多次拉着我,在这个草枯飘雪的时节陪他来这里,说好了这回是最后一次。过完农历年,他的女儿就出生了,有了女儿,他发誓永不再来,从此过往的生活蜕壳翻边。

黄昏时分,祁连雪花大如席,直至夜幕降临,唐慕莲所说的情形依旧未现,我们在当地一个简陋的小旅社住下,打算第二天返回长沙。宿醉醒来,我发现刘晋生不在,慌忙开车找寻,在路边的沟渠里找到了冻得半死的刘晋生,我将他抱上汽车时,他猛醒过来,发神经病似地挣脱我,朝那片草地跑去,一边跑一边疯狂叫唤:“快看快看!莲妹子说的不是梦,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我们伫在白雪皑皑的草原上,举目天际,但见一团氲氤的色彩卷舒起伏,聚成了一抹虹影飘来,渐渐地迫近了,接着突然从山坡上喷涌而出,红的,棕的,黄的,紫色的,如一场风暴陡起,朝着我们席卷而来——定睛看去,竟是一大群色彩斑斓的滩羊,羊蹄碎冰,雪泥飞溅,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那令人震撼的壮观景象于片刻间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寒。

刘晋生颓坐在雪地上,泪水潸然而下,之前经历过何等的万千愁苦,从未见他哭过,此时他终于像个大男孩一般放肆哭号,将这辈子的苦水愁汤倾洒在了这一片空旷白净的草原上,害得我也悲从中来,陪着他如丧考妣地哭了一场。

望着彩色羊群掠过的烂泥沼一般的草地,我抽着六码丝粗细的龙山牌香烟,脑壳里冒出一个坚硬的问题:人世间到底什么样的爱情,才抵得过时间的摧折,不会枯烂?

刘晋生那厮是南门口的一蔸草,像外公栽在阳台上的一种植物,丛丛蔓蔓,根肥而白,哪怕扯断掐脱,任意插入土壤便可生根苟活,且活得无病无害,郁郁葱葱。中药书上的书用名叫打不死草,是一种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

南门口一带称刘晋生就叫打不死的晋草,小名称作某某草的,是指此类做人行事草里草气,一根筋到底不管得失。

我家住在大古道巷旁边的财政局宿舍,与晋草刘晋生的家相隔一条黄兴路,他住在文庙坪牌楼边上的一个院子里。当时我正在追求五一路邮电局的同事、报机科的收报员庞黎丽,刘晋生是她家的隔壁邻舍。我送庞黎丽下班回家,曾在街上碰过他几回面,他看见庞黎丽,打个点头招呼。庞黎丽扯谈说起刘晋生,讲他父亲是山西阳泉人,南下干部,分配在省煤炭局当局长,他父母住在袁家岭的煤炭局大院,但他的单位却远在岳阳,他家有一个独居室在文庙坪,因与父亲长年不和,很少回父母家。

刘晋生身上总是发散出一股异味,那是一种蛮横人独有的愤懑的汗臭味,从身边走过时能闻得到。他走路总是低着头,有点虾背。俗话说,抬头女子低头汉,说的低头汉就是他这种狠角色。听庞黎丽说,他正在和一个中学女同学谈爱,妹子长得仙女一样,我听了不以为然,像这种蛮汉子找的妹子不可能漂亮到哪里去。

当年我算是个生活的宠儿,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五一路邮政局当电报邮递员,穿着令人侧目的邮政制服,跨着一辆幸福250摩托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像是驾一匹绿骏马驰骋在城市草原之上,优渥于人,萧萧于市;我的工资比一般单位的高出许多,穿当时最时髦的衣服,抽当时最贵的外烟,更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是,我与漂亮且音色甜美的女报务员谈情说爱,比任何人都便利顺手。

但这一切自打认识了晋草刘晋生这个背时鬼就飞灰湮灭了,他像一个魔咒忽然降临到我的生活,而我背运的初始缘于一封语焉不详的电报。

电报来自岳阳一个代号叫3517的单位,电文上除了发报人刘晋生、收件人桂平和收报地址外,内容格子里只有一组时间字码:周五15时。这种莫名其妙的电报,我从未见过。

那天轮班,碰巧我跑城南的邮路,所谓邮路是邮递业务的行话,即递送电报的线路,是根据每日来电上的抄送地址,按路线远近的顺序编排而成。城南的邮路大致是从五一路出发至河边小西门拐入坡子街,途经道门口、大小古道巷,再到南门口周边一带。

那辆幸福250摩托车,在我手里从未出过故障,但那天在半路上熄了火,换上备用的火花塞也是枉然,无论如何蹬踹启动杆,那匹邮绿色的铁马硬是发动不了。夏日炎炎,柏油路被晒得直冒轻烟,像锅里熬过的热蜡,蜡软烫脚。我从道门口菜场推着苦难笨重的幸福250走到南门口,那天街上低飞的蜻蜓额外多,在四周盘旋飞掠,几乎飞扑到脸上。

按说蜻蜓低飞,不风即雨,但没有一丝风,没见一滴雨,酷热难耐。那真是个背时不堪的日子,打死我都不会忘记。

到了南门口里仁坡附近,我已是一身臭汗,推着摩托车上坡,顺着门牌号码寻找投送地址。那份电报的地址并非住家,而是一个无招牌的小茶馆,具体位置在吴家坪巷子内。那爿茶馆其实是临时搭建的棚披子,伸出来的遮阳布是几张旧床单拼成,花花绿绿覆了半边街,门口摆着两个汽油桶改造的藕煤炉子,一个垜着一口大铁锅,上面码着几层包子蒸屉,另一个上面是一把乌几抹黑的大铝壶,烧得水汽缭绕。

外面街旁檐下散坐着的茶客,皆是一帮混世打流、惹不得的下家,他们喝茶聊天吃包子,天南海北,私下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外公平日喜欢搞些杂项收藏,他叮嘱过我,这个无招牌的茶馆私下里买卖堆子货,何为堆子货?属旧时江湖上的黑话,特指掘坟盗墓偷来的棺材货。吴家坪的这家无名茶馆便是这类货色进行地下交易的黑市,总之是个无事莫拢边的贰事角湾。

茶馆外面热闹,店堂内更是人声嘈杂,乌烟瘴气,我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桂平收电报”,有人答白,却不见人来,叫我送进去。我支好幸福250走进茶馆,只见头顶上一架三叶吊扇呼呼旋转,摇摆不定,活像随时会落下来削人头颅。昏暗中我看清楚了,在角落里的一张竹编桌子边上歪斜坐着五六个男人,他们在阴暗的光线里低声谈着生意,一些玩物把件在他们手里传看议价。

电报收件人桂平,人称桂花草,是南门口的另一蔸出名的草。他接过电报时,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像是等着某种期盼已久的消息。桂平尖声报出了电文上面的内容:周五15点。顿时,茶馆里个个欢眉瞪眼,爆发出一阵欢叫和怪笑,那帮家伙兴奋若狂,是在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周五15时,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点上,晋草刘晋生与桂花草桂平他们在什么地方,又约定了干什么?茶馆里众人皆知,惟有我这个送电报的外人,不知个中设计,听来一头雾水。

在茶馆喝茶的那些人中,桂花草格外让人难忘,他保外就医,刚从牢里放出来,身形削瘦,两腮无肉,一双眯缝小眼睛瞟着看人,瞟眼看人不用刀,无疑是个狠角色!

当然,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桂花草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子,看见她时相隔不到两米,竟然觉得离我很远。她长发如瀑,着一条蓝花的掩膝长裙,足下一双乳白色的塑料凉鞋,微扬着下巴,秋水空灵,表情冷寂,葱白般的指间捏着半根将熄的烟头,那神态是黑暗里的一丛幽兰,与眼前的人间世道拒隔万里。此人正是晋草刘晋生的女朋友、南门口第一漂亮,莲妹子唐慕莲!

此时莲妹子从喧闹的人堆里站起来,将一个信封搁在桂花草面前,独自朝门口走去。桂花草上前拦住去路:“陪我再坐坐。”

莲妹子一脸冰冷,轻声说了句:“息钱给你了,收好。”

桂花草低声喝道,但没人听不见:“你耳朵背啊,再陪老子坐下!”

莲妹子的声音不大:“让开,莫让我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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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顿时空气凝固了,都在等着桂花草如何爆发。没想到,在南门口走海路的桂花草瞪着发红的小眼睛,半天放不出一个话,竟然让开一条路,平白让莲妹子飘然离去了。

那些看热闹的下家个个不平,有人拱火:女人惯适不得呢。桂花草鼓眼爆出一句:“老子的堂客,打宝哒你们赔啊?!”众人噤声摇头,悻悻散去一边。

后来我才知道,那份电报是铆定一场约架的时间,因地点照旧,所以电文中不提,省去几个字钱。约架地点在南门口东南角上的磨盘湾,一年时间里,包括这一场约架在内,晋草与桂花草已经是第三次交手,也就是说,刘晋生从岳阳发来的约架电报这是第三封。

岳阳的代号3517单位是个军队装备配件厂,专门生产解放鞋的鞋带,厂子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刘晋生任库房保管员,从岳阳回长沙,请假一天必须经厂长特批,时间非常有限,他必须准时赶回厂里上班发货,所以他与桂花草约架,只得以电报方式锁定时间,即战即走,速速分出胜负。

他们三番五次打玩命架,为的正是我在茶馆里见到的那个莲妹子,这已经成了南门口一带公开的秘密。电报约架算是打出了新鲜花样,令看热闹的人们格外兴奋。

晋草刘晋生与莲妹子在学校读书时谈的爱,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差点双双被学校开除,但二人海誓山盟,私定终生,一场爱情腥风苦雨实在不易得。如今桂花草从中插上一杠,横刀夺爱,晋草刘晋生确实没有选择,只能与他拼命。

说来桂花草要得到莲妹子的由头似乎也很硬扎,原来莲妹子家住吴家坪附近的六十码头,父亲在河边仓库干装卸工,是个老茶客,他好赌如命,欠了桂花草一大笔赌债,连本带息,卖屋都还不起。桂花草放出话来,父债女还,还不起债就嫁女当岳老子。

那天莲妹子在茶馆是去交利息钱的。桂花草是个鬼见愁的下家,脸面比命大,在南门口一带哪肯输给刘晋生,他干脆不要钱,只要人,逼着刘晋生服矮退让,他发毒誓非要把南门口的第一漂亮抢到手做堂客。于是架越打越恶,双方断了各自的退路,真可谓两石相撞必有一碎,免不了上演一场悲剧。

晋草与桂花草约架之后的当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庞黎丽住在北门连升街的娭毑突然生病,她父母赶去照料,晚上不一定回来。几个月了,我终于等来了与庞黎丽上床亲热的机会,脱衣剐裤手慌脚乱之际,有人轻轻敲门,莫不是她父母回来了,我和庞黎丽吓得赶紧收场,打开门,站在面前的却是莲妹子,一双美目噙满泪水,看了令人心碎!我们随她去刘晋生的房间,看着她的背影穿过潲进走廊来的雨雾,那是一幅被雨水打湿的美人图。

刘晋生在二楼顶西端的那个独居室,屋内灯光昏暗,他躺在床上,一身是伤,最重的一处是左手臂的手腕以上被砍开了一个口子,断了两根肌腱,包扎的纱布都被染红了,看上去发黑。

此时他正在发烧,闭着眼不说话。庞黎丽吓得借故离开了。莲妹子告诉我,刘晋生在急诊室做了伤口缝合手术,但他不肯住院,从医院逃出来,非要赶去火车站,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岳阳,说是一批运往广州的军用鞋带明早发货,决不可耽误。莲妹子死活劝他不通,无奈请我和庞黎丽过来帮忙阻留。

晋草刘晋生一见我,像是认识好多年的朋友,他翻身起床丢了一句,“兄弟,你送我。”再不说空话,吊着那只受伤的手臂径直走了出去。

我和晋草搭上从南门口到火车站的公交车,汽车在雨幕里缓缓而行,从车窗玻璃往外看,街边的屋檐下站满了避雨的男女老少,其中一个卖白兰花的女人在叫卖,声音凄厉——“白兰花,卖白兰花唻。”那些路人一个个像隐于黑夜里的灵魂,凸着眼睛,我仿佛看到了一段可怖的未来时光,那些呆滞的目光和铁青的脸块,预示着将要发生的不祥之事。多年过去,在街上偶尔听见一声“卖白兰花唻”,我都不免心头一颤!

与晋草刘晋生正式认识了,我的华盖运也由此开始,每遇上他一回,要么破财赔钱,要么惹事闯祸,反正没歇过气,总是碰上背时倒霉的事。但不知为何,晋草那厮身上有股子让我无法抗拒的魅力,使我不禁想接近他,甘愿帮他的忙,与之厮混在一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他身上的那份孤勇与豪侠,在平庸无聊的生活里稀松少见,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武士气质,让人着迷上头。

时间长了,他身上的那股子愤懑的汗臭味也不让人讨厌了。

那天送刘晋生,原本只送到火车站,我却中了邪,一直陪着他乘车去了岳阳,甚至在岳阳城里盘桓了几天。邮政局领导对我无故旷工大为光火,因为差点延误了《人民日报》头版电文的递送,险些造成重大事故。为此召开全局职工大会,我被记大过处分,并扣除报计班和邮递班的当月奖金,以儆效尤。

那天报机班的美女们个个跌了脸块,花容失色。散会后,庞黎丽当即宣布与我分手。我受处分,也连累了我邮递班的师傅,他找局领导说尽了好话,甚至发脾气、摔杯子,不但没有留住我,还自讨了个警告处分。

局领导指定将我从邮递班调去邮件分拣班,戴罪立功。从此,我就由一匹幸福的马降格成了一头扛活的骡子,在空气污浊、气味难闻的库房里,整天与一帮临时工混在一起,累得黑汗水流,不但收入少了一半,谈情说爱以及那匹骄傲的幸福250与我也从此绝缘。

我开始和临时工抽一样的烟,黢黑带甜味的龙山牌香烟,那种烟卷与盘钢六码丝粗细相近,邮递班的同事们,跨在他们幸福250的背上调笑我,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我六码丝。我六码丝不与那帮势利眼计较,从此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实是对他们金玉其外的轻蔑。

实话说,我打心里从未后悔。那天,如果不是我一路陪着刘晋生去岳阳,他的那条断了肌腱的左臂不定就残废了,甚至可能丢了性命。我们连夜坐车赶往岳阳,刘晋生在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里高烧不退,面色发乌,浑身痉挛,情急之下我找到邮包押车员,出示了邮局工作证,塞给他一包好烟,在邮件专车里搞到一个值班卧铺,还叫来了一位医生,帮刘晋生退热,不然他只怕活不到天亮。

到了岳阳3517工厂,他抱病坚持发完货就昏倒在仓库里,我用一辆板车拖着他去了岳阳市人民医院,在医院走廊上守了他两天,一直等到他脱离了危险醒过来。

在我们相处的那几天里,刘晋生断断续续地讲了他与莲妹子的关系,以及与桂花草约架的各种细节,我像听说书一般。那天在磨盘湾打架时发生的一件怪事,听得我心惊肉跳,不禁为莲妹子捏一把汗。

依照晋草的描述,他发完电报之后的第二天,请假从岳阳践约回长沙,火车正点到达长沙站,他在火车站换乘1路公交车到南门口,在下午三点前赶到了磨盘湾,直接与桂花草开打。他只记得提着扁铁冲上去时,磨盘湾的半空中有好多蜻蜓在飞舞。那一场斗殴,情形之惨烈血腥被后人传得神乎其神,但晋草讲来却是撇淡如水,有如置身事外。

前两次约架,他与桂花草和他的几个弟兄对决,以一抵十,桂花草一方虽人多势众,但晋草玩命打死架,双方不分胜负;这一次,桂花草下了狠心,非把晋草打得服矮认输不可,如再有不服,桂花草要亲手把刘晋生做到岸,不然他南门口大哥的面子怕是要取下来挂墙上了。

磨盘湾巷口边上有一个公共厕所,旁边有一堵颓了半截的围墙,墙下土壤肥沃,附近的居民垦出一小块菜土,种了些辣椒、豆角和茄子等菜蔬,残垣上还开了一丛黄灿灿的迎春花,桂花草事先将一把装好铁砂弹药的雷鸣登牌双管猎枪用一张报纸包好,藏在墙下。双方开打之后,桂花草引诱晋草深入巷内,他故意落逃,晋草不知是计,提着扁铁紧追不舍,陷入了桂花草设下的埋伏圈。晋草追至公厕的矮墙处,桂花草停下来,他的弟兄从几个方向围拢,操着砍刀、水管套筒将刘晋生围在了中间一顿乱砍狠扑。

桂花草问晋草服矮不服,晋草捂着脑壳任凭砍杀,被打得满身是血,但他不但不服矮,还扬言如果桂花草再纠缠莲妹子,他见一回打一回。桂花草当即暴怒,他一世人最见不得比他还硬的硬骨头,杀气胆边生,他跑去墙下取他的大杀器,翻来覆去却找不到那把要命的雷鸣登!

正在这时,莲妹子从女厕所里走出来,一脸决绝的苍白,她手里端着的正是那把雷鸣登猎枪,桂花草那帮下家见状大惊失色,莲妹子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扣动扳机,连开两枪,枪声如雷,铁籽迸发!听茶馆里的茶客说,那一堵爬满迎春花的矮墙被那把雷鸣登给轰坍了,小黄花碎碎散落了个一地黄。

桂花草后来形容端枪射击的莲妹子,像赵一曼,说话时还一脸的景仰。南门口那帮捱了铁砂子的下家个个望着他啼笑皆非……

桂花草在保外就医期间私藏枪支,放点收息,贩卖文物,数罪并罚,判服刑十年。他算是条汉子,将莲妹子开枪的事隐瞒了,自己一把揽下来。关押在看守所时,他让兄弟们传话,非要见莲妹子一面,不然于心不甘。

莲妹子见了桂花草最后一面,直言相告,她和刘晋生扯了证,让桂花草死心,当即将自己的工资存折交给桂花草,承诺用十年的工资归还父亲的欠账,双方一拍两清。

桂花草嗤之以鼻拒绝接受,他们之间不是钱的事。他只问莲妹子,为什么那么恨他,开枪要他的命。莲妹子的态度直截了当,不是恨,只是不情愿,逼她做不情愿的事,哪怕嫁给了桂花草,不定什么时候仍会朝他开枪。

桂花草算是断了念想,说了句:“莲妹子,你是南门口的赵一曼。”然后背身离去。

由此,长达两年多的南门口的爱情决斗划上了句话,刘晋生终于抱得美人归,开始了他与莲妹子厮守一生的幸福生活。将近一年时间,我与刘晋生彼此没有了消息。

又是一年的元旦,我的前女友庞黎丽结婚,同事们非要拉着我去吃喜酒闹新房。分手亦是朋友,在酒席上,我向庞黎丽贺喜,与她的丈夫、一个武警军官连干三大杯,那厮号称千杯不倒,把我灌得娘娘一样。

我从他们新房里逃出来,伏在走廊的自来水池子上呕得昏天地暗。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返身一看,酒醒了一半,眼前人竟然是刘晋生。

在那个酒后的下午,我再次走进了刘晋生的在文庙坪的那间独居室,走进了他的生活。一进门,我被五屉柜上摆着的一张遗照震住了,怎么是莲妹子?她那如花的容颜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令我不敢目睹。此时,刘晋生什么也没说,给我泡茶递烟,他看上去老了几岁。

在那一刻,我发现这厮身上的那股子汗臭气没有了,反而闻见有一丝淡淡的中药香味……

刘晋生与莲妹子谈婚论嫁,给老刘家带来过短暂的快乐,尤其是刘晋生的父亲,煤炭局上下都称他刘胡子,曾经是359旅717团下属的营长,这个从战火中淌过来的人,性情耿介,见不得儿子浑浑噩噩,父子二人水火不让,急眼了他取一把菜刀在院子里追砍刘晋生。但刘晋生拼命抢得老婆的行为,令他大加赏识,让儿子开茅台庆贺。

一家人对莲妹子也十分满意,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朝着幸福生活进发,可是偏偏出了意外。在两人婚前检查时,体检报告显示莲妹子的血液指标异常,复查结果出来后,老刘家炸锅了。莲妹子患上了一种可怕的自身免疫性疾病:红斑狼疮!医学上称作“系统性红斑狼疮”(SLE),这种疾患可以累及全身各个脏器,无药可治。

自从发现莲妹子患病,刘家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每天一小吵,几天一大吵,刘胡子主持召开过几次家庭会议,大多数人的意见:刘晋生是刘家独生子,不能娶回一个病女人,断了刘家香火。刘母的意见是莲妹子可怜,她愿意收她当女儿,伺候她一辈子,但决不能当儿媳妇。

刘晋生态度如铁:莲妹子是我堂客,我的事你们没有资格做决定。我的生活今后与你们无关!自从父母家出来后,刘晋生再没有回去过。

莲妹子懂事,不肯连累刘晋生,留下一封绝交信,在同学胖妹陀家里躲了一个多月,死活不见四八路里苦苦寻她的刘晋生。因病情显恶,莲妹子脸上开始出现红斑,胖妹陀不敢拖延,找到刘晋生,告诉了莲妹子的下落。刘晋生以死相求,逼着莲妹子到民政局办理了结婚手续,两个人在和记粉店吃了碗肉丝粉,以庆祝领证。

那天在粉店,刘晋生对天发誓,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治好莲妹子的病,让健康美丽的莲妹子帮他生一大堆孩子!

红斑狼疮属疑难杂症,发病原因很多,一时治疗效果不明显,莲妹子开始出现皮疹、关节疼痛等症状,整夜无法入睡。刘晋生心急火燎,他开始从报刊杂志的医疗广告上寻找治疗此病的专科医院,在家里的墙上贴了一张全国地图,标注上各家医院和专家的具体位置和联系方式,然后制定了详细的出行求医计划,带着莲妹子去各地寻医问药。

因与家里断了关系,凭着他的工资和莲妹子家里的微薄资助,显然不够费用,经常捉襟见肘,但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南门口的家伙,进门就骂骂咧咧,“桂花草是个蠢尸”,然后将一万多元的现票子摔在桌上。据他说,桂花草在牢里听说莲妹子得了红斑狼疮,不顾兄弟们的劝阻,托人把宁乡街上的老屋院子贱卖了给莲妹子吃药治病。

我翻看过刘晋生的一个记事本,上面记着五花八门的流水账,包括往返的车次、车票、住店吃饭的费用,还有誊抄下来的几十种中药方子。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带着莲妹子前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住过的小旅社不下百余家。他告诉我,每到一地,看医生开药,然后就地治疗,在小旅社的房间里熬中药。一次下来要熬十五甚至二十付,药渣子堆如小山,中药汤剂气味很重,很远都能闻见,经常惹来旅社老板和住客的不满。

每次熬药时,刘晋生都到各个房间一一道歉,说明妻子的病情,恳请别人谅解。我不能想象一身蛮横气、曾经在南门口以一敌十的晋草刘晋生,如何伏低身段,在人前卑微求情是何种场景,想来不甚唏嘘。

每次得到一个药方,他会在最短时间里赶到药店把药抓齐,在酒精炉上用药罐子精心熬制,滗出药液端给莲妹子服下的那几分钟,是他一天里最愉悦的时候。别人觉得中药气味难闻,在他闻来却是别样的芳香。他说,莲妹子吃了药便会好起来,两人生儿育女,一起到老。每一次的失望甚至绝望都被后来的希望覆盖了,他不敢想象绝望胜过希望的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那一个个药方是一个个希望,药味是希望的气味,是希望的芳香。刘晋生告诉我,惟有一次住店不用上门和住客道歉,因为那年过春节,旅社里只有他和莲妹子,连老板都回家过年去了。他不会忘记,那是在张掖附近的一家小旅社,外面大雪封门,空荡无人的旅社成了他和莲妹子的二人世界。

那十几天里,莲妹子心情格外好,病情也似乎在好转,她告诉刘晋生,在长途客车开往祁连山时,刘晋生当时睡着了,她看见了一个特别的景象,车窗外是祁连山下的一片大草原,有一群色彩斑斓的羊群朝她奔跑过来,在道路上拦住了长途车,在她身边咩咩叫唤。哪天自己的病治好了,她要再去一次祁连山下看那些彩色羊群,如果她不在了,刘晋生一定要去完成她的心愿,替她去看看那一片草原,看看那里的祥云一样的彩色羊群。

刘晋生流着泪答应了她。

刘晋生告诉我,因为正值过大年,小旅社附近的商店都关门歇业,旅社里只有半袋米,没有别的吃食,为了给莲妹子补充营养,他干了一件这辈子最不光彩的勾当。他对莲妹子谎称到周边的村子里买菜,他手里的钱不多了,是抠出来买药的,哪里肯掏来买菜,他只好当了一回梁上君子。那些天他陆续偷了三只鸡、十几个鸡蛋和一大块羊肉。在偷羊肉时,右脚踝被农家护院的黑狗咬了一口,现在撸起裤腿还看得见那块伤疤,他说,当时竟然不知道痛。

正是刘晋生腿上流着血,提着羊肉回到旅社的那个深夜,莲妹子的病情突然恶化,离开了人世。玉碎珠沉,莲妹子走了,而刘晋生身下留存下来的药香,淡淡的,至今没有散去。

偶然一次与牧民聊天,我才知道怎么会有彩色的羊群,原来牧民们为了分辨各家的羊只,以免造成混乱,每家都在羊背上涂上自家选择的颜色,是一种识别记号。可是我始终相信,在那个冬天,在祁连山下,那些色彩斑斓的羊群是降在莲妹子生命中的一片祥云,是上天对她这个命运多舛的美女子的一种抚慰。

刘晋生的女儿出生了,新生命的诞生,是他新生活的开端。他住的小区离岳阳楼景区很近,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岳阳楼一截金色琉璃瓦的飞檐,和远处洞庭湖上的波光。我在他女儿出生一百天时应邀去喝喜酒。临离开时,刘晋生私下托我办一件事,让我将两万元现金交到桂花草的手里。

我这才知道,如今的桂花草在赤岗冲的一家米粉店里当大厨。在水气腾腾一片忙碌的后厨,我见到了桂花草,简直不敢相信,当年南门口的一霸,如今立在灶台前穿着油渍麻花的围兜,头戴一顶脏兮兮的厨师白帽,正在动作娴熟地从锅里捞面、盖码子,同时大声吆喝着:“轻挑带迅肉丝面,免青免味,端走啦!”

桂花草送我到街边,伏在我的车窗前,他说的话,令我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他说:“刘晋生和莲妹子是最相爱的一对人,老子一世人没见过有人比他们更相爱的。但爱一个人到了痛不欲生时,会杀掉他的爱人。老子一世相信那句话:爱比死更冷。真是那样的?你不信,其实老子也不信。”

桂花草他什么意思?他在怀疑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迷糊不明。看着桂花草撩开粉店的门帘子,朝我挥挥手走了进去,我感觉,刚才他在我胸口上狠狠䂎了一刀!

注:本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成,人物外号若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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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强

老长沙,曾在北京写剧本,多是宏大叙事题材,好累;如今在长沙写巷子里朋友熟人的小故事,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