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我死在了一个大冬天里,死在三尺黄土之下。

残破的肢体被层层掩盖,鲜血混在污浊的泥水里。

意识朦胧间,我听见人间的魔鬼嬉笑怒骂。

他们嘲笑我娇气不耐玩,又盘算着如何脱罪,相互抱怨玩得过火。

好冷啊,冰长在骨头里。

再后来,我好像听见他们说,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会遭报应。

只可惜,公理昭昭,报应不爽。

谁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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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个普通的留守儿童,和很多孩子一样,父母在外打工挣钱,我从小就和奶奶住在一起。

年纪差不多了,就和大家一样循着轨迹去上学。

我要走一段路去赶停在村口的黄色公交车,它每天来两趟,狭小拥挤,晃得人头晕脑胀。

我小心翼翼的夹着奶奶特意扯了新布的书包上去的时候,就像是沙丁鱼被整齐的塞进闭塞的鱼罐头。

奶奶教我不要浪费,所以粗糙的草纸本,用到只剩下一小节缠上废纸卷的铅笔,干硬的饼和着水咽下去,就是一顿饱餐;

奶奶教我干净整洁,于是衣服虽然破旧的点缀补丁,浆洗发白,但依旧干净清爽,连带着我珍惜的书包和碎布料缝成的文具袋。

我的成绩算好也不算差,偶尔能够得到夸奖,奶奶笑的时候,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像我之前在简陋的校长室窗台上盛开的月季花。

不太水灵,但是昂扬盛放。

那天的煮鸡蛋很香。

我很喜欢。

在又一次被老师点名进步以后,我蹲在灶台前面烧火,听见奶奶用那个又黑又破的铁疙瘩给没见过的爸妈打电话。

在数次叹息和遗憾之后,奶奶告诉我,爸妈的工作有些起色,若是我成绩不错,就能进城里上学,到时候,爸妈就把我接回身边去享福。

“那你呢?”我捅了两下柴火,问她。

“当然是留在这儿啊!我在这有吃有喝,还有果树,不用伺候你,我什么好日子过不了?”

奶奶的表情有点奇怪,很像她过年的时候,坐木凳子靠在大门口择菜,目光顺着土路看到很远很远,然后她又佯装板起脸,干瘦的指头敲了我的脑袋两下。

“再说了,咱家的院子这么大,都走了,谁还能管?”

“那就不管!我以后还跟奶奶住!我们把果树搬到城里去!”

我笑嘻嘻的跳起来,抱着空了的柴火筐往外跑,奶奶假模假样的怒声被我抛在脑后。

我的成绩再好一点,再听话一点,也许奶奶一高兴,就和我一起走呢?

于是我越发努力。

六年级,瓦房拼成的小学校填了几间新房,另一个村里的小学和我们并在一起,原本的班级打散重组,好多陌生人,但这对我也没什么区别。

跳下校车,我走过村口,想着零用钱攒够了两块,能买一点鸡蛋。

这钱原本是奶奶看见邻居家的小林叼着五毛一个的棒棒糖吃,让我也去买来甜甜嘴,棒棒糖有什么好的?舔几口就没了。

我就喜欢吃煮鸡蛋,吃一个,再添一碗香喷喷的粥,就能吃饱。

街口的奶奶热热闹闹的聊天,在她们你来我往的话语里,我听说了学校合并的原因。

有人丢了孩子,家里人闹事,那个校长年纪轻轻被人缠上,干不下去了,就回城里去了。

她在村子里留下的痕迹,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买了鸡蛋,踩着黄昏的影子,就高高兴兴的回家去。

余晖的金光,那样温暖平静——平静到我以为永远会如此。

2

无人的小巷,青春期未变声的刺耳笑声和轻蔑的打闹声渐行渐远。

我慢吞吞的站起来,摸了下嘴角,看看袖口发黑的鞋印,几乎习以为常的拍拍身上的泥土,熟练的忽视掉蹭破皮的手肘,开始苦恼这样显眼的印记要怎样才能遮掩过去。

我不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开始的。

也许是他们揪着我衣服蹭粉笔灰的时候;

也许是他们把我喜欢的小书包丢进泥水里的时候;

也许是他们撕碎我的作业本害我被老师骂的时候;

也许是他们第一次对我动手,第二天依旧无事发生的时候。

又或许,是我鼓起勇气找了老师,却被定义为小孩子玩闹,询问“他们怎么不找别人?”的时候。

慢慢的,我的名字就被各种奇怪的代号取代了。

杂种、脏东西、吃垃圾的小垃圾……

恶鬼咽下我的名字,吐出尖锐的荆棘。

有些话,我不能很好的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狰狞的表情,轻浮戏谑的语调已经将他们的恶意昭告天下。

伤口日复一日,青紫的伤痕压在衣服下面,像是不断繁殖的线面。

班里的同学们离我很远,我隐约听见他们说我是爱打架的坏孩子,说我这样的穷鬼手脚不干净,会偷人家的东西。

我分明看见,是一个人拿了她的新买的文具袋,玩着玩着,不小心扯坏了拉链,然后它就不见了。

他后来带着那个女生来找,那只笔袋炸开着,凄惨的躺在我的书包里。

于是,我是小偷了。

为了替那个女生出气,那个弄坏笔袋的人以正义为由,让我的书包断掉了一条背带。

都是我的错……?

是我错了吗?

我又哪里做错了呢?

“奶奶,我回来了。”

公交车早就已经走了,我捏着背带上粗糙的缝补痕迹,在天黑之前走回了家。

奶奶年纪好大了,眼睛也花了。

“回来了?和朋友去玩了吗?饭在桌子上,奶奶给你热好了。”

她坐在门口看我,皱纹挤得看不见眼睛。

我应了声,把弄脏的书包藏在身后。

于是一天就又过去。

一个月后就要考试了,我得学习,如果我的成绩够好,也许能让爸妈提前回来接我们走呢?

我攥紧了铅笔,是之前那只断的修补回来的半截。

原本不算难的题目,已经有一点看不懂了。

这并不难办,我可以重新学。

只是可惜。

我没等到考试。

在那之前,我被埋在还没化开的冻土里。

3

好冷啊。

我睁开眼睛,手指穿进了压实的土层,这把我下了一跳,手臂往下一滑,又落回原处。

好黑,但是并没有觉得呼吸困难,行动坐卧似乎也没什么不顺畅的地方。

我这是在哪?奶奶还在等我回家。

于是我坐起来,摸索着走来走去,奇怪,哪里都是空的。

也许是一间巨大的黑房子?

我好像看见了薄薄的一片光,就伸手去,想要拨开那片遮挡光的东西,我猜那是门。

我抓了个空,惯性似的往用力的方向一张,什么都没有。

它并没有阻拦我意思——门好像没关严,我什么也没碰到。

我跌进昏暗朦胧的光里。

已经快到晚上了吗?那我该回家了,这个时候肯定赶不上公交车,奶奶在家门口坐着等我,看不见我要担心的。

我想要去拍拍身上的土,我还记得我躺在泥里滚了好几圈,有人把土洒在我的脸上,似乎,也进到了眼睛里。

我也记得当时的视线没有现在这么清楚,但是从前被打到脑袋的时候,也一样是看不清的,没多久就又能看见了,所以没关系。

我低下头,看见覆盖着薄雪的泥土,凌乱的草叶枯黄的,七扭八歪的躺在地上,从雪层下挣扎出一点小小的尖。

我的腰和腿跟它们一样,还埋在土里,有光从我身上透过去。

我的衣服像新雪一样白。

欸?

我按了下泥土,手指毫无阻碍的没入坚硬的土壤中。

我又努力低头、低头往下看,好像模模糊糊的看见了土层里面,横躺着面目全非的人。

啊,那是我!

我茫然的伸出手,试着回到我的身体里去。

我当然失败了。

我的身体躺在那里,像是死了。

对,我理应死了。

不动、不说话、不躺在那里昏昏沉沉的等人来救我、不能买村口的鸡蛋——我理应死了。

就像是在睡梦中的爷爷,眼睛闭上以后,再也没有动,没有睁开过。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送走了爷爷,奶奶在第七天带我离开家,她说这一天爷爷会回家看看,我们不能留在家里。

当时的爷爷也和我一样吗?

我看着天色见黑,慢吞吞的浮起来。

意识到自己是鬼以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缓慢而又坚定的剥去,又有新的东西填充进来。

我好像不必伸手就能捧起一点雪,不必迈开腿就能走好远的路。

好酷,如果以前也这样,我就不用每天花一块钱坐校车。

我在这里转了一圈,看看我的埋骨地,觉得有点眼熟,但是印象不多,我就没太在意。

奶奶以前说,坟墓是离去的人藏身安眠的地方,我在这里睡去,所以这就是我的坟墓吗?没有墓碑,也没有小土包,奶奶怎么认出我呢?

啊,没关系,奶奶说了,我变成什么样都能认出来!

这样就只有奶奶可以找到我了。

我又有点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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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往远处走了一会儿,在一段距离以后,我就不能再往前迈哪怕一步,我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为什么?爷爷不是可以回家吗?我怎么不行。

我还记得当时奶奶指着鞋印对我一脸释然的笑。

我也想留下鞋印,就在我自己床头,我还要在灶台边上暖呼呼的睡一觉。

我有些焦急的飘在原地打转,连腿的形状都被拉扯的有些模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蓝追赶着昏黑的幕布,将它们挤挤挨挨的塞到山后面,一个晚上没回家,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睡觉,只最好不要在门口等我就好。

天似乎还是很冷的。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冻硬的土块上,发出咔哒的响声。

我循声望去。

来人高高瘦瘦,厚重的棉服穿的空空荡荡,他的脸埋在严实堆叠的领子里,粘稠恶心的就像是沉到箱底悄悄烂掉的苹果,碰一下就会陷进去,粘上一手讨厌的黏液,我想要离他远一点,却又本能的想要靠近他。

奇怪。

男人左顾右盼的找着什么,他试探着用力踏了踏地上的土,就要踩到躺在那里的我。

我不太高兴,所以就从藏身处跳出去制止他。

坏消息:他看不见我,我也碰不到他,就这样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好消息:他被石子拌了,没真的踩到我。

我打量他的行为,对着他的动作指指点点。

他对我的尸体很不礼貌,一看就是故意的。

随便指点人不礼貌,但他先对我不礼貌,我当然也可以这样。

我没见过这个人,他是谁?

疑问埋在心底。

我不知不觉的跟了上去,在不得答案的思考间脱离了束缚我的那片区域。

然后,这个男人成了束缚我行动的新锚点。

真讨厌。

我全做无聊的绕着他的家兜了几圈,看不出模样的东西胡乱堆着,几杆铁锹横七竖八的倚着墙,我看着觉得眼疼,就避开那个角落去别处。

死亡似乎吞噬了我对时间的感知,恍惚中,又是下一个黄昏。

木门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然后是孩童的说话声。

带着青春期变声的低哑和不习惯的明显破音的声音愈发清晰,那声音分明染着不太明显的抱怨和一点讨好的笑。

我隐约觉得熟悉,但撕碎的废纸片一样凌乱的记忆显然并不能带给我满意的答案。

于是我向那边看,脸不留神穿过玻璃,半个脑袋就卡在窗户上。

那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蓝白校服,刻意剪短露出脚腕的裤脚,脏兮兮的球鞋,在往上——那是一张模糊空白的脸。

我惊愕的瞪大眼睛,发散的眼几乎聚焦成一个细点。

但我只看到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变成了一块没有特征的流动的雾,声音从雾的下方发出来,震动轻微的气流。

那雾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