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京)张守印

当我用柳木棍担着简单的行李,景云紧紧挟着只旅行包紧随其后,撞开那扇嘎吱作响的大门时,我的短平头和景云的辫梢已开始在滴水。

这是津浦线上的一个四等小站,简陋而空旷的候车室里 昏黄的灯光照着仅有的一张长条木椅,冷风摇曳着雨丝从没有玻璃的木窗中斜斜地扫进来。墙角处一个卖茶叶蛋的农村老太太懒懒地看了我们一眼-这是候车室里惟一的一个人。她是在守候夜间的两趟慢车,白天还有一趟慢车在这儿停车一分钟。这个四等小站之所以存在就因为一天中的这三趟慢车。

我和景云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敲响了售票的窗口。半圆型的小木门吱呀开了,灯光下露出一张写满疲惫的面孔:“到哪?”

“南京。”我递上钱。票扔了出来,“0点43分。”

“我到德州。”景云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将钱递进去。

“22点16分。”

吱呀,小木门关上了,候车室又归于平静。

这是1973年的最后一个夜晚,1974年在这凄风苦雨中正蹒跚着一步一步地走来。

我们俩都舒了口气,将那张长木条椅拖到煮茶叶蛋的小火炉旁。湿淋淋的衣服被一窜一窜的炭火舔出细细的白雾,可身上依旧寒冷。我和景云从偏远的知青点匆匆地走了七十多里山路,身上早已汗透了。离车站还有五里多路时,又遭遇到这场雨。外面淋湿了,里面的汗水结成了冰冷的硬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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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将景云被山风皴裂的脸庞一点一点抚平。她笑着对我说:“明天天亮我就到家了,你要比我晚两个半小时才上车呢,我们俩一个南一个北。”

“三天后,你就是人家的新娘了。”我说,心里幽幽的。景云抿着嘴笑,挺无奈的。做新娘时,景云穿上那件细碎的红花棉袄一定好看,我想。

我和景云同一个知青小组。她的一个亲戚在我们公社当 干部,大约也是想有个照应吧,便从德州落户到我们南京的知青小组来了。

当景云第一天出现在我们中间时,她向我瞥来含笑的眼神,我就悄悄喜欢上她了。日子一天天悄然滑过,生活的重压封闭了各自的心扉。直到有一天,她拆开父母来信,信中掉下一张男子的照片时,我才明白尚未开启的心扉此生再也无法打开了。

原来是她的那位亲戚官太小,根本帮不上她的忙,眼瞅着知青一批一批调上去,景云依旧焦灼无望。她的父母硬给她找了个在“三线”内地工作的对象,大她十岁,但只要结了婚,便可以安排进厂。景云拿照片给要好的女知青悄悄看过,据讲模样儿还挺本分。

那天,景云从供销社扯了块花布,细碎的小红花撒在湖绿色的底子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自己一针一线做成了件棉袄。女知青们打趣她为自己作嫁衣裳,她红着脸不说话,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身边的旅行包里就装着这件细花棉袄,刚才落雨时,她用双手护得紧紧的。这是她新娘的嫁衣呢。

我们俩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候车室里的老式挂钟慢腾腾地才走到八点一刻。困意渐渐袭来,好冷好冷。我抱着肩,蒙眬中只见景云将旅行包的拉链拉开又合上,合上又拉开。要不是找个“回家探亲”的借口送景云,寒风刺骨的夜晚我怎么会蜷缩在这个小站?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火车鸣叫,我一下子惊醒了。景云呢?“走啦。”卖茶叶蛋的老太太说。蓦然,我发现身上披了件细花的棉袄,是景云准备作嫁衣的那件细碎红花棉袄!

我痴痴地愣在那里。卖茶叶蛋的老太太说:“人家姑娘 怕你冻着,悄悄地给你披上,临走时叫我别喊醒你。”怪不得,我睡着睡着感到身上有暖意了呢,恍惚中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着了明亮的火柴。

我提着行李,披着景云的嫁衣上了火车。火车开动的一瞬间,我望着昏黄灯光下空荡荡的候车室,眼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