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生老病死
马未都
我们谈红白喜事，上一集谈的红喜事，这一集就要谈白喜事，这白事儿我们明白是人的死亡。
人的死亡
人的死亡为什么要谈呢？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死，我们每个人面对生死是要有态度的。我觉得看我说这段话的人呢，岁数大的人可能感受就比岁数年轻的人要深。
比如我今年六十，我来谈论生死我的感受跟三十岁完全不一样。我三十岁，你跟我谈生死，我连听都不听，三十岁以下想都没想过。
比如我们的先贤庄子，他的生死观是什么理论呢？他说这个惜生安死，什么叫惜生安死呢？就是我珍惜我的生命。但是我死的时候我可以安心去死。
我们老说这个红白喜事，说死了算什么喜事啊？死本是很悲哀的事，说这怎么算喜事呢？就因为生与死，从来都是都是连接在一起的。生死之间，其实就隔着一条线，隔着一层纸。
我们生活中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年轻人可能感受不到。岁数大了，一定能感受得到。我小时候读刘禹锡的诗：
世上空惊故人少，
集中惟觉祭文多。
当时没有感受，当岁数越来越大，突然有一天就感受到他这句诗的这种含义了。
他说世上，指指他自己，包括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之上，你突然就会听到一些消息，自己的朋友去世，我最近这些年写了很多悼文，将来我会出一本书，叫悼文集，就是怀念这个死去的人，跟我熟知的人。我这两年几乎每年都写几篇，“集中惟觉祭文多”，就是自己的这个悼文集中，觉得要写的这个祭文会越来越多。庄子的态度是，惜生安死，他自己也去践行。当他妻子去世的时候，他鼓盆而歌，他是表达了他自己对人生、对宇宙自然之道的这种关系的一种认可。
我们活着的时候谈死是一个非常痛苦的事。你比如人随着年龄增长，可能开始怕死，年轻人都不怕死。我年轻的时候对死没有感受，但随着年龄增长开始对死的感受就比较直接。为什么呢？有同辈人开始去世。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原来是瀚海公司的老总秦工，他是当着我的面去世的。那时候大家工作都比较繁忙，经常加班。那时候我也仗着年轻，加班就加一宿，加到天亮是正常的。他比我整整大一轮，如果活到今天七十二岁了。那么加了一宿的班，早上起来九点多钟，我们当时在做所有的拍品的筛选，其中有一个象牙件，我记得非常清楚。然后有人问就说，这东西为什么被筛出来不上拍呢？我说这是日本的，不是中国的。然后秦工先生就说了一句高手，当时轰然倒塌，你不能想象那个场面，我们很近的距离。一下他就歪在桌子上了，我一拖他，感觉就非常不好。即时打了120，十分钟之内，120就过来了。但是回天无术，他从那天就跟我们阴阳两隔。这个事对我打击很大，我就写过悼文，而且写过两篇怀念他。写悼文的时候，我就回想起来跟他接触的日子里，有很多很多细节都能讲起来，但想不起什么大事。我忽然觉得人一生中，做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意义，能够想起来的，一定是这种带有人情味的细节。
人有五福
过去古人说：人有五福，这五福是什么呢？第一是寿，第二是富，第三是康宁，第四是好德，第五是善终。
我们首先说长寿，一个人活得好，寿命很重要，你活不够岁数，那肯定是不行。第一福是寿。第二是富，这富是指富贵，不是你光有钱，你是个土财主也没有用。第三是康宁是指的身体，康是指的身体，宁是指的心灵，你不仅身体好，心灵还健康。第四是好德，这是修行来的。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中的德行很重要，要不然你被人骂，你随手扔纸就会被人骂，对不对？
那么最后一个呢叫善终，考终命，按照古代的说法是考终命。我们今天的大白话就是善终，什么叫善终呢？要活到一定的岁数，什么叫一定的岁数呢？我们今天可以画一条线，就是人均寿命。我们今天有个人均寿命，全世界都公布了美国人均寿命是多少？日本是多少？我们都知道日本的人均寿命是全球国家里最高的。北欧，有些国家像芬兰、冰岛、挪威寿命都普遍比较高，跟他的气候关系是有一定关联的。那么中国人的人均寿命今天不算短，我们跟美国人差不多都是七十八到八十岁。那么这个人均寿命是你善终的第一条线，第一个标准。第二没有横祸。我们今天说这个飞来横祸，没有这个。第三，没有病痛，可以有病，没有病，就是我身上有点病，感受不那么强烈，不那么痛苦。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心里没有挂碍和烦恼，心无挂碍。我们在这个佛经里经常提到这个词，我们今天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到处都是挂碍。挂碍子女，挂碍父母、挂碍亲人，挂碍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在单位，我是不是涨工资？我是不是升职位啊？都是你心中的烦恼。那么人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能安详而自在地离开，那我觉得这就是五福中的最后一福，你得到了就是善终。
全家福，左一骑木马的为马未都
我想，我生命中能看到的亲人谁算善终呢？你想了想——我姥爷。我姥爷对我的影响比较大。因为我小时候在北京生活，经常能看到姥姥姥爷，但是爷爷奶奶都看不到。因为爷爷奶奶，包括老太爷都在老家。我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去老家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跟他们情感也不那么深。我老说不管是你多亲的人，一定是你常接触的人。你不接触的亲人一定不会特亲。
我姥爷最后的日子是在我们家度过的。我记得他在去世前一个月甚至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做了完整的体检。体检出来。那个体检我记得大夫说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姥爷呢，按照过去的话，叫风烛残年，就精力不如以前了。那老爷子七十多岁时候，看不住还上房呢。他年轻的时候学过武，所以身体腰杆倍儿直，老爷子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还要了个冰激凌吃，到六点钟的时候，躺在床上就安然去世了。我妈发现的时候说已经都没气了。赶紧就叫医院，因为我们家就住在医院里头，很近，就把老爷子给拉走了。拉走的时候，我有一个事儿到今天都有点不能释怀。就是一定要把老爷子拉到抢救室，抢救室一定要做一个象征意义的抢救，然后开出一个死亡通知书。死亡通知书上，必须有一个原因。此人因为什么去世，他找不着我姥爷的毛病，没有病，他去世了。死亡通知书这样写着：营养不良，因此原因去世，这个事儿就把我给恨得呀。我说你们医生如果找不出原因，你也可以写心力衰竭，最后就去世了，他叫无疾而终。
我们生活中不是每个人都能修到这种福气，无疾而终啊。你五点钟吃一冰激凌，六点钟去世，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生命就此结束啊。那你行动还自如呢，无疾而终。但是我们过去的这种死亡通知书，一定要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找不着原因也得编一个。就因为我姥爷非常瘦，精瘦啊，有钱难买老来瘦啊，我现在就希望我老年的时候就是一瘦老头。我瘦不下来，所以姥爷非常的瘦，他就借此填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原因。所以这个事情对我这个记忆很深，一直就记着这事儿。
我们小时候啊很少能感到亲人的离去。为什么？你都是跟父母在一起嘛，父母年轻力壮，你怎么可能感受到亲人的离去呢？我第一次感到我自己的亲人离去，是我的曾祖父，我爸爸的爷爷。他去世的时候，我爸爸老念叨念叨的，我就觉得老远的一个人走了。这个人我曾经见过，我四岁的时候，隐隐约约的有一点印象。我这老太爷来到北京，看到我。我爹是长子长孙，那我是长子重孙呐。那对于老太爷来说，那也是一个家族的荣耀。
我的老太爷在十二岁的时候是一个孤儿，他自己凭借他自己的努力，能把这个家族发扬光大，生了四个儿子。他当时想生五个，他叫仁义礼智信，这信没生出来。所以我爷爷叫马兆仁，我的二爷爷叫马兆义，我的三爷爷叫马兆礼，那我四爷爷一定叫马兆智。马兆信没生出来，我的老太爷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姑奶奶。所以他把一个家族。在他那一支差一点灭绝的时候能够发扬光大。我的老太爷就是非常自豪。我想他那个年月，我四五岁的时候，他看见我的时候。一定心里有感受，我不知的。可是他去世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感受。那么后来我的祖父去世的时候，我也就听我爸说，我也没有感受。
马未都父母
父亲的离世
但是当我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就感受非常强烈。我是一个轻易不哭的人，我就记不住，我人生哭过几次，我很难流泪。但爹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大哭过，但是我最后捧着他的骨灰盒的时候就泣不成声。我当时就想，我最亲的人就这么走了，就变成一个骨灰盒？他就在这里头，我们要把他安葬。你所有想跟他再说的话，来不及去说。过去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没有工夫，再等待你跟他说了。所以到今天我就想，就是古人说的话，我们经常是当耳旁风的，不赶上就没有感受，赶上了感受就非常的强烈。
所以我现在老跟我母亲说，我老说：妈你得在我前面替我挡着，我妈特别愿意听这句话。最近她这个腰伤了一下，卧床，我去看她，我觉得她很难过，很不舒服。这个腰椎骨折在床上躺着，然后我就说：妈你得替我扛着，你得好好地活着。我妈就跟我说，点着头跟我说：我替你挡着。
如果我妈走了，我在我们家里，我排第一个。我老说阴阳两隔，就隔着一扇门。所有的亲人都通过这道门走远。我现在排第一个的时候，你想想你排在第一个，你是不是感觉非常可怕？我们经历过很多生死，亲人的生死，你会有很多经验。
我有一个朋友，朋友关系很近，他母亲突然患癌症，他就有点慌神儿找我。我跟他说了这样的话，我说你从今天起，你记住我这句话，你从今天起，你所有的决定都是错误的。两年后他来找我。他跟我说，我母亲去世以后，我调整了很长时间，我现在调整过来了，我来跟你聊聊天儿，他说我深深地记住你这句话，就是我从那天起，所有的决定都是错误的。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我说你不管怎么样，你一定没有找到正确的路。为什么？母亲岁数太大，患有这么重的疾病，几乎是回天无术，你所有的努力，未必能帮助她延长一天寿命。所以我们对待病症，尤其是绝症。目前我们还有很多疾病是绝症，对待绝症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父亲 1950年 上海
我讲讲我爹吧，我忽然想起我爹的一件事儿。我爹去世早，他身体特好，你知道身体特好的亲人去世是非常痛苦的。他身体有多好呢？他七十岁那年，他到我那儿去看这么大一花盆，带着土的搬起来就走。他说这碍事儿，因为我当时就一愣，那花盆，我几次想搬的，我都觉得特重都搬不动的样子。哎，老爷子倍有劲儿，嘣就给搬走了。所以身体特别好，有一天在家里聊天，他自个揉着肚子，揉着肚子，忽然说我这肚子里好像有个东西。从那天起，对他与我这个世界就全变了。他腹腔里长了一个瘤子，这瘤子你想想，他都能摸到了。可见当时瘤子已经很大了。很快就联系了医院做了手术。我记得那天准备了很久，折腾了一宿，早晨八点多钟把他送进手术室，我就回家了，因为家近，就挨着医院。就回家休息一会儿，估计这手术最短得五个小时，最长可能八个小时。我刚一进家，我妈就打了一电话，说你爸出来了，我一听就不好，返身回到医院。那时候他在麻醉期，没有醒过来。我问医生怎么样？医生说这个打开了不能动，说一动，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所以就原封缝上了。那我问，我怎么说？医生说，你就跟他说摘掉了。然后我说行吗？他说行，你就跟他说摘了，没事儿。
我爹醒过来的时候，他问我怎么样，我说摘了，他就没再说别的，他手术第三天就从床上站起来了，我们都知道做大手术呢，尽可能的要早一点站起来，防止粘连。大概二十天后，他把我叫到床边跟我说，他说呀，我的瘤子没摘，我说你怎么知道没摘，医生说摘了。然后他说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摸我的引流管，我没有引流管，这么大的手术，没有引流管，那肯定是没摘。我爹在医院工作一辈子对这门儿清，我当时就愣在那，我想了半天，我说什么，我只好说医生让我这样说的。我爸跟我说，我想了二十天，我想通了，你想想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在病榻上想这件事，想他的生死，他想通了。最后我就把病的实情告诉他。
我与父亲 1980年 黄河边
后来的治疗就比较痛苦了。我们都知道这个肿瘤的治疗是非常痛苦的。他到最后的日子里，有一天他把我叫去，那时候身子已经插了很多管子了，开始输营养液，不能吃了，靠营养液生存。他说：我这么治下去会连累所有人，我自己也会非常的难受。我当时很难过，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跟我爹说，我说是你的决定吗？他说：是。他说，我这样治下去以后会连累所有人，最后瘦成皮包骨。他说我在医院干了一辈子，这个事我很清楚。他说我想结束治疗，换句话说他想结束生命。后来我说，因为我是长子，我就跟爹说，我说是你的决定吗？他说是。那么们就去找医生。我说，我爹这病有没有奇迹可能发生，医生说没有可能。我说如果维持现状，他能活多久？医生说半年、八个月不一定。我说如果拔去所有的管子呢？医生说一星期、十天。然后我就替我爹做了这个决定，我真的是替我爹做了这个决定，让医生拔去了所有的管子。不想看到他最后的局面。四天以后，我爹就去世了。
他是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看多了生死。跟他一起出来，当兵的人几乎全部都阵亡了。从抗日战争走到解放战争，打了很多很多艰苦的战役，他能活到新中国，已经是非常不易的事。因为碰见了我妈，才有了我，才有了我们后面的人。所以当他走的时候，我真的是觉得啊，人生我们什么事情都要面对，尤其是亲人的离去。
中国的孝道
我们今天，跟过去有很多不一样。过去我在单位的时候，经常要去开一些追悼会啊。从一九四四年九月八号，毛泽东主席为张思德同志追悼会做完悼词以后，他说了如下的话：今后，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从那以后我们大概开了半个世纪的追悼会，每个单位都会开，现在不怎么开追悼会了，就是亲戚朋友死了，去搞一个遗体告别。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一直是对葬礼比较注重。你仔细想，我们今天的红事和白事。红事可以简化，甚至可以不做。我们现在有很多年轻人根本不举行婚礼，但是丧事一定不能太简化。丧事一定要去做。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多年的交情，他们家的保姆去世的时候，他去奔丧到农村。那时候你们不能想象，那时候家里的保姆跟家里一口人一样，文化大革命他父母都失去自由的时候，是保姆在他们家维持着所有家里的这个运转，家里孩子也多。当他们家的保姆，他们家的孩子就叫她大娘。他说我们家大娘去世了，为奔丧就跑到农村去。农村去吃流水席，所有的人的这个仪式，仪式感非常强。披麻戴孝，哭嚎。农村很多哭嚎是一种礼仪性的啊，哭得惊天动地。我是看到过的，我们城里人被文化拿住了，不会那种哭嚎，觉得那种哭嚎好像很丢人，其实不是。中国古代，在人去世以后，哭嚎是一种感情的宣泄，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我们今天有很多习俗都在改变。过去这个人出殡，我记得皇上出殡也是这样，抛纸钱，抛纸钱在过去是一个技巧，一团纸钱，事先剪好的纸钱，把它这个做好形状，抛出来的时候，据说专业的抛纸钱一抛出来三丈高。一个球上去跟礼花一样开散，咱们不会抛的，一出手就是全散了。今天不允许抛纸钱了，农村可能还有，城市里肯定是不行了。城市里干嘛呀？撒钢蹦。我岳父前些日子去世，我就撒了一路的钢蹦儿。那么这些想起来，们有时候一直在批判，说这都是陋习。其实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种习惯。
我们丧葬文化找一个文物是非常费劲的。我们找了这样一块压石，这压石跟丧葬有什么关系呢？没什么直接关系，就是这个故事跟我们的孝道有关系。这个故事叫——卧冰求鲤。二十四孝之一。你看这个冰面，这个人脱光了，趴在冰上，下面出了一条鲤鱼，这就是二十四孝中最著名的故事。
卧冰求鲤：王祥是西晋人，他妈是个后妈，就是继母，对他非常不好，他妈对他不好，他这个亲爹对他也不怎么好，他妈病了，想喝鲤鱼汤，这时候正值冬天，王祥不因为后妈对他不好，就记恨在心。王祥自己就到了这条河上，到这个冻冰的河上脱去衣服，用身体暖开了冰，鲤鱼受了感动就跳出来。这是一个故事，或者说是一个传说。这个故事非常的不科学。我们想一个人在冰面上，你脱光了，你只能冻死，你不可能把冰融化，但是他充满了理想。他强调了我们民族的这个孝道。
我们今天的人，活得比过去长了，我们人均寿命一直在增长，跨入了长寿之国。这不仅仅是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提高，很大程度上还有医学的革命科学的进步，使我们的寿命都在不断地提高。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们今天看有很多不符合今天社会的伦理，比如“郭巨埋儿”是吧？为了妈把儿子都埋了，这肯定是不行的。但是他一直在主导一种思想，就是我们民族的这种孝道思想。孝道跟寿命很有关系。我们都知道人活得越长，越需要人去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