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僜巴兄弟木觉

苏国柱

离开这里5年,今天我又回来了。听区委书记老齐介绍了几年来这里的变化后,心里老平静不下来。僜人兄弟木觉的音容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旋,他已经是僜人村的村长了。我很想就去看看这位多年未见面的老朋友,所以连晚饭也没顾上吃,我就匆匆忙忙地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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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了一座小山,跨过一条小河沟,爬上一道坡,僜人村就呈现在我的眼帘里了。”

“解放军叔叔去哪里?”

忽然,背后传来问话声。我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年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跑步尾追上来。他,苹果似的红脸蛋,穿着学生装,脖颈上系着一条红领巾,身上挎着小书包;书包外面还用红线绣着“记军”二字。假如他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个汉族小孩哩!我指着僜人村说:“我就到这个村。”

“嘿,到我们村去。”他蹦跳着欢快地说。

“唔!”我点了点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记军。”他仰着小脑袋,拉着我的手,又用解释的口气补充说:“要记住解放军,懂吗?”

我见他十分天真可爱,便边走边和他扯谈起来:“为什么要记住解放军呢?”

“听阿爸说,解放军给僜人带来了毛主席的恩情,带来了幸福的生活,僜人要永远记住解放军。”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摇头晃脑撒娇地说:“叔叔,我的名字好听吗?是阿爸找老师给我起的!”

“好,好,很好。”我赶忙地说:“记军,你是僜人村哪家的?”

“木觉家。”

“嘿嘿,木觉家。”我的心高兴得几乎要跳出来了。原来,我面前的这个小学生,就是以前光着屁股的小木觉——木觉的儿子!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说:“记军,你认识我吗?”

他瞪大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摇头说:“不认识……”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村庄,来到了一幢才盖起不久的新草房边,周围显得很整洁,房门扣着。记军噔噔噔地走上楼梯,打开门对我说:“这是我的家,请叔叔家里坐,我找妈妈去。”

这位小主人说罢,又噔噔噔地走下楼梯跑了。

我走进房里,只见房梁上吊满了木棍,棍上挂着一串串包谷,墙角摆着六七只竹箩,箩筐里装满了鸡爪谷和稻谷;锅灶也变了样,不是原来的三块石头了,而是个铁架架,6年前我初到木觉家时的情景一下子浮上了我的脑际……

1958年春天,我带领一个工作组来到僜人村。刚进村就听到从一座破烂的草棚里传出悲痛的哭泣声。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进去一看,草棚里空荡荡的,除了用三块石头砌的锅灶架着一个破铜锅外,几乎没有任何东西。一位僜人青年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抽泣,在木板上躺着一位面黄肌瘦低沉呻吟着的妇女,一个约摸3岁的小孩光着屁股趴在妇女身上,嚎啕大哭,喊着:“妈妈,妈妈……”

经过询问,才知道男的叫木觉,女的叫巴伢,是夫妇俩。小孩叫木不觉,是他们仅有的一个儿子。两年前,巴伢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了,开头,还以为是有了孕,一年后才知道有了病。村里头人格拥,说她得罪了鬼,鬼要给她惩罚。还造谣说,如不把“鬼婆”送走,全村老少全要遭殃,神会降灾给百姓。格拥看准后天是“好日子”,硬逼着木觉把家里仅有的财产——一头小牛和一只小猪杀掉请客送鬼,尔后把巴伢抬到深山去让野兽吃掉。木觉怎能这样残害和他患难相处的妻子呢!可是,他不敢违抗头人的命令,更怕灾难降到全村,对不起父老兄弟……为这事,木觉心如刀割,感到绝望。

听到此事,我的心气得几乎要炸开来。怎么办?当天工作组召开了会议,经研究确定:去说服格拥,不把巴伢抬上山,送到部队去治病;不杀小牛,同意杀猪请客。猪,我们喂得有,可送给木觉两只。这样,既救了巴伢,又做了统战工作。

我把救巴伢的意见给木觉说了,他蓦地把我抱得紧紧,眼里噙着一层晶莹的泪水,透过泪水放射出感激的光芒。

晚上,我亲自会见了头人格拥,磋商木觉家的事。开始,这老家伙还相当顽固,借口说不能把鬼送给恩人解放军,非要送上山不可。后来给他送了礼物,并再三向他申明大义,说得他无言答对时,才勉强同意。

两个多月以后。一天晚上,工作组在开会,房门忽然开了,我抬头向门口看去,原来是木觉,他左腋下挟了筒酒,右手拿着芭蕉叶包着的一块肉;他身后的巴伢抱着娃娃也进来了。木觉把肉和酒放在我们面前,说:“谢谢救命恩人!”

“谢什么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赶忙把他拉到床上坐下,我看到病愈的巴伢,很高兴地问:“巴伢,病都好了吗?”

“好了,好了,解放军的医生真灵哩!”巴伢用手比划着说。原来她长的是个水肿瘤,经过动手术就好了。

木觉端着酒请大家喝,可是,工作组的同志都谢绝了。他急得又搔头又摸腮,脸胀得通红,把酒递给我说:“来,汉族兄弟先喝!”

木觉的话逗得大家咯咯地笑起来了。

巴伢看到大家哈哈笑,以为木觉说错了话,便狠狠地瞪了木觉一眼。木觉爽朗地说:“笑啥嘛,我们僜人流传着一个故事:很早以前,汉族、藏族和僜人是三兄弟,在一块种地,一处打猎。一天夜里,山里的牛魔出来偷吃庄稼,兄弟三个合伙把它揍了一顿。牛魔怀恨在心,怕兄弟们团结,就变成了一个山怪来离间兄弟不睦。就这样,兄弟之间一阵子便不往来了。如今解放军对僜人这样好,比亲兄弟还亲罗!”

木觉这么一说,大家笑声更高,连巴伢也忍不住笑了。从此,我的“汉族兄弟”称号,在僜人村传开了,无论大人小孩都这样称呼我。木觉呢,自然也成了我的“僜人兄弟”。之后,他常把在工作组学到和听到的政策,向群众宣传;听到谣言,便及时向我们报告,帮助我们做了不少工作。

不久,我被调到内地学习去了。

忽然,噔噔噔的楼梯响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抬头一看,一位体态丰满、挽着发髻、背着箩筐的中年妇女一股风似地冲进来了。她满脸堆笑,亮着噪门说:

“嗳唷,指导员可回来了!”我未来得及答话,巴伢急忙放下箩筐,又用埋怨的口气说:“一走就是五六年,怎么也不来个信?可把人想坏啰!”

“刚到了区里,就看你来了嘛!”我笑着说。

“喝杯僜人自己酿的酒。”巴伢笑着把酒递过来。“你们的生活过得好吧?”我接过酒碗禁不住地打听。

“唷,这全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哇!”巴伢把灶里的火点燃,带着激动的心情说,“要不是民主改革,僜人人哪有这样好的日子。现在,我们真正翻身了,摆脱了火塘当被盖,野菜当米粮,麻片(一种用野麻织的布)当衣裳,赤脚翻山岗’的苦日子罗!”

“木觉哪去了?”我问

“他呀,现在是村长,这家跑,那家串,天不黑不回家。”听语气似乎在埋怨,可脸色却表现出几分自豪的神气

“嘿,汉族兄弟刚到家,就告开状啦!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嘛!”木觉笑嘻嘻地闯进门来

“你看……”巴伢瞪了他一眼。木觉把铁锹放在门边,回头跑过来,笑着给了我一拳:“你呀,就象小鸟一样飞走了连个影子也不留。”

我微笑着说:“说啥也忘不了僜人兄弟啊!”

“嗬,这才象个兄弟嘛!”木觉靠近我坐下。

这时,巴伢端来了香喷喷的米饭和腌肉煮白菜,放在小矮桌上,我们边吃边聊天。

“民主改革后,生产搞得好吗?”我问。

“毛主席领导得好。”木觉激动地说,“他老人家给僜人指出了光明的路,我们村组成了两个生产互助组,人多力量大,民主改革后,全村新开荒地200多亩,改变了刀耕火种的耕作方法,你看……”

我顺着木觉指的方向看去,墙角摆满锹、木犁等农具。

这时,房门开了,一位五十来岁的老汉走进来,手拿着两张5元的人民币,递给木觉说:“村长,这钱一定要收下。”

“嘿,你这人真怪,辛辛苦苦喂出来的小猪,半卖半送,比市价便宜一半,这还行!”老汉感动地说:“你们要小猪是搞副业,发展生产,这有什么不行嘛!”

老汉听木觉这么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再次把钱送给木觉,木觉仍然不收。木觉说:"你再要给钱,我就要回小猪啰!"老汉见木觉很固执,也就算了。他赞许地说:"你呀!总是想着大伙,真是僜人的好干部啊!"说罢,呵呵笑着走了。

我看他们闹腾了半天,弄得糊里糊涂,等老汉走了以后,便问:“木觉,这是怎么回事?”

木觉慢腾腾地说:“事情是这样:前几年部队送给我的两只小猪,长大以后,下了几胎猪娃。猪娃长得又肥又壮,大家都想要个猪苗。我想发展养猪事业是好事嘛,便把小猪分送给大家,有钱的人照市价半价给,没钱的户干脆送给。可是他们都要按市价给钱,你说我能收吗?”

我听后心想,僜人村一切都在变化着,越变越好,但变化最大的是什么呢?是人,是僜人群众。

木觉看着熟睡的记军,笑着对我说:"哈哈……你看,这代孩子福气多好,有吃有穿,还读书识字哩!再不用吃老辈人结绳记事的苦啰。我们村共有5个小学生啦!"

这时巴伢干完了家务活,过来从我怀里接过记军,抱进里间。我见她半天没吭声,以为她没有参加社会工作,便对木觉说:“你是村长,不能只顾自己的进步,还要多关心巴伢的进步哪!”

“嘿,她呀,比我的见识高哩,是村里的妇女委员……

木觉的话还没有说完,巴伢在里边开了腔:“你看,一嘟囔就没个完,你不睡,人家指导员要歇呢!”

木觉作了个鬼脸,听话地走进了里间,拿出两张山羊皮,一床崭新的峨嵋牌毛毯,安排我睡觉。

刚躺下不久,瓢泼似的夜雨,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墙板。木觉像一支箭似地从里间冲出来,跑到墙角拿锄头。我问“木觉,你不睡觉又去干哈?”

“我到青稞地里走一趟,看看水渠通不通,青稞苗叫雨水泡久了会发黄的。”木觉说着霍地走出屋门。

走了好大一会,浑身上下水珠淋淋的木觉气咻咻地跑回来。不知为什么,他停也没停,又拿起铁锹往外走,我从床上支起身来问:“木觉,出了什么事啦?”

“我挖通青稞地的渠道,就转到准备播种包谷和洋芋的地里,看到地里的粪全被水淹了,不赶快堆起来,肥料就让大水冲走啦!”木觉刚把话说完,便跑向雨地,外边立即响起了木觉的吆喊声:“喂——粪被水淹了,大家赶快起来堆粪啰!”接着,我也操起一把铁锹,跟巴伢一块冲出门去。

这时,家家灯亮,户户开门,不论男女老少,拿着铁锹, 扛着锄头,奔出来跟上了木觉一时,汇成了一支人流。

在木觉的指挥下,挖沟的挖沟,排水的排水, 堆粪的堆粪,差不多经过一顿饭的功夫,把淹在水里的肥料全部抢救出来了……

早晨,雨过天睛,太阳分外地娇艳。木觉对我说:“地里有水,还不能下地。现在没事,我领你到地里转转。”

我们走出了村子,上了大路。木觉指着一群正在坡上吃草的大黄牛说:“兄弟,你看僜人村的牛越来越多了。那头黑牛,就是你们不让坏头人杀的那头,现在还下了两头小牛犊哩!”

当我们一起走到地里,只见左边的山坡上是一片水稻梯田,右边的平坡长满了绿油油的青稞。

“兄弟,你还认识这块地吗?”木觉得意洋洋地说“就是从前那块长满荆条和茅草的地呀!”

我和木觉说说笑笑,不觉得就走过稻田和青稞地,爬上了山坡,鸟瞰着整个僜人村:这个过去荒凉的山村,在民主改革后短短的几年间,也和祖国的每一个角落一样,变得繁荣美丽了,我的心兴奋得几乎喊出声来:僜人兄弟奋勇前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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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整理者简介:

苏国柱:1932年出生于广东,1949年参军,1950年进军西藏察隅边防。历任战士、放映队长、团俱乐部主任、组织股长、军分区宣传科长。1980年转业到四川省人民检察院工作,先后任研究室副主任,《四川检察》杂志主编,四川省检察官学会副秘书长,《中国检察报》驻川记者站站长。曾在全国报刊发表作品600余篇,编辑出版了《阳光照察隅》、《耕耘集》等。

作者:苏国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