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峰姑姑气喘吁吁冲进来时，青峰正推着自行车准备回学校。
“青峰，你亲妈找你来了！”姑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青峰猛一回头，自行车把手直接撞到大门上，右手背蹭掉一层皮，他看都没看一下自己的手，探着身子问：“姑，你说什么？”
其实是听清了，青峰是想再结实地确认一遍。
刘妈嗔怪道：“你这消息可靠不？模棱两可的事别给俺青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格。”
青峰从小鸡心眼，屁大点事都搁不下，有一点新奇心思，他就整夜不能睡。
虽说青峰不是刘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但是这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十几年，脾性早都摸得透透的。
青峰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可是刘妈和刘爸都是把他捧在手心里，即使刘爸说他几句，刘妈对着他发几句牢骚，他都没啥想法。
可是，自从青峰高一暑假看了几期公益寻亲纪实节目，偶尔再被刘爸和刘妈批评时，他就会想，如果他们是亲爸亲妈，他们会这样对待自己吗？
对亲生父母的好奇心，驱使着他。
他心里像有只毛虫虫开始不安分地蠕动起来，他也想去寻亲。
不为别的，就像很多寻亲的人一样，就想了却自己一个念想。
自从萌发这个想法，青峰渐渐少言寡语的，有几次，刘妈都看到他抱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发呆。
高二这一年，青峰成绩下滑了不少，老师多次打电话给刘妈，让她分析分析原因。
刘妈知道由头，那就是青峰有想找他亲妈的念头。
没想到，还没等青峰去找公益寻亲节目组的联系方式，他亲妈居然要来认他了。
青峰把自行车往外推两步，又往家里退回三步。
02
刘妈看青峰那举棋不定的样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去学校，她和刘爸先去打听打听。
青峰姑姑直跺脚: “还打听个啥，青峰他亲妈都来找当年我托的那人了，她这辈子没再生出儿子，想儿子都想疯了，人家就等着咱家青峰点头呢。”
当年，青峰是他姑姑托好朋友的朋友抱养过来的，说是一个女孩未婚有孕了，等肚子都显形了，他们家人才知道。
月份大了，打胎怕影响女孩日后生育，留下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和她苟合的男人是有妇之夫。
为了躲避闲言碎语，不得已将女孩藏到远方亲戚家，等偷偷生下青峰，孩子送人，女孩赶紧嫁人了。
女孩家唯一的要求就是：这娃从此不要再和他们有任何联系。
从养父母的角度来说，这要求是再好不过了。谁不担心养大的孩子又被亲生父母夺走呢。
正好，刘妈和刘爸结婚十几年没孩子，姑姑就帮忙抱回了青峰。
青峰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年，刘妈和刘爸两颗心都在他身上，四只眼除了看路就是看他。
受刘爸和刘妈感染，就连他姑姑都觉得青峰就是她嫡亲的侄子，她儿子小剑有啥，青峰就有啥。
青峰比小剑大一岁，俩人同一所学校，相差了一级。俩人从小一块长大，和亲哥俩没啥两样。
平心而论，这个家所有的人对青峰都好，可是当青峰听到寻亲节目里，那一句句感人肺腑的话，什么血浓于水了，什么朝思暮想啊，他还是忍不住脑补他和亲妈相认的场面。
以前只是臆想，可姑姑这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青峰觉得他的美梦马上成真了。
03
平时从家到学校四五里的路，青峰总嫌他的破自行车膈得屁股疼，今天，一路鸟语花香，眨眼功夫到了学校。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青峰没回家，他跟着小剑绕道去了邻村姑姑家。
他想问问姑姑，他亲妈长啥样。
姑姑用手戳他脑门子，猴急成这样找亲妈，难道你妈虐待你了不成。
他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骑着他的小破驴回家了。
刚进村，青峰就感觉全村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像是认可，又像是他已经金榜及第，总之，他就感觉特爽。
刘妈正站在大门口，踮着脚尖往西看。青峰脚尖着地，屁股还在自行车上，他突然觉得他妈又老又矮。
他今天回来比平时都晚，刘妈唠叨开了，说米饭都热了三次，菜都变色了。
搁平时，青峰就屁颠屁颠地搂着他妈进屋了，他妈念叨他，那是关心他。
可是，今天总觉得他妈满肚子对他不满，像自己欠了她十几年粮食似的。
肯定是他妈不想让他去认亲，心情不好才摆这副臭脸子。
临睡时，青峰心一横，管她呢，反正马上要和亲妈相认了。
躺在床上，青峰满脑子都是他妈的画像，时而出现张曼玉，时而又是周海媚，越想越兴奋。
04
姑姑又来送了个准信儿，说是十一放假时，青峰亲妈来认亲。
这些天，因青峰认亲妈的事，村里早就炸开了锅，有人说青峰亲妈肯定会给刘妈和刘爸一大笔钱；有人为刘妈、刘爸扼腕叹息，说是俩人白拉扯青峰这十几年。
才9月20号，刘妈就开始收拾家，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
青峰的衣服一直分门别类存放，幼儿园的一个格子，小学的一个格子，中学的……
青峰从小到大的影集一本本都做着标记，几岁的在哪个地方拍的。
刘爸看刘妈收拾到半夜还在折腾，撇着嘴嘟囔她是瞎忙活。
刘妈爱干净，平时就经常擦这些，以往刘妈擦时，青峰都感动得眼泪打转，他妈是真的爱他，为他保留着所有的美好回忆。
可是现在，刘妈一直在忙活，却不再像平常那样每晚来他房间，问他中午在学校吃了啥？和谁一起回来的等等。
青峰只感觉刘妈和自己疏远了很多。
05
青峰越这样想，越觉着刘妈不爱他了，他越是掰着手指头算着认亲的日子。
9月28号早上才五点，青峰起来上厕所，看到刘妈抱着电话，声音很轻，但是青峰听清了，说是要带小剑去镇上试试自行车。
自行车？青峰早就想换辆新自行车，最好是辆山地车。
可是，每次刘妈都说下个月就买，一个月推一个月，就是没具体说哪个月，一直拖到今天也没见新自行车的影。
“哼”这风向转得够快的，这人还没走呢，他们就只疼小剑了。
青峰赌气将拖鞋踏得啪啪响，刘妈挂了电话，转身看到青峰，青峰不屑地扫了刘妈一眼，她目光躲闪，像个偷鸡贼似的猫着腰去了厨房。
那天姑姑来送信时，都是这么说了一嘴，说青峰认了亲妈，刘妈和刘爸这辈子只能指望小剑这个侄子给他们养老送终了。
其实，青峰只是想认亲，他就是真跟他亲妈走了，就凭刘妈刘爸照顾他这十八年，他还是会养他们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不在意自己了。
看着刘妈那狼狈样，青峰心里像被挖了个大窟窿。
06
9月30号那天，青峰人坐到教室，心早就穿越到10月1号。
他想他和亲妈抱头痛哭的场面，又想刘妈和刘爸到时会啥表情？是不是会有一种，自己辛苦种出的瓜被人摘去的失望？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好像是最后的晚餐，都不吭声，连以往吃饭吧唧嘴的刘爸都没发出一点声响。
青峰想说不让他们担心，即使和亲妈认了，他也不会没良心的，可是想想那天刘妈巴结小剑的那个电话，青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一家人突然这么生疏，青峰很不适应，就洗个澡，早早上了床。都躺得浑身酸疼了，三只脚的闹钟才挪到晚上9点40。
突然，刘妈急切地在门口叫青峰，让他快点穿衣服，姑姑打电话让去村西头三岔路口去，说是他亲妈在那等。
青峰麻溜地穿着衣服，嘴角不由地上挑，看来亲妈真是想他，连最后一夜都等不了，这么急着想见到自己。
一家三口刚出大门，刘妈又折身回屋拿了件薄外套塞给青峰，啥也没说。
天气不好，连月亮也没有，还有风。青峰看着三岔路口晃动的俩人影，两个都是胖敦敦的，他知道有一个是姑姑。
一个胖敦敦迎了上来，是姑姑，她说让青峰一个人过去，刘妈想过去说两句话，姑姑没让。
青峰走在姑姑身后，心里咚咚直跳，他大脑高速飞转，回想早就打好的腹稿，他要安慰亲妈，不要让她内疚，这些年他过得很好。
只听一句弱弱的声音，传来“长这么高了”，像是秋天没了精气神的蚊子哼声。
姑姑往前推了青峰一把，那女人触电一样连忙后退了一步。青峰知趣地将迈出的一脚又挪了回来。
沉默的空气里，青峰只听到自己心跳和姑姑粗重的喘气声。
半晌，那女人说了句：“好好上学吧，考个好大学。”
青峰肩膀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拍了拍，是刘妈。
青峰看着黑暗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他都没看清她到底长得像谁，或者谁也不像，他就看着她像个水桶。
回到家时，被窝还没凉透，青峰突然想起，他亲妈都没问他叫啥。
07
青峰起床，等着姑姑安排十一的正式见面，昨晚不冷不热的场面让他少了几分炽热的期待。
刘妈和刘爸早出去了。
青峰刚端出电饭锅里刘妈留给他的黑米粥，小剑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夹着自行车“咣当”一声，撞到门上。
“哥，昨晚我听到我妈骂你亲妈没人性，我舅妈和舅舅求了她俩月才同意见你，结果她昨晚反悔，害怕影响到她家庭。一大早舅妈和舅舅就去找我妈商量咋办呢，吵嚷声把我吵醒了。”
青峰不知道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还是因为小剑这没头没脑不着调的话，他只感觉天旋地转，脑袋里嗡嗡直鸣。
小剑要走，青峰头昏沉沉的，他想坐小剑的车。小剑抓了一把鸡窝似的头发，说他车后座早散架了。
“不是我妈给你买了山地车了吗？”青峰酸溜溜地问了一句。
“瞎扯，我舅妈再疼我，也是把我排到你后边的，她是让我帮你试试高度，等你高考后送你呢。”小剑满脸的羡慕。
青峰连忙拉出自己的小破驴，他要去姑姑家问个究竟。
等青峰赶到姑姑家时，姑姑告诉他，刘妈和刘爸去镇上给他买山地车了。
随着姑姑一顿竹筒倒豆子，青峰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刘妈之所以一次次低三下四去求青峰亲妈，是因为眼看着他成绩一路下滑，她担心青峰找亲妈的心病会影响他高考，考砸了就会耽误一辈子。
只是，只是……姑姑使劲抽打着晾在绳上的被子。
青峰顿悟了。
根本不是他亲妈稀罕他。十八年前，亲妈遗弃他，就是害怕影响自己再婚，她视自己为肿瘤，唯恐避之不及，以前是，现在也是。
经过这一切，青峰的心病没了，不是每个寻亲都有完美的结局，也不是只有血浓于水才叫亲情。
青峰认亲的缺憾，成就了另一种圆满。
有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他和现在父母前世扭断脖子的回眸，才换来今生成为一家人的机遇。
青峰牵过他的小破驴，他要回家，回到那个养了他十八年的家，那里有真正爱他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