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约翰牛的下马威

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便有“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一条不成文法,世界列国,也无不尊重外国使节的外交特权,保持国际公法的无上尊严。任何一个国家,驻在他国的使领馆、交涉机关,不论是办公室、私人住宅,在未获允可以前,不容踏入一步,这是现代国家每一个人都具有的普通常识。然而,惟有日本人是一旦翻起脸来,就不管这一套的,日本历朝历代大量吸收中国文化,又一向自诩是接受西洋文明最多、最早的东方国家,偏偏他们“不懂得”,人权与外交特权为何物?

我说这话,是有活生生、血淋淋的证据,决非杜撰虚构,无的放矢的。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中日大战既起,十二月十三日,日军攻陷我首都南京,第二天,十二月十四日上午,便在全城大火不熄、烈焰腾霄,刀枪齐施、遍地杀戮声中,有一排服装齐整,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显然是正规军,在以巷战队形: 一名军官走在马路中央,手持地图,按图索“骥”,大步进行。在他后面有几名日兵护卫,其余的日军则分为两排,沿着马路两旁列队而行。他们从北平路的南边,昂首阔步的走上了北平路。

当时,我正在意大利总领事馆楼上,凭窗眺望,远远的瞧见这一支日军如临大敌,整队推进,心中正在揣想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眼睛也就始终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但见这一排日本兵通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马路,一直开到北平路上的英国领事馆,在英国领事馆里,有两面英国国旗高高悬起,正在迎风招展。

一排日军行进的目标,无疑就是这一座英国领事馆了。我居高临下,距离又不远,因此清清楚楚的瞧见,日本兵到了英国领事馆的前面,先就朝天开了几枪,警告示威,然后,那一排日本兵便分向左右包抄,将一座英国领事馆严密的加以包围。他们像是在从事一场攻防战,将英国领事馆看做一个敌人的营垒,士兵一律采取半跪姿势,将枪口插进竹篱笆里去,拉开保险,子弹上膛,仿佛在等候一声令下,开枪射击。

我深深的诧异,日军怎么会把英国领事馆也当做战场的?他们的假想敌究竟是谁?双方枪战是否已属无法避免?那名日本军官,仍然由日本兵簇拥护卫,他步步为营,谨慎小心的在英国领事馆四周往返逡巡,他缓慢的在踱着方步,时而侧耳倾听,时而踮脚探窥。大概是当他发觉英国领事馆内并无抵御武装侵入的企图时,他方才带领几名日本兵,推开大门,昂然直入。

时间一分一秒的渡过,我仍直立窗口,静候事态的发展,然而,英国领事馆里却似乎了无动静,五分钟、一刻钟,半个小时了,我才瞧见那名日本军官,又带着他的那些部下出来。半小时里不曾听到枪声,不曾听到争执,破门而入、整队而出的日本官兵,手中也并未持有劫掠而来的东西。他们在英国领事馆里究竟做了些什么?以及英国领事馆里的人员,究竟有怎么样的反应,凡此都成为我心中的谜团。

隔了许久,内情方始渐渐的外泄。日本人对英国领事馆鸣枪警告、武装包围、瞄准待射、公然侵入,还在英国领事馆里大肆搜查,把领事馆里的东西翻得一塌糊涂。这一切的作为,正是日本人彰明昭著的在告诉全世界,他们不理会国际公法,不顾忌国际道义,而在重重的,又掴了一次约翰牛的耳光。

原来,早在八月二十六日,日本军机在京沪公路上,对车顶漆有巨大英国国旗的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的座车,用机关枪连番扫射,致使许阁森受伤,英国外交部即曾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议,讵料日本政府竟置之不理。九月十九日,日本政府反而提出无理要求,促各国外交机关退出南京,而且在两天以后,九月二十一日起,日军即派遣军机飞临南京猛烈轰炸,同时,英、美、法三国向日军提出抗议,不认为日本政府有权要求外国政府代表、侨民与军舰退出南京。日本军方居然又是毫不理会,日本军机轰炸却越来越凶了。等到南京失陷,日军入城,第二天便给英国狠狠的来一次“下马威”!

美国领馆连杀四人

给了英国一次“下马威”,对于美国当然也不会例外,美国领事馆里的美籍人员撤离之前,曾经雇了四位中国工人,代他们看守门户,保管财物。美国人谆谆告诫这四位中国工友说:

“万一日本兵闯进来了,你们要保持镇静,万勿惊慌,照旧做你们的事,不管日本兵怎么胡闹,你们不要理他们,由着他们瞎闹就是了。”

那一天,当日本兵又来列队示威,捣乱,故意扫美国人的面子时,受雇留守的四位中国工友,果然按照美国人的叮咛嘱咐,泰然自若,毫不惊惶,日本人武装齐全,列队而来,先包围,后敲门,四位工友慢吞吞的去把美国领事馆的大门打开,任让日本官兵扬长直入,登堂入室,乱翻乱搜,还顺手牵羊的带走了些值钱的东西,又捣毁了若干家具,这四位中国工友干脆来上个眼不见为净,统统避进一间屋子里,四个人一字并肩,都在床沿上坐着,闲闲的聊天。

日本官兵已经把美国领事馆的办公室、客厅和其他的房间,搜劫得一片凌乱,狼藉不堪,四位中国工友照旧还是没事人一般。讵料日本官兵好像还没出够气,便由一名军官冲进四个人置身所在的那间卧室,他喝令那四位中国工友道:

“斟茶!”

工友们爱理不理的回答他说:

“没有茶了。”

日本军官又是一声厉喝:

“香烟拿来!”

工友们还是懒洋洋的回答:

“我们不吃香烟。”

日本军官火更大了,紧接着,又是连珠炮般的一叠声追话: “美国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啦?”……“这个领事馆,是由谁负责看管?”……“你们有没有无线电,发报机?”

四位中国工人仍还是照着美国人所授的“锦囊妙计”,一问三不知,连连的摇头。他们这种淡然处之,刀枪列于前而色不稍变的态度,对盛怒之下,正找出气筒的日本官兵来说,何啻火上加油。于是,那名残暴骄横的日本军官一声暴喝:

“爸架妈拉!”

当场便拔出腰间手枪,照准坐在床沿的四名中国工友,乒乓直响,连续发射,将四名中国工友全部打死在那间房间里,尸体纵横,遍床血迹,四个中国人就这样莫明其妙的丧失了生命。

日本兵在美国领事馆里打死了四个中国人,不但毫无悔意,略感歉仄,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凶性,连日本军官都动了手,他们的士兵就越发肆无忌惮了。他们疯狂叫嚣,高高的举起枪托,到处乱砸,捣毁了美国领事馆的门窗,又把家具器皿砸成稀烂,一座美国领事馆全被破坏殆尽;日本官兵临撤走前还劫夺了一辆汽车。

美国领事馆被日本官兵捣毁一空的消息传出,其他各使领馆所雇的中国籍留守人员,一日之间便逃得一干二净了。因为其他使领馆雇用留守人员时,也跟美国领事馆一样的授以“锦囊妙计”,叫他们镇定勿慌,对日本官兵不理不睬。这一些人并不一定是为了薪资而接受此项工作,他们误信了外国人的话,以为住在使领馆里就会得到安全保障。美国领事馆四位中国工友之死,正是一个血淋淋的惨怖例证,惊醒了其余的人,他们觉得受雇于外国使领馆反而危险,所以就纷纷的弃职不干,宁愿搬到难民区里去听天由命了。

美国领事馆既遭捣毁,又打死了四个人,问题相当的严重,美国方面据报,当然要向日方提出抗议,要求赔偿。大概日本政府在查明真象后,也自知理屈,他们总算是把这一宗公案依循外交途径解决,归还了那部劫去的汽车,也付了一笔赔偿费,但是四位中国工友,四条命,仍然还是白白的牺牲。

德国将军洗劫一空

由于四名受雇的中国工友悉遭惨杀,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中国人肯于干那玩儿命的差使,美国领事馆一时找不到看守房屋的人员,只好由一位美国人搬进去住。领事馆里有了洋主子,日本政府又曾向美方表示歉意,并且赔偿。这一下使得南京危城里的中国百姓,对于美国星条旗的尊严倍增信心。于是,又开始有人自动上门,请求托庇于星条旗下了。在日军遍城搜杀的恐怖阴影下,人们从四面八方投奔美国领事馆,使美国领事馆里挤满了人,大家以为美国领事馆又再度成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就有那么一天,有一队日本兵由于无耻汉奸的通风报信,晓得美国领事馆里住得有一些颇具姿色的少妇长女。日本人一听说有“花姑娘”,就像猫儿见了腥。当下便成群结队的冲向美国领事馆,拿刀持枪,气势汹汹,猛敲领事馆的大门,惊动了领事馆的正主子美国人,他爽性把大门敞开,自己往当中一站,一夫把关,说什么也不准日本兵进去。日本兵越聚越多,一个个揎拳掳臂,怒目横眉。“爸架妈拉!”“爸架妈拉!”的直在骂个不休,可是那个美国人抱定西洋武士救美的大无畏精神,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他就是不准日本兵踏进大门一步。双方相持了很久,再多的日本兵也拗不过那位宁死不屈的美国人,在美国领事馆里的那些待宰羔羊、少妇长女终于得救了。日本兵的怒火与欲火俱不可遏,但却有前车之鉴,惟恐又起美日交涉,终告无可奈何,他们悻悻然的撤退了,但却在临走以前,做了一件卑劣无耻的事,将悬挂在美国领事馆大门的那一幅美国国旗,扯了下来,三把两把撕成粉碎。

国旗是代表国家的,日本兵撕毁了美国国旗,也就等于侮辱了美利坚合众国。然而,这一次事件,依然还是不了了之。

我曾不止一次在街头巷尾,同胞聚集之地,听到有人这样批评英、美两国领事馆一连三次的发生的事故,他们在说:

“英国和美国一向是兄弟之邦,这一回在南京,做哥哥的挨了耳光能够忍得下去,难怪做弟弟的挨了打也就不吭声!”

抗战爆发以前,我国政府聘请一批德国顾问,他们由于长期居留,大都携家带眷,住在南京,因此,南京城里很有不少德国人的住宅 ,难民区里,德国的国旗所在多有,到处可见。德国领事馆曾否受到日本人的骚扰,我不知道,但是,德国人的住宅屡遭洗劫,抢掠一空,据我所听到的就有好几件。

姑且在此举出一个例子,德国顾问施泰秋中将,家住南京上海路十一号,就在孝园的附近,施泰秋中将携眷离京前,他请一位吴先生,和一位董先生,代他看管一切。在施宅遭劫以后,我和龚敏先生也曾搬进去住过些时,由我亲眼目睹的劫后凄凉,以及吴、董两先生的娓娓细诉,所以我对施宅被劫的经过,知道得相当清楚,清楚到我能在战后出庭作证的程度。南京陷落后数日,负责留守施府的吴、董两先生正在高枕无忧,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擂鼓般的敲门声惊醒,两个人急忙披衣起床,点起灯来到外面一看,一群日本兵已经进了屋。

其后方知,那一夜,日本兵敲门敲得相当之久,但是因吴、董两先生正在熟睡之中,所以起先他们并没有听见,等到他们被更猛烈的敲门声所惊醒时,日本兵业已施展出“妙贼”的手段,——由于施宅的大门太坚固了,日本兵用枪托猛砸也砸不开,于是他们便翻墙而进,从通往晒台的太平梯攀援上去,爬到临近晒台和太平梯的一间盥洗间,打破了一扇窗子的玻璃,伸手入内,打开窗栓,开了窗户,然后钻身入内。就这样,临时客串“妙贼”的日本兵,接二连三的到了楼上。

欺软怕硬如此皇军

他们一上楼就开始动手搜劫,用连偷带抢的方式,将施宅所有的皮箱、抽屉全都撬了开来,稍微值点钱的衣物尽往自己的身上塞,其余的也抛置一地,满目狼藉。最糟的是将大批瓷器、玻璃器皿一件件的砸成粉碎,木器家具更是逐件捣毁,无一孑遗。转眼之间就将陈设华丽的施宅变成了一个凌乱不堪的垃圾场。

当日军将施宅楼上楼下全部劫掠捣毁,破坏无遗后,他们一个个的怀藏手携,满载而归。吴先生和董先生一看大势不妙,乘日军一走,也悄悄的想开门出去,另找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去住。可是,当他俩一到大门口,恰好有一位施泰秋中将的德籍朋友,顺便前来探看探看,跟吴先生、董先生打了个照面,问明白缘故,便力劝两位先生仍旧住下。吴、董二先生显得非常为难,那位德国人便再三的安慰苦劝他说:

“假使真的是日本皇军跑来抢劫,我一定会去找日本领事,向他提出抗议,叫他负责赔偿,追赃。不过,那也得由你们二位,先开出一张损失清单来。所以,你们千万走不得。”吴、董二位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了。他们请那位德国人进屋去看看,日本兵的搜劫是何等的彻底?德国人似乎还不大相信堂堂日本皇军竟会做出这种卑劣无耻的勾当。他到了楼下,看到那抢劫破坏后的惨状,正要开口发问,吴先生听到楼上还有翻箱倒柜的声音,他马上就告诉德国人说:

“楼上还有人,一定是日本兵。”

德国人也听见了,顿时便说:

“走,我们上楼去看看!”

有一个德国人陪着,吴、董二先生胆子也壮了些。于是,由德国人领头,吴、董紧紧相随,三个人一齐走到了楼上,果然瞧见还有几个日本兵,还在楼上东翻西找,搜劫值价的东西。德国人这下可人赃并获,证实了日本皇军是专为抢劫而来的,他当下就勃然大怒,拔出了手枪来,指着日军破口大骂:

“你们是土匪,不是军人!你们专抢德国人的东西,还不给我快滚!”

日本兵在大发洋财,搜得起劲,骤然看见来了个碧眼金发的德国人,亮出了手枪,又在厉声叫骂。猛一下全吓着了,于是争先恐后,抱头鼠窜而逃,一下子逃得干干净净。但是德国人说话算话,他决不善罢甘休,一面请吴、董两先生赶紧开一张损失清单,一面由他自己上日本领事馆,他说他要把日本领事拖来,看一看日本兵乘火打劫的“杰作”。

吴先生和董先生,由于不知道清单如何开法,便由吴先生来找到了我,请我帮一个忙,随便开一张清单出去,叫日本领事馆照价赔偿。我因为曾经到施泰秋中将家里去过,约略知道一点,他留在京寓的财物,价值多少。因此便一口气代他开了六千余元的损失清单,然后,国仇家恨,齐集心头,我又在清单后面,附加了这么意味深长的一笔: “六朝古物,价值逾万。”

当日本皇军纯粹以挑衅的态度,屈辱、劫掠、破坏、捣毁各国驻京使领馆的那一段时期,各国使领馆之中,惟有苏俄大使馆,不理日本皇军武装入侵的那一套,他们在大使馆的大门口,架起了机关枪,日夜戒备,摆出了随时准备付诸一战的姿态。说也奇怪,日本以苏俄为世仇,但却因为苏俄大使馆时刻备战,不惜以武力对付武力,日本皇军反倒畏缩不前,敬而远之了。日本皇军不但不敢轻易尝试,挨近苏俄大使馆的门口,甚至在必须通过苏俄大使馆的周围时,也是拔脚跑步,迅速通过,就怕苏俄大使馆的卫兵开枪扫射。由此可知,日本人根本就是欺软怕硬,没出息的。

屠杀比赛骇人听闻

日本皇军明目张胆的遍劫各国驻京使领馆,事后,我们并不曾听到相关各国提出抗议,有所谴责。在南京城里的我国军民,仅只辗转收到十二月十七日,蒋介石所发表的“告国民书”,郑重的昭告国人下列三点:

一、 此次抗战为国民革命中必经之途径,欲解除压迫,完成革命,决非少量代价所可希冀。此日多忍痛一分,将来成功亦增多一分。

二、 目前情势无论如何转变,唯有向前迈进,决无中途屈服之理。此次抗战绵亘五阅月,敌方最初企图实欲不战而屈我,我方所以待敌者,始终为战而不屈,不屈则敌之目的终不得达,敌愈深入,将愈陷于被动之地位。敌之武力终有穷时,最后胜利必属于我!

三、 日本侵略中国实为其侵略世界之开始。数月以来,虽国际之制裁尚未充分发挥,而公理之是非固已大白于天下。吾人不问国际情势如何,必当尽其在我,初不必遽行失望,尤不可稍存依赖。

基于蒋介石的谆谆告诫: “此日多忍痛一分,将来成功亦多增一分!”在沦陷后的南京城里,我们这么许多陷于水深火热、血腥屠戮之中的好几十万军民,才能忍辱偷生,千方百计的保全自己的生命,只要留得有一口气在,总有一天,我们会获得跟日本鬼子拼命的机会。

南京大屠杀是在南京城陷以前,全城外围进行激战的时候,就已经揭开了序幕的,南京陷落前三天,两名凶残成性的日本低级军官,宫岗准尉和野田准尉,即曾双方约定,作一次骇人听闻的屠杀比赛: 谁能够先杀死一百个中国人。

这两名东洋屠夫,手拿着代表日本武士道的军刀,在紫金山四周,四乡八镇的遍地搜杀我国同胞。十二月十日,他们在约定地点紫金山下见了面,两名疯狂的刽子手,手里的军刀全都砍缺了口,野田得意洋洋,沾沾自喜的先问宫岗:

“我已经杀了一百零五个中国人了,你一定比不上我了吧?”

不料,宫岗竟声声狞笑道:

“哈哈!你输了,我杀的中国人一共是一百零六个,恰巧比你多一个!”

于是,两名屠夫相对狂笑了一阵,野田不服输,他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原先约定了的,看谁先杀一百个中国人。现在你我都超过了一百之数,还是不能判定,究竟是谁先杀到一百个的。”

宫岗便说:

“好,那我们再杀下去,这一回,我们看谁先杀到一百五十个中国人!”

于是,屠杀比赛继续进行。日本报纸不仅大登特登,还刊出了他们持刀拎人头的照片。等到南京陷落,日军进城,全面的,卷地毡式的大屠杀也就随日军之入城而展开。这一次见人便杀的屠城血洗,持续了整整两个礼拜,把一座六朝古都杀成了尸山血海。然后,又突如其来的贴出了一张布告,在布告中措词严峻的说:

“南京市内难民概须办理登记,否则不准在南京市内居住。凡在南京市内居住之市民,不分男女老幼,患病与否,应一律在限期之内自行办理登记手续,不得以任何理由,委托他人办理!”

托词登记全面搜杀

这个布告一贴出来,不啻在数十万难民群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起轩然大波。家家户户,男男女女,全在惴惴不安,议论纷纭,从早到晚相互探询,讨论,计议,焦急,因为谁也猜不透日本鬼子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我则告诉与我同住的难友们说:

“毫无疑问,日本人是为了全面搜杀我武装同志,出这个布告,逼迫所有在南京城里的难民,不得不挺身而出,让他们再仔细的搜查一下。”

郭迪民同志直在点着头说:

“营长说得对极了,这是日本人在零星搜杀以后,再来一次集体屠杀!”

吴学模同志也说:

“岂止我们当过兵的要遭殃,我看连女人也有危险。这些天来,日本人不是到处在找花姑娘,就苦于找不到吗?借口登记,逼得女人非得抛头露面不可,那不正好由他们选?”

他这么一说,同住难友之中那几位太太小姐,全都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簌簌的发抖;你望我,我望你的,声音哆嗦地说:

“天啊,那可怎么办呢?”

有一位黄先生是给日本人逮去过,后来又由我们大家出力,把他救了回来的。由于他在日本军营里耽过,这会儿又想了起来说:

“嗯,吴先生这话不错啊,鬼子正想多找些漂亮些的花姑娘,送到日本去咧。”

几位太太小姐更骇怕了,都急得哭了起来。于是大客厅里,又是大哭小叫,满屋愁惨,我看了于心不忍,只好安慰她们说:

“你们先别着急,布告刚贴出来,我们还可以多挨几天,看看风色。”

可是黄先生接口就问:

“万一过了日本人规定的限期,登不上记了,那不就糟了吗?”

郭迪民问他:

“怎么叫糟了呢?”

黄先生一声长叹的答道:

“日本人的布告上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们规定不办登记就不准住在南京城里,到那时候,一给他们搜出来,那就没有命了。”

这的确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筹思久久,实在是想不出来一个应付的办法,迫不得已,我惟有姑且作了个决定说:

“我看这样吧,我们中间有几位男士是老百姓,出面办登记可能没有危险,就请他们先去办,顺便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那几位男士的神情反应,都是面面相觑,颇有难色。惟独一位张先生自告奋勇,他慨然的说:

“好,就由我去打这个头阵。要是我给日本鬼子逮去杀了的话,那也是: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我认命啦!”

张先生的仗义勇为,使我深受感动,一方面想给他壮壮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实地的去观察一下,日本人玩的究竟是什么把戏,因此我毅然决然的说:

“张先生,你放心,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我们俩见机行事就是了。”

难友们多时相处,患难与共,彼此间确已建立深厚的感情了,他们和她们一听说我也要陪张先生去办登记,非常的为我耽心,齐同一致七嘴八舌的嚷嚷了起来:

“郭先生,你是教导总队辎重营的营长,怎么能去冒这个险?”

“不行的,郭先生,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军官,日本人准会把你查出来的!”

连张先生都在说:

“郭先生,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你确实犯不上冒这个险!”

夫妻对泣生离死别

我伸手摇摇,拦住了他们的由衷关怀,极力劝阻,然后莞尔一笑地说:

“不要紧的,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到时候我自会见机行事,决不会让日本人把我逮着!”贾维翰听后马上就说:

“营长,我也陪你去,跟着你见机行事,总比自己一个人去冒这个险,来得好些。”

他这句话又打动了身为老百姓的黄先生,他侧过头去跟他的太太说:

“太太,明天我也陪郭营长去,让我先登记,等我看过了情形你再去吧。”

“也好,”黄太太满面流泪,抽噎不止的说: “可是你要小心点啊,别像上次那样,又给日本鬼子拉了去,那就再也没有人来救你啰!”

看他们两夫妇相对欷歔,一付生离死别的情景。我但觉得阵阵心酸,两行热泪几将夺眶而出,我不愿当众落泪,便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步向门口,边去边说:

“我去看睢团长,跟他说一声。”

打开大门,迎面一阵寒风扑来,猛可的打了一个寒噤。夜已深,天将雪,穹苍铅沉,一团漆黑,四周是无限的落寞与凄凉:这便是六朝古都,龙蟠虎踞的石头城吗?千古以降,历朝历代,石头城几曾如今这般的深埋于恐怖凄厉之中。

到了北平路三十四号,见到了睢友兰团长。两人一见面,就谈起了有关登记的这件大事,睢团长神色忧悒,愁眉不展的说:

“日本人的手段太毒辣!”

我也一声长吁的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到临头,也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可是,”睢团长和我面对面的坐下,又说: “日本人逼得太紧,咱们连走着瞧的机会也没有

哇!”

我接口便问:

“睢团长,您的意见是说——”

他斩钉截铁的说:

“我准备明天去办登记。”

“您何必这么急呢?”我劝止的说: “我正是来告诉您的,我打算明天先去办登记,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最好等我的音讯再去。”

“不,”他坚决的说: “明天我们一道去。”

“这又是为什么呢?”

“时不我予。”他叹了一口气说: “一来日本人规定的期限很短,迟了恐怕来不及。二来,越挨到后头,只怕检查得更严。”

他这一句话点醒了我。于是,我俩当场约定,翌日一早,就去闯这一道鬼门关。

第二天一大早上,睢团长就过来约我们同去办登记了。我权充商人,睢团长说他是教员,贾维翰说是开车的,高先生则依然本色——他是个老百姓。

临到指定登记的地点,就在马路边上,急于登记领一张“救命证”的人,早已排成了一条长龙。我们五个人排在队伍末尾,隔不多久,又发现我们的身后,又接起了一条长龙来。由此可知,睢团长“时不我予”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一轮旭日,从叆叇云层里渐次的探出脸来,笼罩大地的雾气徐徐飘散,我们都在打量着周围的情景,蓦的,睢团长低声语我:

“你看!”

黄兴公子忽生奇祸

我顺着他的眼色望去,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这下完了,还说什么见机行事呢,分明自己已经陷身绝境,再也无法抽身急退。就在马路尽头,自雾氛中出现了一排十几辆大卡车,隐隐然可见卡车上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难友们排成的长龙前后左右,又有日军枪上刺刀,正在严密的监视。毫无疑问的,这正是另一场血腥屠杀的周密部署,日本兵一旦查出了他们认为可疑的人,马上就会被拖上卡车去,集体运送到某一地点,全部加以杀害。

我正在忧心如焚,急于设法脱离险境,忽然听到有人在轻轻的喊我的名字,回头一望,不禁惊喜交集,原来他正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革命先辈黄克强(兴)先生的四公子,我知道他新近方自法国归来,却不晓得他也陷在南京城里,此刻和我们同在这一条“长龙”之中。当时,顾不及寒暄,我一望他还是那么样白白胖胖,威武雄壮,心里一急,脱口而出的说:

“你这样怎么能通得过检查呢?”

“是呀,”他也十分焦灼的说: “我正在为这个着急哩,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我想了想,蓦的忆起他的京戏唱得很好,便向他建议的说:

“你就扮个唱戏的吧,唱戏的皮肤白净些,多半可以说得过去。何况,万一日本人不相信,

你还可以唱一段给他们听听。”

黄先生正慌得没了主意,觉得我这个建议也不无道理。可是,他方自在说: “好极了,好极了”,忽又想起了一件事,一指自己的眼睛说:

“哎呀,我这副眼镜怎么办呢?没哪个唱戏的,戴我这种深度近视眼镜的呀!”

我当时就不假思索的说:

“干脆,把眼镜扔了,现在是性命关头,我们只要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黄先生听信了我的话,把眼镜摘下,暗地里抛得远远的去。然而,眼镜一扔掉,他就两眼乌瞅瞅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反倒不像个戏子啦,只是,一时之间,谁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黄先生喟然叹息的说:

“算啦,我就听天由命吧!”

就在这时,来了一位獐头鼠目,胁肩谄笑的汉奸,领着一个趾高气扬,神情倨傲的日本军官,他请那名军官往中一站,自己站在一边,拉开嗓门,穷吼直嚷的向我们这一条“长龙”说道:

“这一位是大日本皇军大官,他是我们中国四万万同胞的‘救星’……你们当兵的,还不趁此机会,赶紧站出来!你们要晓得,现在不站出来的话,一过了今天,查出来就要杀头的呀!

快点快点,……只剩五分钟,四分钟了……”

尽管他一个劲儿的在催,可是,回答他的,却只有一双双憎恶痛恨的目光,“长龙”之间反而变成一片寂然,阒无声响。我想,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中国同胞,一定跟我自己一样,都在心底怒不可遏的咒骂: “你这助虐为恶的汉奸,谁会上你的鬼当!”

小汉奸穷嚷嚷了好半天,长龙似的队伍里,依然毫无反应。在日本主子跟前,他可能是觉得太丢脸了,便搭讪的自己走过来,逐一的诘问、检查。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如狼似虎的日本兵,看上去像是在监视,其实则是在顺手牵羊,专抢难民值钱些的东西。

三冬腊月尸臭熏天

汉奸带着日本兵,查问到我了,我竭力的保持镇静,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当小汉奸开始向我发问,他一开口便先诈我一诈说:

“你在哪个队伍里当兵?”

我故作惊诧的说:

“我几时当过兵的呀?我是做生意的。”

问话紧接着而来——

“你做什么生意?”

“开杂货店。”

“店呢?”

“在光华门,早烧掉了,我才搬到难民区来住的。”

那名小汉奸就此不言语了,他顺手发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盖着一颗私章,我还以为这就是“登记在卷”的“救命证”呢。讵料,那小汉奸又大喇喇的说:

“拿到山西路去,再换正式难民证。”

淌了一身的汗,结果才只过了第一关。

在我之后,就轮到睢团长了,汉奸还没问话,他便抢先回答:

“我是教书的,也因为住的房子烧掉了,才搬到这里来住的。”

汉奸将信将疑,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眼,又问:

“你的家眷呢?”

睢团长不慌不忙的回答:

“都逃到乡下去了。”

“喏,拿去!”

又一张小纸条递到睢团长手上,天幸见,他也渡过了第一关。

问到贾维翰,他一口咬定他是个开车的,汉奸倒也不再多问,可是,在他后面的一个日本兵,却一眼看中了他身上穿的一件毛线衣,便在众目睽睽下,毫无忌惮的上前一步,厉声一喝:

“脱!脱下来!”

贾维翰被他闹得莫明其妙,张口结舌,急切间说不出话来。我在一旁看着,就怕横生枝节,赶忙低声嘱咐贾维翰说:

“把你的毛线衣脱下来,送给他算了。”

贾维翰有点不服气,嘴里咕哝着,当众把身上那件毛衣脱下来了。他先递给那名汉奸,再由小汉奸双手送给日本兵。

果然是黄克强先生的四公子出了问题,三言两语,两名日本兵便不由分说,硬把他给拉上了卡车去。日本人的横蛮无理,使我们怒发上指,血脉偾张。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我们赤手空拳,又怎能和挺刀荷枪,大队的日军斗,再把黄先生给抢回来?幸好的是,事后听说,黄先生这一次有惊无险,凭他的急智,最后还是逃过了这道关口。

过第一关,检查完毕的难友,很快的便给押解到山西路去。沿途都有穷凶极恶的日本兵撵着赶着,就像驱牛赶羊一般,稍微走慢一点的,日本兵必定高声喝骂,拳足交加。这时候,在漫长的难民行列里,没有一个人带得有表,所有的表都给日本兵抢光了,我向一名日本兵所戴的好几支腕表上瞄一眼,这才发觉,时间已是下午二点钟了,难怪肚皮里饿得咕咕直叫。

自从日军在南京展开大屠杀以来,整整两个礼拜,这还是我破题儿第一遭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门,在大马路上走。放眼四望,马路两旁横七竖八的,也不知道躺着有多少尸首。三冬腊月,冰天雪地,而那些尸首却已在发出腐烂的异味。这些石头城里的孤魂野鬼,不都是无辜惨死的我国同胞吗?

逞欲肆暴恬不知耻

到达山西路,这才晓得,领取难民证的地点,设在以前的中苏文化协会,那儿才是严格盘诘,仔细搜查的鬼门关口咧。

我们依然井井有序的排着队,只是,在我们到达鬼门关口之前,先就有了四五千人,已经排起了好几条队伍。看样子,过这一道关还不知道要等多少时间。行列之中的难友,人人咬牙切齿,恨声不绝,却是,人在矮檐下,怎得不低头呢?

记不清楚究竟等了多久,我早已饿得两眼发花,有气无力了。好不容易才轮到了我们。起先,由几名汉奸坐在长桌后面,一一问话,一一的填写,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全都问过也填好了,满心以为这下总算拿到“难民证”。然而,刚要伸手去接,一名汉奸两眼一瞪的道:

“忙什么?还要到里面去,由大日本皇军亲自问话检查咧!”

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是心头一紧,心想这一重重的关口,自己是否能够顺利通得过,实在是大成问题。实逼处此,万般无奈,也只好硬起头皮,排队到里面去。抬头一望,里面有八九个日本兵,正在细细的搜检列队而入的难友们。

我一脚跨进门里去,劈面便是一阵冷风,我本能的将脸往右一偏,这一偏却使我躲过了日本兵的一记耳光,他一巴掌不曾打着我,也就懒于再下手了。同时,由于我的脸部在他跟前来上一次正面又是一次侧面,让他看清楚了我的面部特征。于是,他便顺手记了下来:鼻高、面长,有金牙两颗。

写完了,这名日本兵却又不肯将“难民证”交给我,还在两眼上下不停的打量着。我心里有点嘀咕,神色间却装着毫无所谓。我的眼睛一会儿便被另一个惨怖的场景吸引过去: 那一头正在给女人们办理登记,有的女人剪短了头发,有的女人脸上抹着锅灰,绝大多数的女人都穿着宽大而褴褛的衣服,尽可能隐藏她们的曲线。那些日本兵呢,却早就知道她们是在故意装老、装丑,逃过被日本兵拉去逞欲施暴了。因此,他们猥亵的笑着,像一群卑劣的野兽,搂搂抱抱。上下摸索,举止的下流,居心的狠毒,令人齿冷发指,吓得那些女人尖声大叫,东闪西躲,偏偏两只脚又像被钉牢了似的逃不掉。我眼见有几位少妇长女被拉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膛,由那般旁若无人,禽兽般的日军肆意侮弄,又有人被横拖竖曳的拉到后面去,紧接着便是惊呼骏喊,与声声磔笑,这情景委实是不堪入目,令每一个黄帝的子孙愤慨莫名,五内俱焚。我几乎就要忍不住了,我正想奋身上前,跟这帮衣冠禽兽拼命。一名日本兵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悲愤神情,他使劲的把我往门外一推,我险乎栽了一个跟斗,幸而有难友扶起了我,悄声的告诫我说:

“这不是咱们拼命的时候!”

我向他点了点头,表示道谢,然后脚步踉跄的奔出大门去,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受了无数的折磨与屈辱,我算是取到一张难民证。前途福欤祸兮,无人可以测知,不过,至少我可以在南京各处抛头露面,随意行走,我当然能看得更多,听得更多了。

沦落后的南京,这一座空前未有的阿鼻地狱,终将全面展开于我之前了。

烈焰腾霄一烧三月

从民国十六年四月十六日,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国民党中央宣布奠都南京宣言……到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首都南京被日军攻陷,整整十年又半的惨淡经营,埋头建设,政府与民众十年又半的辛勤与努力,让万恶日军的一把火,付之一炬,夷为平地,其中包括耗资三百万元,建筑得金碧辉煌,美奂美仑的交通大厦。

日本兵一进南京城,可以说是焚烧、屠杀与奸淫同时并举,三管齐下。只不过,在惨遭屠戮与蹂躏的南京市民心目之中,纵然水火无情,但是大火还来得及躲避,总比奸与杀,恐怖与威胁来得轻一点,因此,初期还不怎么觉得,然而,大火燃烧为时一久,全城悉为烈焰浓烟所弥漫,空气污染,空前严重,人们这才感到,连呼吸都快窒息了。

烈焰腾霄,黑烟笼罩,气压低得差堪令人窒息爆炸,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团漆黑,肮脏龌龊。每一个人的鼻孔,都像是无底的黑洞,每一个人的头发,都沾上了余烬飞灰,每一个人的胸腔,都充斥着烟氛与热浪。三九腊月天,熊熊燃烧的大火,逼出了周身的热汗,从早到晚,日复一日,陷后南京的每一个人就这么在忍受着大火的烤灼。

椅子上,桌子上,地板上,马路上,满布着滚滚而来的层层烟灰,白昼,但见浓烟冲天,夜晚,又见火头处处,火光烛天,灼灼的红光冲向无边无际黝黯的穹苍,使劫后的大地,备添凄凉。

在难民区里,伫立楼顶,瞭望大火,成为万千难民的日课,大伙儿忍住呛咳捂住口鼻,眼睛里漾动着悲愤的泪水,朝着火光起处指指点点,一个个大嚷小叫,高声尖喊:

“呀,金陵大学起火啦!”

“喏喏喏,中央商场也烧起来了!”

“哎哟,交通部也遭了火呀,那是三百多万现大洋造起来的咧!”

悲愤、哀叹、跌足、流泪,南京市残余的三十余万同胞,在亲眼目睹首都“火的洗礼”,也可以说,这是首都在火葬!

红尘十里,鳞次栉比,万商云集,行人如梭,南京最热闹繁华的地区,首推太平路与中华路,因为在这两条马路的两旁,一概都是崭新而整齐的楼房。每天一到华灯初上,从内桥一望,直到中华门,这一条南京精华所在的中华路大道如砥,一览无余。再自大行宫,一眼望到夫子庙,和中华路一般有着闻名全国的公司商号,脍炙人口的酒楼饭庄,高级娱乐场所,无疑是全南京观光的中心点,财富的集中区。入夜,霓虹灯、各式彩色电炬,荧荧灿灿的闪亮起来,使这两条南京闹区大道,成为火树银光,不夜之城。再加上车水马龙,急管繁弦,以及摩肩接踵的行人,欢喜赞叹的游客,红男绿女,笑声盈耳,前后十年间,那儿是人间仙境,东南天堂。

曾几何时,十恶不赦的日本军阀来了,他们一涌而入,如水银泻地,控制了整个的南京城,到处奸淫掳掠,到处哭声震天,从点燃第一根火柴开始,日本人是有计划的要将我国首都化为一片瓦砾。

大火历时三月,全城付之一炬,这一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

为什么要说日本人是有计划的将我首都南京夷为一片平地呢?

我曾问遍各处平民百姓,调查大火的起因,我所获致的结论是——

八十老翁两度遇劫

日本军队一进南京城,便展开了他们预定的焚烧劫掠行动,冲进一家大店铺,或者是大宅院,首先便在屋子里放起一把火来。火光熊熊,四处蔓延,倘若这家宅院或者店铺里还有留守的人,他们为了免于葬身火窟,必定会抱着细软财物,夺门而逃,这时候,屋里屋外的日军正好候个正着,他们将逃生的人一个个的逮下,刀劈枪杀,夺了细软财物就走。至于遗留下的火灾,急于搜劫的日本军,谁还有这份闲心去扑灭呢?

“焚烧劫掠”,我这才了然我国成语的层次分明,必须先有焚烧,然后才有劫掠的啊。假使被焚烧的那一家店铺和住宅,果真已经逃匿一空,连一个人都没有了呢,大火燃起,烈焰荧荧,日军就趁着火光遍处搜劫,但凡稍微值点钱的东西,他们是断然不会放过的。这是南京大火的第一个起因。

南京大火的第二个起因, 在日本军队滥施杀戮劫掠以后,整座南京城,经过数以十万计的日军一搜再搜,一抢再抢,早已十室十空,人人身无长物。于是,三五成群的日军便满街乱跑,到处游荡,等到他们走累了,想要歇歇脚,就信步走进一户人家或店铺,取一盏油灯,把灯里的剩油倒出来,浇在桌子椅子上,或是床铺地板上,擦根洋火来取暖,当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便拔脚开溜,另去找一处烤火的地点。因此,火舌乱伸,火星四溅,由地板烧到门窗,烧到室面,烧到楼房……难民区里的中国同胞,谁敢冒着必死的危险,前去抢救。就这样,一个火头引发另一个火头,终将南京全城烧了个精光。

一场大火,历时三月有余而不熄,损失了多少生命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有一天,我听到一位老人家,眼望大火,泪流满面的说:

“长毛造反,曾国荃攻克南京的那一回,南京也曾起过一次大火。可是,那一次的损失,就连现在的万分之一也没有啊!”

我听了,不觉肃然起敬,忙走过去,请问这位白发皤皤的老者:

“老人家今年高寿?”

眼光盈盈的望我一眼,方答:

“八十。”

曾国荃攻克南京的那一年,他才八岁,八岁与八十岁时,一连两次目击南京名城惨遭浩劫,我可以想像得到他的心情。

在逃离南京废墟以前,我曾经走遍南京的大街小巷,旷地广场,我在内心中暗自作了一次估量,南京的大小建筑物几乎全被残暴不仁的日军烧光了。幸存的建筑,除了业已洗劫一空的外国驻华使领馆,就只有日军占用的司令部、军营、院、酒吧……,只要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极目眺望,从紫金山通过市中心区,以迄下关,仅只剩下黑、冷清清的断垣残瓦,焦木余灰。

耗资三百余万元建成的交通部大厦,嵯峨雄壮,全盘西化,堪称南京城首屈一指的豪华建筑物,经过一场大火,前后焚烧了四五天,所残存的,仅有钢筋水泥的墙垣,零星片断精美绝伦的壁画,还有便是四周围水沟上的铁栏铁盖,水沟里的积水业已干涸,街边,广场,废墟上,满是日军所破坏的我军军用品,成捆的军衣、一堆堆的军用公文箱,一辆辆报废了的摩托车、自行车、篷车、军用卡车。那里面,很有不少是我那个辎重营的旧有之物,如今早已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看在我的眼里,确曾使我的热泪夺眶而出。

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前,南京的商业集中区在城外下关一地,那年头,下关的繁华兴盛,较诸市中心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年又半的期间里,市区建设突飞猛进,下关同样的也在与时俱进之中。然而,经过日军焚烧劫掠的这一场空前浩劫,下关连一家完整的店铺都没有了。我曾和难友们在下关作了一次别后的巡礼,触目所及,都是令人怵目惊心、凄凉哀伤的景象: 偌大的地区,那么热闹的街道,不仅行人寥落车马稀,甚至不见一块招牌,一个摊贩。只有三三两两,趾高气扬的日本兵,在空旷的街道上靴声橐橐,悠然来往。

日本侵华,最毒辣恶劣的一招,便是他们奉行“以华制华”的一贯伎俩,他们每占领我国一处地方,头一件事便是尽快建立一个伪组织,捧出一批卖国求荣,寡廉鲜耻的汉奸来,作为他们宰割欺压陷区同胞的工具,南京陷落,当然也不例外。

陶宝庆落水当汉奸

只不过,南京市的伪组织,组班却一再迁延,大有“千呼万唤始出来”之概,由于万墨林先生写《沪上往事》,将陷区汉奸的嘴脸揭露无遗,信其必将成为一部信史,因此我仍狗尾续貂,将万墨林先生所未写到的一些琐闻,和盘托出,也许可以借此保存了一小部份丑恶面的史料。

南京伪组织为什么会一再延缓,迟迟不能成立,原因很多。首先便是日军在南京奸淫烧杀的行径太惨酷了,使为虎作伥,丧尽天良者也为之心惊胆寒,不敢冒险一试。其次则由于绝大多数的智识分子,社会领导人物,非逃即匿,使日方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曾经有一度,风传社会名流楼小嘉即将出面,代日方维持市面,但是消息传出了十多天,其结果依然是石沉大海,延到南京失陷后一个多月,仍还是没有汉奸伪组织出现。

南京没有伪组织,就日方来说,确实要比陷区同胞更着急。他们明明知道这是我国难胞消极抵制之奏效,但却由于装设电灯、修复自来水、开娼、开戏、开市等等问题始终无法解决,甚至于连街上站岗的伪警也没有一个,因此使得日方主事人急得无可奈何,他们曾计诱国际委员会的几位正义人士,用交换条件为名,找出了几名工头和龟头。他们帮日本人修好了电灯和自来水,也开设了几家妓院,解决解决兽兵的兽欲问题。可是,他们还是不肯下水当汉奸。

一方面固然是基于国家民族大义,不愿做卖国求荣的勾当,贻羞万世,受尽唾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南京城里汉奸太难当了,时刻都有生命的危险,由于爱国同胞在日本人的饮水、食物中下毒的事件,层出不穷,汉奸便成为他们“验毒”的牺牲品。日本人在喝水或进食之前,一定会逼着他们先尝尝。

日本人在南京一个多月还找不到一名汉奸,街头巷尾,盛传曾有两名落水者,有过如下的一段对话,显然这并不是虚构的。

甲汉奸满腹疑虑的问乙汉奸:

“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东一下西一下的,是否真当了汉奸呢?”

乙汉奸的回答是——

“不当汉奸不晓得汉奸的苦,他妈的!哪个王八旦再当汉奸!”

直到南京城陷一个多月后,难民区中方始有人言之凿凿的在说:

“他妈的,陶宝庆那个王八蛋,真要出来当汉奸,维持市面了。”

陶宝庆在南京地面小有名气,他是汤山陶庐的主人,靠陶庐里的温泉,赚了不少的钱,一度当选过南京市议员,他在南京出名是在军阀统治时期,一到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他便开始销声匿迹,杜门谢客了,只不过偶而出出面,做一点慈善事业,一般说来,南京人对他的印象还不太坏。

然而,“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呢?有人说他是被动的、临时的,有人说他是误上贼船,也有人说他是为救活三十万难民着想,更有人说他是被北洋军阀卢香亭拉出来勉为其难的。据我所知,则陶宝庆的当汉奸确非出于自愿,而其当了汉奸,尤为不争的事实。

因为,陶宝庆刚刚粉墨登场,日本人便畀予他如次的几项“任务”:

一、 立即解散难民区,使三十万难民不再受国际人士的保护。

二、 迅速安民,恢复市面。这两项“任务”,不用说陶宝庆是绝对无法办到,而全部缴了白卷的。理由很简单,难民区里的难民都是劫后余生,所谓伤弓之鸟,闻弦心惊,便打死他们也不肯脱离难民区,自投罗网,引颈就戮。再则,市区房屋早就全部烧光了,又叫三十余万难民何处安身立命,更何况恢复市面,各安生业了。

卖国贼穷得没饭吃

陶宝庆奔走多时,依然无法完成日方赋予的“任务”,他又深恐日方对他下毒手,万般无奈,迫不得已,曾经一度冒险逃亡,其结果是被日军捉了回来,挨了他日本主子的一顿痛骂,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的“活动费”,总算未将他治罪,只是他一再称病辞职,日方的“批示”则是不准,从此以后,他一筹莫展,只有担着汉奸的名义,再拖下去。

南京全城方经屠杀血洗,百业停顿,市廛全毁,在大混乱中成为了一个死寂世界,莫说贪污舞弊括地皮,便连苛捐杂税也无法征起,于是当汉奸的不但没有“好处”,连混口饭吃都大成问题。更严重的是日本人还在不断的向他们伸手要钱。

汉奸们捉襟见肘,就难免丑态百出,为了捞钱吃饭,只好出之下下策。第一步是骗,私自印售“通行证”,不分男女老幼,每一张“通行证”的售价是两千元,也曾有人上过他们的当,花两千元去买了一张回来,讵料方到城门口,便被日军觑破,三把两把的撕成粉碎,这一个骗局就此揭穿了。

此路不通,汉奸们又向日本军方摇尾乞怜,请他们赊给一批日军用米,拿到市面上去卖,叵耐难民之中身上还有钱的少之又少,尤有国际委员会逐日发售食米,价格远比日本军用米低廉,汉奸赊出去的米卖不出去,反倒要赔日本人的钱。

两条搞钱的路全走绝了,汉奸们又妙想天开,巧立名目,发出“公告”,征收起“摊贩生产税”来。他们把难民区里的上海路和山西路的马路两旁,划分成段,作为“摊贩区”,先诱使难民前去摆地摊,然后再雷厉风行地开始征收“摊贩生产税”,大大的敲了一笔竹杠,使那些摊贩们欲哭无泪。

征收摊贩生产税,总算是给他们捞到一笔钱,只不过,这种甜头只能吃一回,难民们上过了当,谁还敢于再摆摊了呢。汉奸们山穷水尽。他们又征收车辆税,却是全南京的难民还有什么人坐得起车子呢?继而,再没收无主空屋,廉价出租,那里想到南京难民早就油尽灯枯,没有人付得起房租了。

南京的汉奸伪组织,自头目陶宝庆以降,人人叫苦连天,个个饥肠辘辘,实在混不下去,居然又开起澡堂子来了。汉奸们在难民区外开设了一家“又新池浴室”,日本人马上就得到消息,他们成群结队的跑来洗澡,汉奸们不敢不巴结讨好日本人,惟有将“优等座”、“官座”、“西座”、“头等座”,一概给日本人留着。可是日本兵洗完澡以后,却是一文不付,侍候稍不周到,还要对茶房拳脚交加,甚至于还会到三等座里去搜劫中国人的钱。这一遭,汉奸们又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想把澡堂关闭都还关不掉呢。

南京的汉奸为生计所迫,走投无路,只好从解散国际委员会,威迫三十余万难民撤离难民区下手,他们派出了许多宣传队,到难民区里去做宣传,先诱使难民脱离难民区,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汉奸们还到日本军部去苦苦哀求,由日本驻军司令部加以物质支援,同时下了一道命令,大意是说: 凡是迁出难民区的,不分老少,每人“赏给”军米一袋。

汉奸们窃窃自喜,以为这一回一定可以诱使大量难民迁出难民区了。因为,在三十余万难民苟延残喘,衣食无着的当儿,一袋军米当然是一项极大的诱惑,可是,当日本驻军司令部的通告一发出,难民区里的难友们马上就相互告诫:

“那怕日本人和自治会说破了嘴,我们也万万不可以相信!”

又有人异口同声的说:

“我们现在所吃的饭,都是蒋介石汇款来接济的。国际委员会负责维持到底,保险没有问题,我们绝对不能上鬼子和汉奸的当。”

于是,一批批的汉奸宣传队开到难民区里来了,他们经过汉奸们的训练,但是对于忠贞爱国的难民们,说来说去就只有一句话:

“离开难民区的,马上发一袋米。”

难民们纷纷的反唇相讥:

“米在那儿呀?你先出去领来给我们看!”

宣传队都作反宣传

宣传队的成员,都是些个无知无识的青少年,虽然受了日军和汉奸的利用,良心犹未泯灭,一听难民们的反诘、调侃,当下就胀红了脸,当着众人之前,嗫嗫嚅嚅的说出了真心话:

“是他们叫我们这样说的嘛,究竟有没有米发,连我们也不知道呀!”

围观的难民哄然大笑了,也有人在向他们探问消息,高声的道:

“喂,你们在外头,可曾听到什么消息,蒋介石什么时候打回来呀?”

一听到蒋介石,连那些汉奸狗腿子都流露出孺慕兴奋的神情,他们不由自己的说:

“快了,快了,蒋介石就要打回来了!”

有人抓住了他们的话问道:

“日本鬼子呢?他们是不是准备撤退了?”

狗腿子们马上就随声附和的说:

“是呀,他们已经在准备撤退了。”

这便是南京汉奸伪组织所作的拙劣宣传,欺人的谎言,连他们自己的狗腿子都无法置信,反倒变成反宣传了。伪组织门庭冷落,门可罗雀,汉奸们薪水无着,生计维艰,一个个的垂头丧气,无精打彩。有时候,那些吃饱了死人肉的凶恶野狗,也可以在伪组织里扬长出入,到处乱走,汉奸们的狼狈,真叫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汉奸们千方百计,搜刮需索不成,他们便使出最后一记杀手锏,遍街贴出通告,限期办理户口清查,并且硬性规定,但凡住在南京城里的难民,一律五家联保,如果查出有一名问题人物,那么,相互联保的五家老小,都要大遭其殃了。

这一着倒是很厉害的,纵使南京全市经过一连三月的大屠杀,幸存的国民政府各级机关人员,以及军官士兵仍然不在少数,由于难友们同生共死,相处颇久,彼此的来历都很清楚,只差不曾明说而已。伪组织认真要清查户口,勒令举办五家联保,一家老小性命攸关,那就相当的麻烦了。因此,在伪组织的通告贴布之初,我就非常的耽心,和难友们一连商量了几天,我决定派一位罗钧雄同志,到伪第四区公所去打听。

罗钧雄同志冒险进入伪第四区公所,见到了伪第四区区长方浩,向他问道:

“我们住在各国使领馆的人,应该怎么样办理登记呀?”

方浩声声冷笑,危言耸听的答道:

“哼哼,日本皇军早就查出来了,有很多国军军官,都躲在外国使领馆里,利用洋人做掩护,皇军已经在准备采取行动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罗钧雄同志明明知道方浩心怀叵测,不怀好意,惟恐露出马脚,匆匆的就溜了出来。当他回到我们的住处,将方浩的威胁恫吓之词复述了一遍。大伙儿不由得齐齐的一惊,同志们自此日以继夜的讨论这一个大问题,究该怎样应付。有一位张先生,先前是一家孤儿院的职员,他便建议的说:

“我们的那家孤儿院被日本兵放火烧掉了,内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看我们就推说先前是同事,都在孤儿院里工作。”

大家都觉得他这个建议很好。就此一致通过,再安排各人的职务,有人说是院长,有人说是教员,我则诿称为图书馆主任。大伙儿从早到晚勤于练习对答词句,希望在汉奸前来诘问时,不致露出破绽。

然而,正当我们小心翼翼,准备应付汉奸们的清查户口,街头又贴出了布告,伪组织勒令全市市民办理五家联保。而且还规定了联保的办法,那便是由五家有家眷的相互保证,决不隐匿“反动分子”,决不逃出南京城,倘若在五家之中发现了一名日方或汉奸所指控的“反动分子”或有人冒险逃亡的话,五家老小将会连带治罪,没有一个人可获幸免。

这一来,问题便更严重了,我们这一群人,大都具有军人身份,正是日方和汉奸亟亟于清查的对象。我们大都没有家眷,而且,即使有家眷的话,别人又怎敢和我们合办联保?我们又怎忍欺瞒别人,使他们担戴那么大的危险?筹思再筹思,商议再商议,最后的结论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决不能在南京继续住下去,五家联保,终将把我们撵出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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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击落的日军飞机坠落在苏州河中。图片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淞沪会战和南京大屠杀照片。

一时权宜之计者流

但是逃出南京谈何容易,南京城里城外敌军密布,岗哨工事,层层叠叠,有如天罗地网一般,我们无兵无勇,但凭满腔热血,赤手空拳,又怎能逃得出去呢?我们真是进退维谷,不知所措了。

借由雷厉风行的清查户口,与办理五家联保,伪组织里的汉奸大概有点油水可捞,办事也带勤一点了,在伪组织南京市政府的大门口,出现了伪朝旗帜,赫然竟是民国初年所使用的五族共和旗,旗分红黄蓝白黑五色,每种颜色等距一横条,伪组织悬起这种不伦不类的旗帜来,又强令每户人家各悬一面。最令人气愤的是,伪府五色旗之左,还悬上了一幅日本国旗,那正是耻辱的烙痕,无耻的标记。

民国二十七年初,南京沦陷后最黑暗惨淡的一个旧历大年初一,在日方的唆使之下,由伪组织发动,假座大华戏院,开了一个所谓的“中日恳亲大会”,同时也就是伪组织正式开锣的“成立典礼”,时在南京陷落后,首都军民惨遭屠戮者在三十万人以上,尤其日军淫威逞暴之下几已无一全节之女,衣食无着,庐舍为墟,人人切齿痛恨日军残暴,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

在这种悲愤已极的心情之下,中日之间又有何亲可恳?只怕汉奸方面亦已稔知这一点,所以他们强迫规定,每户各派三名代表参加,违者即予严惩,以“反动分子”论,宁非滑天下之大稽。

据参加过这次“恳亲大会”的难友们说,日本军司令官也出席了这次大会,尤其即席“致训”,他在大放厥词的道:

“时至今日,中国人还不觉悟,仍然在勾结英美,顽抵大日本帝国?……希望你们这些优秀分子,能够趁此大好时机,复兴中国!”

上海发行的《新申报》,便根据此次“恳亲大会”,作了一番肉麻当有趣的报导,在陷区同胞读来,真个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新申报》诳称南京市面全部恢复,万民腾欢,普天同庆,还刊出了几帧伪造的照片。其实呢,偌大的南京城,难民区之外,莫说是老百姓,连狗都没有一条。

南京市伪警察厅,是在日军攻陷南京一个多月以后成立的,伪厅长是华洋饭店老板,显然是地痞流氓临时客串,经费由日本军方拨给,每个月只有三千元。伪警察厅长拿这三千元经费左支右绌,连薪水都发不出来。因此在开头的那一段时期,简直就找不到人来干的警察,后来才有一批退职警察因饥寒交迫,硬起头皮出来应征,他们穿着原有的制服,由于领不到枪,仅只在手上拿着一根短棍子。这批伪警见了日本人怕得要命,看到中国百姓便耀武扬威,欺凌压榨,一会儿挨日本人的拳打脚踢,一会儿又将老百姓的挑担地摊,搜翻得凌乱不堪,看了他们的行径,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教导总队有一位司号长,长得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由于他体型的特殊,在教导总队数万官兵之中允称第一,因此总队上下没有人不认识他,南京的老百姓对他也很熟悉。这位司号长曾经在某次阅兵的时候,将他胯下的一匹高头大马,压得眼睛都睁不开来。他在南京城陷时也未及逃出,后来他当了一名伪警,使得很多人都兴起“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盛叹。其后方知,他当伪警是有作用的,屈身为贼的目的主要在于掩人耳目,便利脱逃。后来他果然如愿以偿,逃出了南京死城,辗转抵达武昌,参加了干训班。由此可知,在伪组织中,也有不少人是在作一时权宜之计的。

据说,当日本华中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率部攻抵苏州,马上就取出一份事前调查所得的苏州各地所藏古物一览表,按图索骥,勒令收藏者将我国名贵古董字画一一交出,因此,连姑苏城外寒山寺里的那一口古钟,也被搬到了日本。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

这一次日军大举侵华,我国在名贵古董字画上的损失是无法胜计的,日军从上到下,都将洗劫我国文物,作为一项重要的工作。他们事先做过严密的调查,攻陷南京后立刻便展开了有计划的搜劫行动,各机关,各学校,各博物馆、图书馆,达官富贾的公馆、各大公司、各大商家所贮存的古董字画,几已被他们一扫而光,尽数劫走。万一有“漏网”的,日军犹在持续不断的搜劫,同时更以半买半抢的方式,在地摊上作最后的劫掠。可想而知的是,这么许多无价之宝一船船的给运到了日本,就此永无重见天日之望了。

除了古董字画,珠宝珍玩,日本人全面劫掠的第二着眼点,厥在制造枪炮子弹的原料——破铜烂铁。日本军方的运输舰,一艘一艘的驶来南京下关。所卸下的堆如山积的“货物”,不是枪炮,便是子弹,这些都是侵占我国领土,屠杀我国同胞的利器。除此以外就是大规模毒化我国陷区民众的毒品、鸦片、吗啡、海洛因。

当这一批批的日本运输舰启碇返去,不用说,他们一定是满载而归的,一艘艘运输舰上载满劫自我国的金银财宝,古董字画,而其中最大宗的,尤推制造枪炮子弹的原料: 破铜烂铁。

日本人洗劫我国各地的破铜烂铁,竟比他们搜劫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更要积极,尤为彻底。如所周知,日本是一个原料缺乏颇为严重的国家,尤其是钢铁一项,几乎全无来源。因此,所有日军在来华之前,即已奉到严厉的命令,见了钢铁之类的金属品,必须列为首先下手之列。于是,日军每到一地,破铜烂铁必定洗劫一空,每一户遭了殃的人家,从铁门铁栅,到铜锁铜栓,无分巨细,绝对无一幸免。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失陷,公私双方,生命财产的损失,堪称空前惨重,无比浩大。唐生智守南京城,原打算持久作战,长期抵抗,所以守南京的部队,在在都是国军中的精锐,预先贮存的军用物资,更是堆积如山,所在多有。其中为数最多的,还数军用米、洋面和汽油。

由于南京失陷太快,所有的军用物资,根本就来不及破坏,这正好给日本军方发了一笔大财,全部笑纳,照单全收。汽油马上发交日军使用,军米和洋面呢,又给他们做了无本生利、利上加利的好生意。

以洋面为例,在 集三十余万的难民区里,一袋洋面的价格,高达国币八元,日本官兵不便将洋面运到难民区里去发卖,他们便想出了个一石二鸟,利上滚利的主意,在他们的驻扎地,公开设立钱币兑换处,规定国币一元五角,兑换日本军用票一元。就这么一兑换,先赚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纯利。

一般人也许以为,谁会倒贴本钱,用十足通用的国币,去兑换日本的军用票呢?殊不知,兑军用票的人,不但每天大摆长龙,而且往往争先恐后,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原来,日本人在另一方面,又在大卖特卖他们掳获而去的洋面,彰明昭著的在做没有本钱的买卖。同时硬性规定,每袋洋面的价格是日本军用券二元五角,如此这般,难民区里的贫民,为利之所趋,便每天去排队,兑军用券,然后再去买洋面,搬到难民区,一转手之间,可以赚到一倍以上的利润。其实,真正在两面赚钱的,仍然是日本人啊。

日本军以驻扎在南京城里,经过持续三个月的大屠杀后,良知未泯者,难免神明内疚,坐卧不宁,加上南京残存军民,都抱着“时日曷丧,予偕汝皆亡”的敌忾同仇心理,尤使日军在畏惧国军反攻,民军报复之余,无时无刻不在惊慌恐怖之中。

在遭日军轰炸的火车中清理出一具残缺不全的中国平民遗骸。图片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淞沪会战和南京大屠杀照片。

日军胆怯风声鹤唳

有一天,五六位国军官兵,自南京城外,潜入南京城里,匿身于中华路附近的一间地下室内,恰巧有五名日兵,押着四名中国夫子,经过那间地下室。我军健儿便一涌而出,枪声起处,将五名日军全部射杀,倒卧于血泊之中。然后,告诉那四个夫子说:

“你们不要骇怕,中央军已经进城了!”

四个夫子一听,当下便欣喜若狂,雀跃三千,他们疯狂似的拔足飞奔,欢声大叫,从中华路一直喊到难民区,口口声声的——

“中央军来了!”

“中央军进城了呀!”

喊声不绝,猛一下子,全城的三四十万劫后灾黎,莫不鼓舞欢欣,欢声雷动,扶老携幼,争先恐后的奔出门来欢迎中央军,“中央军到了”的喊声响彻云宵。与此同时,满城的日军也就吓破了胆。

日军信以为真,于是心摧胆裂,丑态百出,纷纷的脱下军装,改穿便衣,抱头鼠窜,东奔西跑。兵营、街头,到处可见抛弃的枪械,成堆的黄呢军服,中国人拍手在大笑,日本军官恼羞成怒,拔出手枪来加以弹压,他们竭力制止日军弃械易服而逃,只是那能制止得了,于是,日本军官开了枪,有好些日本兵糊里糊涂,在奔逃之中白白的送了命。

时值清晨,我正待起床,忽然有一位难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前来报告:

“郭先生,好消息,中央军已经进城了!”

我听了不觉一跃而起,忙不迭的问道:

“可是真的?”

“真的呀,”那位难友兴奋万状,手舞足蹈的说: “我亲眼瞧见的,街上的日本兵全跑光了,

难民区里的日本旗,全都被人扯了下来。”

正说时,外面忽又传来劈劈啪啪的鞭炮声,难民们大喜过望,拍手欢笑的道:

“哎呀,有人放鞭炮了,没有问题,一定是中央军进了城!”

说得连我都有点将信将疑了,不过我为了慎重起见,一面派几位同志,分赴各城门打听确实消息,一面告诫同住的难友说:

“不论国军已否进城,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混乱,列位还是在这里等着,轻易不可出门。”说罢,我穿好衣服,急急的推门而去,难友们着急的喊住了我问:

“郭先生,您到哪儿去?”

“我去找睢先生,”我头也不回的答道: “跟他商量商量,我们应该怎么接应国军。”

难友们在我身后大叫:

“郭先生,您要早去早回啊!我们都在等着您的消息,及时出动呢。”

“我知道!”

一口气跑到睢团长的住处,把我所获得的喜讯,三言两语的说给他听。经过我们两个人静下心来一研判,我们的共同结论是: 中央军攻进南京城一说,似乎不太可能。

果然,就在这个时机,军机轧轧,破空而来,须臾,天崩地坼般一声巨响,一枚炸弹轰然爆发,紧接着又有罹难同胞的悲号哀呼,大哭小叫,刹时间便乱成了一团,仿佛世界末日业已来临。

和睢团长携手奔回我的住处,沿途所见,一群一群的难民仓皇失措,东奔西跑。及至抵达我的住处以后,一位同志从中华门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他带来了确切的消息,仅只有五位中央军便衣入城,枪杀五名日兵,造成南京失陷后最大的一次混乱。

防空司令幸得不死

日本军官在混乱之中枪杀了不少夺路而逃的日本兵,军方又惟恐难民区里的中国难民对日军群起而攻之,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他们不惜出动空军,在越聚越多的难民群里投下一枚炸弹,导致了重大的伤亡。幸亏飞行员发现难民群中夹杂得有日本宪兵,正在竭力维持秩序,为免自相残杀,方始中止了轰炸。

就基于这一场虚惊,使南京城里的日军深切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恐惧日益加深,几使他们神经崩溃。在日本兵营中,每天夜里,都会有日兵突然之间从熟睡中惊醒,尖声怪叫:

“中国兵来了,中国兵来了!”

甚至于,还会有汽车上的日本驾驶兵,逃命似的自驾驶座上跃到地面,双手抱头惊呼骇喊

“中国兵来了呀!”

利用日军的恐惧心理,我开始发动我的部下,把握日军到处拉夫的机会,进入日军之中,尽可能的制造恐怖事件,有以瓦解日军的士气军心。有一次,我有两名部下被日本兵拉了夫,派在日军南京防空司令某少将那儿充杂役,他们偷空悄悄的来到我住处,和我联络,我认为有机可乘,便很热烈的接待他们。

我这两名部下,一个叫杨龙,一个叫焦如贵,都是我营里的上士班长,我知道焦如贵胆大心细,视日本人如死敌,他必定有拼死歼敌的决心。杨龙的胆子比较小些,他还有个老母亲住在南京。

当时我也曾向杨龙提出建议说:

“你给那个日本防空司令当勤务兵,他很相信你,可以放你出来到处走走。你就不妨利用这个机会,莫再回去了。你去找到你的老母亲,再想办法离开南京城,两母子一齐到后方去吧。”

然而,杨龙却在慷慨激昂的说:

“营长,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嘛。我要先完成营长交代给我的任务,再去找我的老母亲。”

我还在劝着他说:

“人有后顾之忧,就很难一力向前。你还是去找你的母亲吧。”

杨龙却又坚决的说:

“不,营长,我早想过了,我要先公而后私!”

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只好坦然的告诉杨龙和焦如贵两位上士说:

“这件事难是难,不过做成功了以后,效力必定很大,我要你们干掉那个日本少将。”

杨龙一拍胸脯说:

“营长,你放心,这件任务,我们一定可以完成。”

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给杨龙和焦如贵,找到了一枚手榴弹,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到了汤山,日军驻南京防空司令部。手榴弹藏在焦如贵的身畔,回日军防空司令部时,幸好不曾被搜出来,当天夜晚,焦如贵唤醒了熟睡中的杨龙,悄声的说:

“走,我们去干掉那个东洋防空司令!”

逃离危城存此纪录

杨龙都跟着他走到日本防空司令的寝室门口了,只要把手榴弹抛进去,轰然一声爆炸,那位日本防空司令必死无疑。然而,偏偏在这紧要关头,杨龙想想又胆怯了,他紧张的抱住焦如贵的手,低声的说:

“不行不行,这颗手榴弹一爆炸,我们两个准定也送命啦!”

焦如贵义愤填膺的说:

“我们两个上士,拼他一个少将,那有哪点划不来?”

可是杨龙却抱住了焦如贵的手臂不放,他在哀求苦恼的说:

“莫忙嘛莫忙嘛,让我再想一想。”

就因为他非要想那么一想,遂使扑灭彼獠的大好时机,错失交臂。日本防空司令在床上咳了声嗽,使焦如贵也提高了警觉,手榴弹原封不动,两个人很狼狈的逃下了汤山,潜入城内,找到了我。焦如贵痛斥杨龙的胆怯误事,使他功败垂成。事已如此,我只好慰勉焦如贵,又责备了杨龙几句,给了他一点钱,叫他去找他的母亲,然后逃离南京。当年盘踞南京的日本兵,往往会有如下这种颓丧悲观的哀鸣——

“中国有装甲人——铁皮人!大大的我们不能回国了啊!”

他们所谓的“装甲人”、“铁皮人”究竟何所指呢?说来可笑,他们指的是南京四郊的红枪会会员,中国老百姓的民众自卫组织之一。

日本皇军破题儿第一遭,和南京郊区的红枪会会员遭遇,是在南京城陷未几的郊区蒲城。当其时,蒲城正呈真空状态。既没有中央军,也不见日本兵。地方秩序,系由以红枪会会员为基干的地方武力所维持。

第一次遭遇的那一天,三名日本皇军荷枪实弹,耀武扬威,大踏步的进入蒲城镇,直吓得镇上的平民百姓,少妇长女鸡飞猫跳,没命奔逃,只有镇上最大的一家茶馆,空阒无人,却在就中的一桌上,端然坐着一位少年英雄,有两支手枪,放在他的面前。

这位少年英雄,正是红枪会会员,他一身是胆,专等日本兵前来,三名日本兵一到茶馆,少年英雄便双枪齐发,砰砰两响,将当先的两名日兵双双击毙,剩下一名日兵,直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而逃。

从此以后,各地红枪会风起云涌,不时予日军惨重的打击,使日军损兵折将,军心士气大为沮丧。“仇恨入心会生根”,这便是南京民众对于日军大屠杀的报复之举、行动表现。

我在南京蛰居三月,自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城陷,以迄二十七年三月十二日冒险逃出南京,转赴后方,投身抗战阵营。三月之间,濒死者屡,好不容易留下这条性命,让我在七十以后,完成这部“南京大屠杀”的血腥纪录,冥冥之中,也许这就是天数吧。

[本文节录自郭岐著《南京大屠杀》,台北中外图书社编印,1979年出版。]

日军轰炸过后,房倒屋塌,尸横遍地。图片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淞沪会战和南京大屠杀照片。

本文节选自

《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三册:幸存者的日记与回忆 》(张宪文主编 张连红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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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淞沪会战和南京大屠杀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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