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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20年入夏后,迎来第一场台风。

远处的海上乌云密布,满是风雨欲来的架势,林岚趴在栏杆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叮嘱她关紧门窗,台风结束前别出门了。

她笑着说:“知道啦,您还当我11岁啊,我都41了。”

年近70岁的老母亲,用闽南语念了她两句,挂了电话。

傍晚,风雨肆掠泉州城,林岚煮了碗面线,吃到一颗海蛎干时,她忽然间想起了谢风屿,林岚甩甩头,试图不再去想他,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关于他的一切。

窗外台风翻涌,他也在她心里翻涌。

02

初见谢风屿,也是台风天。

不过,那是1999年10月,那场台风远比这场寻常的台风,要来得猛烈。

林岚的父亲,继承了爷爷的面线手艺,全家人长年累月在家里做面线,供给街上的面线店。

那一年林岚刚满19岁,由熟人介绍,从南安到泉州的一家老牌面线店里帮忙,才去一个月,便撞上了那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台风。

因为台风天,店铺早早关门了,林岚就住在店铺楼上,风势还不大的时候,有人在楼下拼命敲门。

林岚跑下楼开了门,只见一个少年背着包,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一脸狼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他说,他是从南安底下的小镇来的,是来投奔隔壁麻老店,走到半路才听说有台风,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林岚一听,先让他进来避风雨。

隔壁麻老店的夫妻俩,昨天就回家了,今天都没开门。

屋外狂风暴雨,林岚煮了一锅面线,加了好多料,堆着满满当当的一碗端给谢风屿。

少年眼睛亮了亮,下意识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接下来。

吃饭的时间里,林岚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才14岁,不是读书的料,家里是打渔的,父亲死在了海里,他要帮忙养弟弟妹妹,只好进城打工。

林岚家里两姐妹,上头有个哥哥,是过继的大伯家的堂哥,父母只为了有个男丁,倒也不偏爱堂哥,所以她们姐妹的日子还算不错。

入夜后,台风呼啸,林岚让谢风屿在店里留宿,她给他找了条棉被,让他睡在楼下,谁知半夜门被风吹倒了,林岚又让他上阁楼去,两人都没睡,坐着说话,说了整整一晚上。

所以一个晚上,他们就了解了彼此的全部。

03

这场台风,有人死了,有人失踪了,好多天,台风席卷带来的影响,才慢慢平息下去。

面线店跟麻老店开张后,渐渐地一切恢复了正常。

林岚跟谢风屿也像认识许久的朋友一样了,早中晚饭点忙完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说话。

门口是一条小水渠,飘着秋天的落叶,旁边还有一棵参天大榕树,总之每一天,他俩都会见面,说话。

到春节前,谢风屿已经长高了一大截,也不如从前那样黑了,麻老店的老板很喜欢他,让他以后都跟着他,将来开分店,让他去当经理。

林岚在旁边听了,打趣,“你好呀,谢经理。”

谢风屿笑得露出牙花子,脸也红了。

那时候,他们是没有假期的,除非老板有事不开店,他们才可以休息,或者晚上关店了,才有自己的时间。

林岚比他早来泉州一个月,主动带他去逛西湖,去逛开元寺,也大方地带他去吃西餐喝咖啡,两人局促地坐在咖啡厅里,因为林岚说,不能浪费,他俩面对面坚持喝完了苦得要命的咖啡。

第二回再来,林岚偷偷带了一小包白砂糖,试了试还挺好喝,谢风屿喝了一口甜咖啡,看了一眼林岚,她一看他,他立刻垂下头,一不小心喝多了,呛得脸都红了。

老板跟老板娘不注意的时候,只要谢风屿来吃面线,她给他的料都堆成山尖。

她说,“你可不能辜负我啊,要长高点。”

谢风屿也把林岚当姐姐,笑道,“以后长高了,我当你哥哥。”

林岚斜他一眼,“就算你长得比天高,也还是弟。”

谢风屿忽然不笑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这两年里,逢年过节,他们都一起回南安,再各自回到自己家里,然后再一起回泉州。

一开始,别人见了他俩,都当他俩是姐弟,他们也不解释,后来谢风屿长高了,有人开始以为他俩是一对。

林岚说,“他呀,是我弟弟。”

谢风屿忽然撇了撇嘴,“我才不是。”

林岚笑着推他,“那你是我哥,行了吧。”

谢风屿紧紧抿着嘴,不说话,眼里仿佛有潮水翻涌。

林岚22岁生日过后,父母开始托面线店的老板娘,给林岚张罗相亲的事,林岚也去见了几个,但都不喜欢。

她回来说给谢风屿听,两人站在大榕树下,看水渠里飘走的落叶,他面色铁青地问,“你这么着急结婚吗?”

林岚说,“我22岁啦,跟我一起长大的阿丽孩子都3岁了……”

谢风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蹭地站起来,二话不说地回了麻老店里。

林岚用闽南语说道:“切,少年家。”

04

林岚谈恋爱了。

老板娘介绍的一个泉州当地人,叫阿瑞,林岚见了以后,倒也没有太喜欢,只觉得各方面还不错,阿瑞倒是很喜欢林岚,积极地追求。

阿瑞几乎天天到面线店来吃早饭,林岚给他也打了一碗堆尖的料,还让他和谢风屿坐一起,谢风屿看看他的碗,还没吃完就走了。

林岚在后面喊,“没吃完啊你。”

谢风屿没回答,进了麻老店,一整天没踏出过门槛,阿瑞跟林岚在大榕树下聊了几句,他走后,林岚进麻老店找谢风屿。

“你怎么吃这么少,不舒服吗?”

谢风屿忽然湿了眼眶,但他没让林岚看见,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吃不下。”

林岚凑到他面前,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好像也没发烧。”

谢风屿忽然抬起头,双眼仿佛星河鹭起,却又充满悲伤地望着她,用尽一个少年所有的勇气问她。

“你,真的要结婚吗?”

林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忽然笑着戳了戳他的头,“当然啦!哪有女人不结婚的。”

谢风屿的眼眶再也装不下他的眼泪了,大颗地滚落了出来。

林岚吓了一跳,谢风屿说,“可是……可是……”

林岚不懂,“可是什么?”

谢风屿大概觉得自己哭得太像个孩子,而迅速擦干了眼泪,他站起来,看着林岚,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的表情说。

“林岚,我喜欢你,我17了,你能不能,等等我,我去打听了,22岁就可以结婚。”

林岚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谢风屿的意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风屿,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不再是一个少年或者弟弟的眼神,而是用一个男人的充满爱意和渴望的眼神。

林岚想开个玩笑,又觉得好像不是时候,她的心里,像经历了一场台风,无法平静下来,以至于她什么也没回答,转身跑回了面线店。

那一整晚,林岚的脑海里,都是谢风屿的脸,和他那句真挚的告白。

林岚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喜欢她。

05

林岚好几天都没跟谢风屿面对面,他也没来吃面线了。

阿瑞过来的时候,林岚也不热情,几天后,阿瑞耐不住了,跟老板娘打听林岚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老板娘问林岚,她也不知道,只说考虑考虑。

林岚又想了几天,还是答应了,谢风屿才17岁,而她已经22了,虽然她也觉得他很好,但这5年的鸿沟要如何跨过,别人又当如何看他们。

而她自己喜欢谢风屿吗?他才17岁啊……

不久后,林岚正式跟阿瑞交往了,谢风屿一见到他们,就躲进麻老店,林岚也不好再去找他了。

恍恍惚惚的,到了春节,林岚跟谢风屿一起回家的路上,两人也没怎么说话,直到下车时,谢风屿忽然说了一句,“祝你们白头偕老。”

还不等林岚反应过来,他已经跑掉了,看着他在寒风里远去的背影,林岚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

好像是有什么事,做错了,却不知道要如何纠正的无力和恐慌感。

春节后,谢风屿没跟林岚一道回泉州,他跟麻老店的老板辞职了,说要去广东闯一闯。

林岚呆呆地走出麻老店,寒风清冽,吹得她眼睛发酸。

那以后,林岚再也没有过谢风屿的消息,然而她也没嫁给阿瑞,原因是阿瑞的父母,通过别人介绍,结识了一个家境不错的福州姑娘,并且那姑娘很喜欢阿瑞,他父母坚持让阿瑞跟林岚分手。

起初,阿瑞还很坚持,渐渐的,他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提了分手,他说,一是因为父母,而是因为,他总觉得林岚似乎也没有很在意他。

林岚坦然地接受了阿瑞的决定,并祝他幸福。

阿瑞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林岚愣住了,她呆呆地摇头,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了谢风屿的脸。

06

春去秋来,时间翻过了2003年。

林岚的父母越发着急女儿的婚事,林岚却不一点儿也不急了,最后还是妹妹先结的婚。

2006年,林岚26岁了,面线店的老板也要转手,林岚只得换了一个工作。

离开那天,她在榕树下站了许久,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翻阅,她想,现在谢风屿已经21岁了,她26岁,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们已经走散在人海里。

林岚去了福州,她没念过多少书,在一间鱼丸店上班,门前也有一棵大榕树,店里的伙计喜欢她,追得光明坦荡,她却无动于衷。

林岚在福州待到了30岁,又去了厦门和广东,她站在广州的火车站,迷茫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头。

广东这么大,她知道,她不可能遇见谢风屿,即使遇见,他们之间也已经隔了这么多年的岁月,比他们之间不可跨越的5年还要长。她只是想来看看广东。

最后的最后,林岚迫于父母催婚的压力,恰逢面线店老板娘介绍她去马来西亚,一个开中餐馆的老乡店里上班,她就答应了。

走之前,林岚去了从前的面线店,她原本只是想去看看,却没想到会遇见谢风屿,他在原本那间麻老店里,开了一间新的麻老店。

看见林岚,谢风屿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林岚也一样,要不是谢风屿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林岚都忘了,他们是怎么打的招呼,总之他们聊了一会儿,但两人之间,满满的都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听说林岚要去马来西亚,谢风屿说,“好远啊。”

他们相顾无言的时候,从店面里走出来一个女孩,笑盈盈地挎上谢风屿的胳膊,问林岚是谁。

谢风屿顿了顿说,“一个朋友。”

林岚还以为,他会说她是个姐姐。

女孩看起来比谢风屿还小两岁,年轻稚嫩得像她当年,她热情地邀请林岚年底来参加婚礼,林岚笑着道了一声恭喜。

林岚也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跟谢风屿告辞的,当天晚上,她就飞去了马来西亚。

飞机上,林岚做了一个梦,梦见17岁的谢风屿,满眼泪光地跟她说。

林岚,我喜欢你。

07

林岚在马来西亚待了近十年。

2019年12月,因为父亲生病,她才回来,结果不久后yi情爆发,她被困在了国内。2020年,形势稍稍缓和后,父亲病情加重,她就留了下来。

父亲葬礼过后,林岚在泉州找了份工作,离当年的面线店不远,她怀着某种碰运气的心态,去看看谢风屿,结果他已经不在那了。

只是,很巧的,她遇见了阿瑞。

阿瑞的孩子已经上高中了,两人聊了一会儿,阿瑞忽然提到了谢风屿。

“有一年,他来找我打听你的住址。”

林岚问,“什么时候?”

阿瑞想了想说,“好像是你刚去福州的时候。”

阿瑞跟林岚分手后,也常来光顾面线店,两人一直像老朋友一样,走之前,林岚跟阿瑞说过。只是去福州以后,林岚跟阿瑞就没再联络了。

林岚心里沉沉地痛了一下。

阿瑞又说,“他知道我们没结婚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后来,他就接了麻老店,后来跟店里打工的一个女孩结婚了……”

林岚再也说不出话来,阿瑞试探地问,“你当年喜欢的人,是他吗?”

林岚终于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问,“那你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吗?”

阿瑞摇了摇头。

08

2022年夏天,天气预报播报的台风,最后只是一场稍大一点儿的风雨。

林岚坐在面线店里,望着因为台风天而人少车疏的街道,她一点点儿地切着明天需要的料,有人从阁楼走下来,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地声响。

林岚没回头,问道:“你醒啦?”

谢风屿说,“睡过头了,我来切吧。”

谢风屿接过她手里的刀,摘下她的围裙自己戴上,林岚在一旁看着他。

她说,“第一次见你,也是台风天。”

谢风屿说,“你还记得呢。”

林岚歪头靠在他的肩头,“那年你才14岁,又瘦又黑……”

谢风屿说,“你给我煮的那晚面线,真的太好吃了。”

林岚面上一红,这时,有客人进门,林岚去点单,谢风屿去捞面线,两人配合得很默契。

林岚是2020年8月,重逢的谢风屿,准确地说,是林岚去找的谢风屿,打听了他一个多月,才在南安找到他。

原本,她只是想见一面,没想到如今他也是孑然一身,他早几年离婚了,独自开店抚养儿子。

距离他们初次相见,已经过去了21年。

这一次,是林岚主动的,她40岁,他35岁,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也许从前的爱,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消融,但这些年的眷恋与遗憾,仍能让彼此再次倾心。

见了几面后,林岚说,“只要你不介意我比你大5岁,我们就在一起吧。”

谢风屿像当年一样,红了眼眶。

重逢两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一起回到泉州,开了这间夫妻店。

如今,他们已经在一起近三年,仿佛要把遗失的那些年找补回来一般,恩爱到让人嫉妒。

也许,40岁的爱情不如20岁时浪漫纯粹了,谢风屿爱林岚也不如17岁时那样赤诚热烈了,可那又怎么样呢?

人这一辈子,心终要有一个归处。

他就是她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