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何为善？何为恶？每个人的评判标准不一样。
有些事，对自己是善，但对别人却不一定。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定要当面对那个害死我妈妈的男人，道声：谢谢！再说句：对不起！
妈妈说，外婆一开始就不同意，她和爸爸的婚事，原因很俗气也很现实——爸爸家没钱。
可丘比特爱神的那支箭，死死地把他们俩串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于是，就有了我们姐弟三个。
家底虽单薄，但爸爸头脑灵活。
在露天电影刚盛行时的年代，爸爸通过他的头脑和巧门，拿到了去各村放映电影的资格，妈妈勤俭持家，他们夫唱妇随。
不多几年，我们家算是彻底翻了身，建起了村里独一无二的两层小平楼。
而我们姐弟三人的衣服，也是玩伴中最为新潮的，不像别家，老大三年，老二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那时，欢歌笑语萦绕我家屋梁是日常。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在94年的一个仲夏傍晚，戛然而止。
夏季是露天电影的黄金季，那时爸爸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放映，地点远近不一。
等电影放完，爸爸再收拾一下，已是凌晨时刻。
有时等爸爸回到家时，家里的公鸡都打鸣好几遍了。
看着自己的付出，有了相应的回报，爸爸似乎也感觉不到疲惫，然而，事实是他已疲惫入骨。
一次去放映的路上，爸爸连人带车(建设摩托)，一并翻下了路沟。
等人发现时，为时已晚。
得知噩耗后，妈妈哭得肝肠寸断。年事已高的奶奶，更是数次晕倒，不久后也随爸爸去了。
年仅十岁的我，虽不知道死意味什么，但从妈妈和姑姑的愁容中，也读懂了我们家变样了。
只是比我小的两个弟弟，嬉闹如常。
爸爸走后整整一年，妈妈都没法正常生活，更别提下地干活，外婆不放心，就搬到我家来住。
有了外婆，我们姐弟三人一日三餐有了保障，但身上的补丁一月比一月多。
外婆劝过妈妈改嫁，可当看到我们仨稚嫩的眼睛，和爸爸笑容可掬的遗像时，妈妈只是猛烈地摇头，抱着我们痛哭。
再说，一个带三个拖油瓶的女人，哪个敢接受？
爸爸走后的第二年，妈妈看上去是一切正常，再也不是整日泪眼连连的模样，只是那幸福满足的笑容再也寻不着。
眼看小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可对只靠几亩薄田糊口的农家人来说，一时拿出三笔学费，也是难为巧妇去做那无米之炊。
妈妈厚着脸皮向姑姑开过口，可次数多了，姑姑脸上也渐渐有了为难之情。
帮急帮不了穷，妈妈再也没开过口。
这样的情况，直到外婆领了一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男人来我家后，才有了改善。
这个人，除了走路姿势让人印象深刻，还有每次带来的吃食让人拒绝不得外，我对没有别的太多的印象。
只是每次他来后，外婆都会塞给弟弟们些吃的，让他们出去玩。
而我那时已是初中生，这样不大不小的年纪，对有些事情，似懂非懂的。
一想到，他很有可能替代爸爸的位置，心底也泛起了一种排斥，讨厌他的情绪。
然而，在我高一的那年暑假，对他的排斥情绪逐渐被感激之情代替。
那年雨水特别少，田里的稻子，需要轮翻从后河抽水来灌溉，往往东头这块田刚抽好，西头那块又干裂，所以整个村子，都视水如油，为水而狂。
每天为抽水而吵架的声音，是此起彼伏的，有时还甚至会见血。
妈妈和邻居的那次争吵，也是因为抽水。
我们家的田在邻居家下游，想要抽水的话，必须要在两家相邻的那条小路开个口，我家的田才能上水。
可邻居不肯开，说是他家刚施了肥，怕给冲没了。
这种过水种田的方式，在我们那是每年都有的，也是不成文的规定。
妈妈不解，就找邻居理论，可邻居不但不同意，还出言嘲讽。
妈妈气得眼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而我只恨我自己不是男儿身，能做的也只是陪着妈妈一起哭。
这一幕，正巧都被瘸腿男看到了，他二话不说，抢过妈妈手中的铁锹，就砸了过去。
还好那人躲得及时，没有伤到。
恨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起初还骂骂咧咧的邻居，看到地上被砸出的土坑，之前那盛气凌人的嚣张气焰也去了一半。
后来经过村干部的介入和调解，事情得以和平解决。
从此以后，瘸腿男人在我心中的地位拔高了不少。
想着，妈妈也是有人护着的，心里对他有了感激之情。
寡妇门前本来就是非多，再加上这么一闹，村里渐渐有了风言风语。
本以为瘸腿男人，怕是不会再来了，毕竟人言可畏。
可他却光明正大的搬到我家二楼住了下来，他说，这样可以阻止别人的口舌。
有些事，背地里说说，可能会越嚼越有味，一旦摆上到明面上，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关于妈妈的流言也是如此，瘸腿男人一住进来，乡亲们像是约好了似的，集体闭口了。
自从瘸腿男人住进家后，他渐渐担起了爸爸的角色。
他会把他赚的钱，上交给妈妈，时不时的，给我们姐弟买些好吃的。
有时，还会背着妈妈，偷偷塞给我们零花钱……只是，他还依旧一人住在我家楼上。
更重要的是，妈妈再也没有为我和弟弟们的学费担忧过。
而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
可就在我刚工作的第一年年底，我接到姑姑电话，她说妈妈自杀了，具体原因没人知道，但传言是妈妈介入了别人家庭。
这样的原因，放在哪都很不光彩。
所以在处理好妈妈身后事后，我就走了，而在返程的路上，我也奇怪，怎么不见了瘸腿男？
有娘便有家，何况我父母全无，所以在外面结婚后，我基本没回过老家。
2017年春节，想着外婆年事已高，如再不回去看看，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再次踏上回家的路，心情复杂。
我知道，关于妈妈流言早已散去，但这在我心里却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见到外婆的当晚，我特意问外婆，妈妈为什么自杀。
我知道，对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再提此事，无疑是拿刀剜她的心。
可再不问，我怕真的没机会了。
外婆先是沉默不语，接着嘴唇颤抖，两行老泪顺着深深皱纹，从满是黑斑的脸上流下。
在那一晚，我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
当初来我家的那个瘸腿男人，是外婆替妈妈相中的。
他和外婆是同村的，与妈妈也是打小就认识，而且他对妈妈，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有好感，只是妈妈从没正眼看过他。
他因为腿瘸，迟迟没说上亲，后来找了个外地媳妇，但没过多久，人家就跑了。
虽说腿部残疾，但他双手灵巧，修理自行车是一把好手，独自在县城开了一家小的自行车修理铺。
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比大多数人家过得轻松。
外婆看中了他的手艺，觉得跟了个手艺人，到哪都有口吃食。
这是她作为妈妈的母亲，考虑得最多的。
只是不曾想，社会进步太快。
不多年后，路上跑的基本上是电动车，而瘸腿男的修理自行车技艺也没了用武之地。
外婆第一次带他来我家时，妈妈并不愿意。
但听到他说，会帮妈妈供我们三个读书，直到我们走上社会，就摇摆了。
后来，瘸腿男人也一直秉守承诺，一直不断的倾力相助，而事实也是，没有他，我们姐弟三人不可能圆了大学梦。
瘸腿男提出过结婚，这样名正言顺。
可妈妈却以孩子们还小，等大了再说为由而后推。
妈妈她宁愿这样苟且，也不想和瘸腿男领证，或许在她心里，爸爸才是她唯一的男人吧。
就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在瘸腿男以为可以和妈妈名正言顺时，妈妈却提出终止他们的关系。
这于他，无疑是晴天霹雳。
尽管瘸腿男再三哀求，妈妈还是坚持断了联系，随后，他也搬出了我家。
那时，路上的自行车早已慢慢被电动车替代了，他的修理铺也早早关门歇业，没了收入。
外婆想，妈妈苦了半辈子，而瘸腿男也断了收入来源，妈妈如再跟他，铁定后半辈子还得吃苦。
在外婆眼里，女人只有找个男人当靠背，才能安稳度生。
于是又托人为妈妈物色了另一个对象，那人四肢健全，儿女都已成家，而且还是个退休干部。
不知怎的，这事被瘸腿男人知道了，他怒火冲冲地找到妈妈，并质问她，为什么在刚和他断开，就找别的男人，是不是一早就谋划好了的？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妈妈，自然是否认的。
可瘸腿男不信，他觉得自己上当受骗，这些年用尽积蓄，帮妈妈扶养了三个孩子成人，而最后却被扫地出门。
据外婆说，他那个架势像是要吃人。
妈妈再三向他保证，自己没有再找别人的想法，只是想换个活法。
瘸腿男半信半疑地离开了我家，在他心里也一直抱有信心，妈妈会有回头的那天。
后来妈妈架不住外婆的哀求，答应与退休男见了一面，但只是见了一面，并没有下文。
可这事传到瘸腿男耳朵里，却是另一番解读。
当晚，他带着一身酒气，再次找到妈妈。
但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怒吼，而且用低三下四的语气求妈妈，说他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年所有的收入都用在了我们三个身上，求妈妈不要这样对他。
可他越是这样，妈妈越铁定心要分开，并说这些钱，她会一点一点的还。
可在他的愿望清单里，绝没有要回钱这一项，他想要的是妈妈完整的后半生。
或许是听妈妈说，要还他钱，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不值得，瘸腿男突然情绪失控，面部扭曲地大骂妈妈是骗子，不要脸的女人，什么词难听，他就挑什么词说。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直至后来，他强行把妈妈的衣服扒光，一根纱都不留。
任凭妈妈如何哀求，他都无动于衷，用了他此生最大力气，抱着妈妈到屋外走一圈。
说要让人看看清，这个骗他钱的女人，长什么样。
妈妈激烈地反抗，用力地撕咬，可还是都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被他抱出去的那会，妈妈心如死灰。
妈妈虽然跟他不明不白多年，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一丝不挂的，被别人看在眼里，受人指点。
第二天，但凡村里有人聚集的地方，无一不是在议论此事的，只是事情越传越邪乎。
有的说妈妈被别人老婆捉奸在床，才会遭此报应的。
有的说，妈妈是因为同时跟了多个男人，才被人报复的……
酒精作用退下后，瘸腿男也为自己一时冲动而懊悔不已，跪求妈妈原谅，只是妈妈再也不肯见他。
人言可畏，妈妈自那以后，没敢出过门。
等外婆再次上门时，妈妈已穿戴整齐，身体扭曲成一团，带极度痛苦的表情地躺在地上，没了一丝生气。
妈妈是喝农药自杀了。
妈妈的离开，带走了瘸腿男的全部希望。
而妈妈的死，也成了他永生解不开的结，最终，他没能熬过自己的那关，在妈妈入土后不久，瘸腿男也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瘸腿男为妈妈，可以说是倾囊相授，丝毫没有保留。
在遇到妈妈前，他还有自己的生活和用来保障生活的钱。
遇到妈妈后，他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付出和期盼。
妈妈为我们，付出的是她的身体和名声，但她为爸爸，保留了一方净土，在她心里，永远，而对瘸腿男却是一生的亏欠。
当你倾尽所有，对一个人好时，实则也是断了自己退路。
而当你想全心全意对一人好时，这种倾尽所有的行为和想法，却是甘之若饴的。
这或许是，红尘中那些痴男怨女，逃不过的劫。
我不能说以妈妈的行为为耻，但从心底觉得，妈妈做得不地道也不近人情。
或许这也是她不得善终的原因。
有些劫我们逃不掉，但有些债我们也还不清。
除了对瘸腿男抱之以歉意的心，对着空气说声谢谢和对不起外，能做的就是在他的忌日，给他上柱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