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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2年的腊月,我出生在了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

父亲给我取名“清宁”。

街坊邻居都夸这个名字好听,父亲高兴极了。其实他只有小学文化,靠他是取不出来这样的名字的,清宁两个字是他从一截破报纸上看到的,就拿来做了我的名字。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憨厚淳朴的农民形象。

与人相处时,总以他人的感受和利益为先,在村里的名声极好。

谁家喊他帮忙,多脏多累他都干。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谁还没个困难呢,能帮一把是一把。

可母亲并不这么认为。

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常常听到母亲数落父亲,“你就不能强量点吗,总是一副老好人,啥事都好说,别人夸你好,我看你就是窝囊。那王三都把地边歪到哪里去了,你也不吱声。”

强量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和强势差不多的意思。

地边用来划分两家的土地,一边是这家的,一边是那家的,像课桌的三八线。

有些狡猾强势的人,总是在每次犁地的时候把拖拉机的方向盘不经意的歪一点,把地边往旁边人家的地里歪了歪。

我们旁边的王三总干这样的把事。

王三是村里出了名的无赖,下三滥。

母亲和他理论,每次都讨不到便宜,气的发抖。

父亲总是宽慰母亲,“不值当,为了那一寸两寸的地方,再气出毛病。他多种那几棵庄稼也发不了财,咱少种几棵也饿不死。他做这样的事,眼前占了便宜,日后就不好说了。”

父亲的话非但没有让母亲消气,反而点燃了母亲,母亲像一团干柴燃烧的火焰,跳起来骂父亲是窝囊废。

母亲是个急性子,要强,好面。

母亲整日数落父亲,父亲都是沉默地接受。

耳濡目染,久了,我在心底也觉得父亲是窝囊的,怯懦的,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在我心里矮化了许多许多。

2

我八岁那年,母亲和父亲离婚了。

那个年代,在农村,离婚是惊天动地的,是头一份。

父亲为他的一个朋友在银行贷款做了担保,可没想到,朋友跑路了,五万块钱落到了父亲的头上。

五万块钱啊,在当时是山一样的数字,足以压垮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

是一望无际的,是未来一二十年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可怕。

母亲绝望了。

她要离婚,那么骄傲的她,满心打算要做村里最富的人家,怎么可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呢。母亲走后,从此杳无音信。

哪怕做这惊天动地的第一人,哪怕抛开见面,她也要离婚。

她走的那天,我哭的撕心裂肺,追着她跑,我越追,母亲越远。

从那天,我恨上了父亲。

是他,逼走了母亲,让我没了妈,一切都是因为他,他的懦弱和无能。

天一亮,银行的人把拖拉机开走了,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父亲蹲在墙角抽着烟。

我气愤地扔下书包钻到屋里。

父亲在外面唤我,“清宁,上学去。”

“我不上了。”

“不上学怎么行?”

“我还怎么上?妈都走了,让同学们嘲笑我吗?现在连拖拉机也没有了,我们拿啥种地,过不了多久就要饿死了,还上什么学。”

“这些你不用管。”

我冲出来,对着他吼,“不用管,不用管,那你把我妈找回来啊,你把拖拉机要回来啊,都怨你,一切都怨你,你就是窝囊废。”我不管不顾地喊着。

“我妈走了,我也要走。”说着我就往大门外冲。

父亲一把扯住我的一条胳膊,脱下脚上的千层底布鞋,狠狠地对着我的屁股打了下去,我的屁股瞬间火烧火燎地疼。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他打的不仅是我的肉体,还有我对他仅存的父女之情。

挨了打的我,像个倔强的驴,梗着脖子。心想,打吧,你也就窝囊的只能欺负一个小孩了。

3

我不再和父亲说一句话,对待他就像对待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和狗说话,和燕子聊天,和蚂蚁交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离开这个家,现在我还小,我盼望着时间快点过,我一长大,就要马不停蹄地离开。

他每次讨好,都没能得到我的一句回应,在我这里他就是个透明人。

更多时候,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他起早贪黑地干活,我按部就班地上学。

我一起来,他已经出去了,我睡下时,他才回来。

但是每天早上都有他做好的早饭在锅里盖着,冒着热气。

晚上放学时,堂屋桌子上放着一块,两块钱和一张纸条,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自己买点吃的。”

我心里恨恨地想,哼,给我口饭吃又如何,我还是恨你。

银行催债的人隔三差五的上门,他比往常更忙了。

稍微闲的时候,他坐在院子里抽烟。

“清宁,最近学习怎么样啊?”他问我。

我没听见似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在进屋时,若有若无地听见他的一声叹息,我心里一阵快感,是报复的快感。

他活该,谁让他窝囊,逼走了母亲。

4

时间就这么走着。

我们像秋天的树叶,明明在一棵树上,却不会落在一处。

青春期的到来,让我对他的厌恶变本加厉。

我渐渐地变成了母亲,嘲笑他老好人,指责他窝囊,别人家里已经是洗衣机冰箱彩电齐全了,而我们家为了替别人还那五万块钱,仍然一贫如洗,比白纸还干净。

看着同学们鲜艳的新衣服,我无比羡慕又无比自卑。

自卑带给我的痛苦,我一次次发泄给父亲,他都默默承受。

“有你这样的爸就是丢人,当初我妈走也是因为丢不起人。”

他抽出烟,很深很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团烟,在烟雾中,他的脸很模糊,“清宁,爸对不起你。”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别过去头不再看他,进屋重重地摔上门。

我趴在被子上张大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内心堵着一团复杂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家会变成这个样子,作为一个在农村,家庭不完整的孩子,受到的异样和指点多的数不过来,我的委屈和痛苦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个不小心,就会淹没自己。

而对父亲的恨就像我对命运的反抗,就是一块浮木,让我不至于溺水。

除了恨他和逃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5

高中毕业那年,我十八岁,因为整个学习生涯,我都和父亲对着干,他越希望我好好学习,我偏要混日子。成绩烂的一塌糊涂,大学自然不用想。

那时候打工浪潮席卷了整个农村,从大城市回来的打工人,细皮嫩肉,穿着时髦,花钱阔绰,令人羡慕。

这不是我离开父亲最好的去处吗?

父亲不同意,坚决让我复读。

我不顾他阻拦,收拾行李。

“打工又苦又没有出路,听爸的话去再读一年。”他的语气几乎哀求。

“读什么读,我早说过,我要离你远远的,我妈走了,我也要走,这就是对你窝囊的惩罚。”我一把扯过行李袋。

车是一早出发,来村口接,去广州。

这么多年,这件事在我心里演练了成千上万遍。

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跑着摆手,刚启动的车又骤然停下。

他拍着车窗,我别过头不理他。

“干什么呢,快点。”司机催。

我不情愿的打开车窗,“干啥?!”

他把一个小布包塞给我,“出门别委屈自己,太累了就回来啊。”

我摸出来里面是钱,有东西在我喉咙里翻滚,

我知道他一直在凝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可我一下也没回头。

6

工厂的日子累又枯燥。

父亲让同村的捎话给我,让我有空回家去个电话。

但我一次都没打过。

两年后,有男生追我,男生是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他脾气火爆,谁一句话他不顺耳,掂起拳头就要打,因此车间里人人都怕他三分。

人缺失什么就想弥补什么吧。

我和他很快在一起了,并把自己交付了出去。

因为不懂得避孕,半年后我怀孕了,跟随他去了云南老家,一个离我的家几千里的地方。

这一切,我只言片语都未对父亲提起。

我以为,从此我和他会断了联系,我也彻底完成了一直以来逃离他的心愿。

不久后,女儿出生了,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晴天霹雳。

女儿患有一种罕见的先天性血液病,只有骨髓移植才能根治。

在云南那样偏远贫穷的小山村,骨髓移植这样的事只在电视里听到过。

医生口中几十万的治疗费用,直接吓瘫了一家人。

男生全家包括他在内一致决定把孩子扔掉,我怎么舍得。

一场场争吵和拉锯战轮番上演,我抱着孩子哭,男生急起来,抡起凳子就摔,摔断飞出去的凳子腿砸在我的头上,头很疼,却抵不上心里的疼。

他们说,给我两个选择,要治我带着孩子离开自己出钱治,如果我放弃,他们还认我这个媳妇。

我无路可走,治疗我拿不出钱,放弃我不忍心。

7

我万万没想到,父亲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

后来听同村打工的人讲,父亲听说我跟男生去云南之后,先是坐火车到了广州厂里,打听到男生的具体地址,然后又坐车到了男生家里。

同村的人说,父亲担心她,几天几夜没合眼。

“清宁,抱着孩子跟爸回家。”父亲的声音嘶哑。

“走行,把办事的钱留下。”一家人围住父亲。

当初他们一分钱也没给我,只是办了十几桌酒席请了亲戚朋友。

父亲背挺的很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红色钞票,“钱给了,多的那些算是这段时间的伙食费,闺女我领走了,咱们两清。”

父亲一手掂着行李包,一手拉着我,我怀里抱着女儿,我走在他身后,看着他枯瘦的背,他的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我们自从母亲走后,第一次肢体接触。

不知怎的,我的泪涌了出来。

火车上,我和父亲一路无语,他抱着女儿,时不时逗弄一下。

我几次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们从未像现在一样,真正的像一对父女一样平静地坐在一起。

8

我们现在的沉默和那些年不同,现在的沉默是因为多年来,我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发生了太多事,如今却不知道从哪句话说起了。

“清宁,收拾收拾,这两天赶紧带孩子去医院配型。这卡里有十万块钱,是我给你存的嫁妆钱,先用着,其他的我再凑。”他把卡放在女儿旁边。

村里的人知道了我的情况,自发的三五个人一起,放下几百几十,说一些宽慰的话。

“清宁啊,你爸这些年难啊,你妈走后,他操持庄稼操心你,还得打零工,干的拼命的,俺们都看不下去,好在都熬过去了,你爸是个好心肠,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孩子好起来的。”

我看着父亲,很多话哽在了喉咙里。

“你啥也不用操心,我打听了,移植得去大城市,而且要住一两年,两三年也说不准,你就安心带孩子住医院里,钱的事有我。”他仍然抽着烟,烟雾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病情不敢耽搁,我带着女儿去了北京的医院,开始了漫长的治疗之路。

父亲每个月打来一笔钱。

他每周都会打来电话,反反复复都是那样的话,“妞妞咋样了,你在那也要吃饱,冷了加衣服,钱的事,你不担心,现在工地上工资涨了。”

很多次,我都想说你注意身体,可每次都没开口,泪就决了堤。

9

一年半后,女儿顺利出院,我归心似箭,买了当晚的火车。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树跑着向后退去,内心翻腾。

远处的山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就像许多年前烟雾后父亲的脸。

一到家,父亲已经早早在门口等着了。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他,他更黑了,也瘦了,脸像枯败的落叶。

他看到我和女儿,脸抽搐起来,一会要哭一会要笑,他在身上搓了搓手,接过女儿抱在怀里。

父亲的手青筋突出,指头干裂的一道道血口子,指甲缝里藏着清理不掉的黑垢。

他的背弯了,抱着女儿甚至更弯了些。

他从未对我提过他的辛苦,可我从他弯下的背看到了这么多年他的劳累。

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败给了贫穷和家人的指责,女儿的疏离。

但他的灵魂从来没有屈服,他靠着自己的淳朴和无怨无悔最终撑起了我和女儿。

我追上去,手挎住父亲的胳膊,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爸,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父亲的眼里泪光点点。

这一次,我真的回家了,从一个懵懂带着恨离家的女孩,再归来时,褪下多年疏离,褪下伤害,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大人。

我握住父亲的手,穿越时间的长河,紧握在一起,走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