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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这两年有一类话题,在网上一出现就会特别火——

比如,“60后夫妻丁克30年,后不后悔?”“70后只租房不买房,现在怎么样?”

大家似乎都很迫切地想知道,这些选择用小众方式过自己人生的人们,最终结局都是怎样的?再试图从这些过来人的经历里,找到一些可以复用的经验。

今天这个故事涉及到的小众人生选择是“躺平”。

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位公务员早早开始“反内卷”,直到我的民警作者蒋述见到他时,他已经“躺平”20年。

他告诉蒋述,自己从未后悔,因为“躺平”后的他,反而能成为一个真正被人认可,负起责任的警察。

关于老警察易天河,我最想讲给你们听的事有三件。

第一件:这人是出名的职场老油条,看上去就是个又高又壮又老又坏的家伙。

第二件是个小事:今年他来特巡队当我的领导。我得罪过他,现在不知道该咋办,挺急的。

第三件:从警半生,易天河是因为被一桩强奸案和另一桩连环杀人案彻底改变,才成为了一个对将来不抱任何期待,只顾着自己躺平的“坏家伙。”

而我意识到,这种改变不止在他身上,也在我和其它许多人的身上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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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盛夏,一个穿着薄纱睡裙的年轻女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夜色中的大山,穿过两扇缠满铁丝网的大铁门,一走扎进了挂着军事重地牌子的万山派出所。

值班民警易天河正趴在桌子前研究旧瓷器,女人那双染着点点血迹的鞋子首先进入了他的视线。易天河抬眼一看,血迹和污渍是顺着女人的大腿流下来的。

那年易天河才二十六七,一直待在这个坐落于大山里的派出所,没见过这种警情。他看着眼前惊慌而愤怒的女人,自己也慌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给阎所长打电话,大半夜把自己的领导叫来帮忙。

挂了电话易天河赶紧问:“欺负你的那人长什么样,跑哪去了看没看清?”

“是王勇……我俩订婚才俩月。”女人说未婚夫王勇晚上喝多了,闯进家里不由分说把她脸朝下按在桌子上,掏出弹簧刀威胁并强奸了她,施暴结束后都没来得及清理就撒丫子跑了。

听完女人的描述,易天河又懵了。他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法律条文,又看了看这个头发都快把脸糊住的女人和她悲愤交加的惨样,易天河确认这个案子肯定符合“违背妇女意志”。

易天河瞬间就不慌了,他的心里有了答案。

向阎所长汇报的时候,女人的伤口还在滴血,就落在门房的地上。易天河提出赶紧带女人去刑警队采样,自己这就拿枪去追王勇。

阎所长摇摇头用下巴一指,几束手电光在门房外面晃来晃去,像是想进来又不敢进。阎所长招了招手,外面一下进来五六个人,是王勇和女人的爸妈和亲戚。他们都在劝女人赶紧回去,“反正早晚都是王勇的人,就别闹到派出所了。”

王勇的家里人拿来一整张床单,帮女人裹住了身体不停地安慰她,“等找到王勇非把他割了”。

女人的爸妈在一旁打圆场:“可不能割,留着还有用。”

现场的人都笑了,女人也跟着笑了。就剩下手已经拿好“五四式”手枪的易天河,像个笑不出来的小丑。

事情的走向不言自明,易天河心里的答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不知道从哪升起一股子劲儿,当着所有人的面跟阎所长强调:“晚上谁跟我去抓人?”

“抓什么!野兔子吗!”又是一阵哄笑。阎所长把众人赶到门口,让他们到院子里帮女人换衣服。

易天河祖上是猎户,世世代代生活在万山村。从部队转业回来后,他自愿回到家门口守着万山村、军工厂和万山所,没有比他更纯粹的本地人了。“要是没事,去山上打兔子去,越看越烦!”阎所长不是第一次这么嘲讽易天河了。

“这是人家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去。你追究王勇强奸,他得判个好几年,这女人还能嫁给谁?”单独面对易天河,特别爱发脾气的阎所长出奇地没有骂人:“王勇出来还得娶她,她也就只能嫁王勇。你要是当回事,到时候闹大,搞不好整个村都得找我们算帐。”

易天河不同意。城里已经出了两起类似的背后抵刀强奸案件,受害人都是洗干净后,越想越气才报的警。而眼前这起案子,不仅有物证,院子里的相关人员全都承认强奸确实发生了。

“破不掉案是他们刑警队的事!你别瞎参和了!”阎所长又生气了。

易天河虽然平时挺怕阎所长的,但他扯着嗓子说:“我要提DNA!”

两个人吵得越来越凶,院子里的人围拢过来听了一会,知道这个愣头青警察要把事情闹大。

“同样都是警察,你干的都是什么玩意。”女人的母亲对准女婿王勇有相当的自信,把刚要扔掉的内裤团成一团,丢向了易天河。

易天河虽然躲过去了,但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尤其是当他看到阎所长也在一旁看自己的笑话。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异类,他还是找来个牛皮纸袋,把内裤小心包好。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内裤送去了技术科,还叮嘱他们“说什么都要留好检验结果”。

这玩意技术科本来根本不想要,但是当时上面下了通知:以后DNA库都要电子化,为了充实数据,能入库的统统入库算个数字。

多年后,王勇的DNA比对上了5起入室强奸案。虽然DNA是易天河录的,客观上他是破案有功,但1999年自己接警的案子却因为阎所长的干预,没能立案。

我不知道易天河心里是什么滋味,反正要是换了我,立功的机会没了,有案不立的锅还背上了,我肯定要爆炸。

我听说易天河的这段故事时,他已经年近50头发花白。别看他是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压迫感十足,好像很威严正义的样子,实际上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差。

我甚至一度怀疑,这样的老油条到底是怎么混到现在还没被逐出警队的。

六年前的大年三十,所里只有我和辅警小张值班。一天下来没什么事,凌晨两点睡得正香的时候来了个警,有个小区保安的岗亭玻璃被砸了。

保安大概喝多了,出事的时候只听玻璃“咔嚓”一声碎了,隐约看到一个黑影朝大马路上跑。玻璃不值钱,保安想先备个案等年后再说。踏实处理完这件事,等天亮我就能放假过年了。我带着辅警小张开着所里那辆破普桑,晃晃悠悠地出了警。

到了现场顺着保安手指的方向看,我直接惊叫了一句:“好家伙!”这根本就不是碎了一块玻璃那么简单的案子!

小区外的长街上铺了一地玻璃碴子,砸保安岗亭玻璃的酒蒙子赤裸着上身,把一根小腿粗的棍子耍得虎虎生威。所到之处,汽车的后视镜、窗玻璃全部干碎,警报声此起彼伏。说实话,我见过很多很多酒蒙子,只有今天这个让我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吕布再世。

好在小区里才是我的辖区,而外边的长街不是,我立即呼叫了支援。等负责这个辖区的民警过来一起动手前,我得把酒蒙子稳住。

酒蒙子手里那棍子亮闪闪的,顶端全是洋钉。我还纳闷这是从哪搞来的“大杀器”,扫视一眼才发现是从路边行道树上拆下来的固定桩!

辅警小张惊呼一声“我去”就没影了。小张是退役武警,他一跑,我靠自己肯定没戏。看着酒蒙子耍棍耍得起劲,我越发觉得手里的警棍就像个玩具。左手下意识地摸到了配枪上。

正当我飞速思考着此时开枪到底合不合法时,辅警小张猛地窜出来一脚把酒蒙子蹬飞。我冲上去铐住酒蒙子的双手,回头一看,棍子头上的洋钉还在反射着寒光。

直到酒蒙子终于老实了,负责这个辖区的民警才赶到,是隔壁所的“两杠二”大哥。借着路灯的光,我发现来的是易天河。

一看自己辖区被砸成这个鬼样,他愣了好一阵子试图理解现状,然后不客气地问:“怎么跑这出警来了?”

我抬头看周围被砸得惨不忍睹的车,心里首先想到的是“谢天谢地,幸好没在我们辖区砸”。这事肯定够刑事案件,接手就别想过年。我抬头看向易天河,想赶紧交接麻烦。我鼓起勇气说:“这人在我们那边砸了保安岗亭一块玻璃,我们顺着找过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和易天河正面过招,没成想,易天河压根就不打算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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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易天河要开始甩锅了。

隔着易天河反光的眼镜我都能看出他在想鬼主意:“肯定在你们辖区也砸了车,你赶紧先办吧。”

我跟小张马上就不愿意了,这人拿个狼牙棒有多危险,我和小张是在你辖区替你扛雷,好不容易平息了,“你不能直接一推二六五到我身上!”

见我俩不服,易天河指着小区门口一辆破破烂烂的车说:“这也是砸的。”

我扭头一看属于自己辖区的门口:“靠,那个僵尸车起码停了一年多了,扯也不带这么扯的。”

被两个小年轻戳穿,易天河明显不服。他打着手电围着僵尸车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掰下来一块漆皮:“你看看,他都把车砸成啥样了!”

我跟小张都快哭了:“大哥你看清楚手里那玩意,铁锈都往下掉,那能是砸出来吗!”

“反正他在你们辖区有一起砸玻璃案,你先办了再说。”易天河这种行为,简直就是耍流氓。但是面对这种比自己官大的职场老油条,我跟小张明显缺乏经验,只能眼瞅着易天河潇洒转身,晃晃悠悠地回所了。

我闻着酒味和呕吐味陪了酒蒙子俩小时,好在这酒蒙子的妈是好人,天没亮就找到保安谈了和解,玻璃钱也赔了。

我心想:“易天河你个老猴,辖区分的不是很清楚吗!现在我这边的事儿解决了,砸车案你就慢慢办去吧!”

我和小张一大早就带酒蒙子去找易天河,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哼着小曲刷牙,等着回家过大年呢。易天河看到我“送货上门”,人都愣了:“这么快就解决了?”

这次轮到我和小张潇洒转身,易天河站在院子里笑得比哭还难看。一手拿着牙刷牙膏,一手拉着酒蒙子,默默往办案区走。从刑拘到估价,这案子起码够他忙三天。

我和易天河的梁子也就正式结下了。

当时我根本想不到,六年后的现在,易天河会成为我的顶头上司。

想到自己今后的职场生涯,我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迟迟不敢拨通即将赴任的易天河的电话。

我是真怕易天河来当我的直属领导。他拥有常年霸榜热搜的热搜体质,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应付得了的。

民警和领导吵架是最喜欢吃的“瓜”,其他分局一般都是年轻人上热搜,唯独我们分局的榜几乎被易天河承包了。他是政治处的常客,曾经因为盗窃和遗失的法条争端,从法制科闹到政治处,还曾因开会时拍所长的桌子被叫去政治处。

总之和易天河结梁子的人太多、官太大,也许人家根本不在乎多我这么一个。反正再次见到他,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易天河来特巡队赴任了,给我们当教导员。他看上去几乎没什么变化,警衔从“两杠二”升到了“两杠三”。我估计那一星是套改时政策给加上的,不然以他这种混日子的表现,恐怕熬到退休都升不上这一颗星。

我俩不可避免地提起了在辖区边界极限拉扯的往事,好在他只对我说了一句“你小子”,没想收拾我找回面子。我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像大家传的那么能怼人。

易天河这个人,我是真看不透。说他是老油条吧,他较真抬杠的本事全市闻名;说他是愣头青吧,他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自己该干的活儿甩给别人。

然而我对易天河的好感只保持了1个小时,我这位新赴任的领导就开始装老资历瞎吹牛了。易天河给我说了好多自己破过的案子,要是向他说的有那么多功劳,以他的资历不应该只混到现在这样。

同样从万山所出来的赵镜,当年为了不下岗成天带着手枪到处晃,一门心思想立个大功。现在赵镜都在一级派出所当了好多年正科级教导员了,而易天河还在副所长的位置上常年奔波在一线,实在是一言难尽。

万山所裁撤后,易天河和阎所长去了城区所。易天河和阎所长八字不合,俩人从一开始就互相不对付。相比之下,我和易天河之间的纠葛根本不值一提。

特别是阎所长阻止易天河给1999年那起“订婚强奸案”立案以后,俩人简直是火星撞地球一般地杠了起来。

阎所长有个外号“阎王爷”,他个子不高而且脖子和脑袋一样粗,猛一看就像一颗超大号的雷明顿猎枪子弹。阎所长是那种在单位搞一言堂的所长,虽然他的多数决定是对的,但严厉的性格让手下人都不太好受。

当时城区所所长正好退休,阎所长顺理成章地再次成为所长,易天河就在这个冤家手下当16年民警。我惹了易天河一次,就不敢给他打电话了,真想象不出易天河这16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起世纪之交的当口,城里算不上太平。就拿我家来说,我爸下班喝多了被人剥光扔进过水沟。大家的生活都苦,我爸厂里效益极差的时候只能开到两百块钱,那一年我在奶奶和外婆家来回蹭饭,寄人篱下受够了亲戚妯娌的白眼。

受尽白眼人还有易天河。

城区所的日子不像在万山村那般逍遥,所里跟菜市场一样一天到晚吵个没完。人们穷到为一块钱的买卖吵破防,在派出所大院嗷嗷哭。

秋天傍晚,还是易天河值班,新裴工村南门口抢劫杀人。现场距离城区所不到50米,就在巴黎盛会夜总会旁边。那里基本天天晚上打架,打完继续跳,跳完接着打,每年都得横着出去三两个。

杀人是五分钟前的事,易天河到现场时,苦主被盖了白布,白布上有个东西顶了起来。掀开一看是把匕首,精准插入了苦主的心脏。

苦主的老婆杨姐已经呆滞了,握着半截金项链蹲在路边,都哭不出来了。他们两口子在附近经营小烟酒店,不止是易天河,就连20年后的我也是杨记烟酒店的老主顾。

杨姐刚才被凶手抢走了脖子上的金项链。她老公去追,手已经钳住凶手开始争夺项链,噗呲一声人浑身一哆嗦就倒在地上。杨姐老公用尽力气把半截染红的项链放在了杨姐手里,胸口冒完血就再无声息。

老熟人说没就没,局领导都来现场了,看着满地血当即判断凶手身上大概率也有血,这种人走到哪都是目标。局领导命令易天河马上摇人,堵住村出口,所有人进出一律走北门并且登记。

易天河刚到北门就位,在脑子里过了遍凶手的特征。没成想,村中心有人跳楼了,所里硬挤出来3个人去处理。易天河在门口还在担心,别是杨姐太激动自杀。同事告诉他,是一个身患绝症的老头自尽。

在城区所有个词儿叫“磨邪”,就是说本来一天都没什么事,只要出了一个事之后接连不断全都是大事,就跟药引子一样什么事儿都给勾出来了。

案发后三个多小时,北门走过来一个身上沾了不少血的男人,眼睛通红像是刚哭过没多久。

易天河身上汗毛都快炸开了,他扶着腰间的黄牛皮枪套,叫停了男人。

这个一身血的男人向易天河解释:朋友的父亲刚刚跳楼,自己帮忙把老爷子搬进棺材才弄得一身血。“老爷子生前对我这么好,没想到啊没想到。”

刚巧老人的儿子出门买黄纸和花圈,看到易天河正在盘查就主动跑来证明:老人刚跳楼,这男人正好就在。马上抱着人大喊救命,忙前忙后没少费心。

“你们不是南门夜总会那边……”易天河说了一半停了下来,他已经放下戒备。

“南门咋了?”两个男人一脸迷茫。

“没事,你俩买完东西赶紧回来。”判断这俩人十有八九和抢劫杀人案没关系,易天河没必要说太多。

“节哀顺变。”临别前,易天河还宽慰了他们两句。

两天后,局领导在局务会上拍了桌子:“这都能让凶手跑了!查清楚了嫌疑人从哪个门哪个时间段跑的,追责到岗!”

局领导骂人之前,阎所长已经被易天河骂过一遍。阎所长猜到十有八九就是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刺头干的,就这么轻易被人晃点了。万幸的万幸,这个案件遇到了神探法医孙文泽,他从满是血污沾了3个人指纹的半截金项链上,提取了一个残缺指纹。通过比对,终于找到了嫌疑人,全局都在夸孙法医神乎其技!

现在流行一句话,“等潮水退去才知道到底是谁在裸泳”。很不幸,这次丢人现眼的就是易天河。凶手自己都没想到,仅仅利用了一个不明所以的死者家属,三言两语就轻易骗过了警察。

好在人抓到了,没勾出更多乱子。易天河在年过半百的局领导面前还是个孩子,而且考虑到他刚下山到市里工作人生地不熟,追责就此作罢。

凶手落网那天阎所长正在开会,他说了这么一句:“抢劫杀人的那人抓到了,最开心的就是所里的那些耗子。”

“为啥啊?”大家都没听懂这是哪路笑话。

“送上门的三等功,就这么飞了!所里的耗子在洞里都捂着嘴笑。”阎所长不仅骂人凶,嘲讽人也有的是花样。

会上大家都笑炸了,除了易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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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做一般警察,职业生涯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情,早就闷头不吭声地修炼内功去了。阎所长自然也是这么想易天河的:这次打击是好事。年轻人只要肯沉下心来学,以城区所的忙碌程度,很快就能出师。

转年过来,刚开春案件又找上门了,严格来说是又找上了易天河。这就是“磨邪”,逮着易天河使劲磨。

赌场老板吴狗子和他小弟范猛失踪了。吴狗子那个半赌博半娱乐的游戏室是真挣钱,他常年带一根小拇指粗的金链子,泡澡飘不起来的那种。他在腋下夹个小包,里面除了烟就是钱,还有一大叠银行卡。

这么多银行卡全是附近矿工的,只要沾上了赌,工资卡都得押给吴狗子。每个月10号,吴狗子直接收他们的工资。

工人范猛的工资卡和房本早抵押给了吴狗子。吴狗子知道不能把人逼太死的道理,每次范猛输到要当内裤,他就扔个百八十的顺带喊他吃个夜宵。吴狗子喝多了就说范猛是他兄弟,搞得债台高筑的范猛受宠若惊。

吴狗子一边吸范猛的血还一边养着他,是留着未来让他顶包。吴狗子虽然进监狱跟家常便饭一样,但也不能老进去。开赌场迟早要被抓,不如养几个输急了的赌狗去顶包,算是双赢。

吴狗子的游戏室前堂是彩票站,后堂是麻将、牌九、百家乐、游戏机,同时又开了好几个暗门,遇到输急眼报警的赌徒哪个门都能走脱。平时就这么反反复复报警,反反复复扑空,也不分白天黑夜,所里人都不胜其烦。

如今游戏室关门大吉少了很多警情,不止所有民警高兴,欠了一屁股债的赌徒也高兴,还找个屁的吴狗子。知道吴狗子失踪的当晚,所里都喝多了,大家觉得这么个恶人八成是被老天爷给收了。酒桌上大家还说盼望老天再开开眼,把巴黎盛会这个警情大户也一起收了该多好。

大概只有易天河真心想找人。从上次放走杀人凶手的事件中沉下心后,易天河变得踏实严谨了不少。社会上传言,吴狗子失踪后范猛就出门找自己这个老大去了,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讲究江湖义气。易天河觉得范猛这么高调地找自己的债主很可疑。

易天河确实查出了范猛在吴狗子失踪后没多久,买了去合肥的火车票。他还查到范猛在自动提款机上有一次用工资卡取钱的记录,摄像头都拍下了。

开会的时候,易天河建议赶紧抓捕范猛,也许他是潜逃到合肥取钱跑路。当时吴狗子的游戏室关张没几天,欠他钱的人纷纷躲出去,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怕警察和吴狗子的小弟们找。范猛不过是这几十个赌狗之中的一个,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好查的。

易天河觉得这事怪就怪在,其他赌狗多多少少还能在社会上打听到点消息。唯独范猛和吴狗子,一点后续消息都没有,就跟凭空蒸发了似的!

可惜,易天河再怎么解释疑点,就是没人听他的。

为了抓范猛,易天河直接来了个绝招。

开完会的第二天早上,阎所长没来所里而是去了纪委。易天河把老领导告了,说他疑似有案不立。

那几天,易天河身后仿佛挂着金光闪闪的“牛逼”二字。敢这么干的人,全所上下真的就只有他易天河一个。但他没有证据证明这是起案件,没立案也勉强说得过去。

易天河当时不明白,其实这事在所长和分局领导那里都有更深层的考虑。“抛去时代背景谈正义是可笑的。”很多年后易天河对我说了这句话。

当时工矿倒闭、治安恶化,警察都快发不出工资了。阎所长的哥哥就多次劝他下海当律师。04年到05年已经发生了太多恶性案件,如果案件再这么多下去,不光没人破案,大家的年终奖金能不能保不住都很难说。

失踪的吴狗子不过是一个烂人,他又是个没有爹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到最后都没人给他报案。找他,不值得。

阎所长之前对易天河的种种表现,最多只是生气。这次不一样,他是真伤心了。阎所长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维持目前这个内忧外患的局面,“你易天河不理解也就算了,居然还想搞我?”

每当到了提拔任用的时候,按照流程会由所长推荐一个年轻人去试试看。自从易天河把阎所长给举报了,易天河连被提名的机会都没有了。

要是三年五年也还好,或者干脆把阎所长的任期熬完也行,但阎所长从所长升到了副局长,从此易天河再无翻身机会。

熬这么多年,心理素质差的还不得抑郁了。但提拔无望的易天河不会坐以待毙,他捡起了猎户的老本行,还加大了对收藏古玩的投入,别提多快乐。

“你知道我们这边最后一头狼是什么时候灭绝的吗?”易天河讲了一半的故事,突然问了我这么一出。

“我哪知道啊?”

“之前狼群嚎叫着进村伤人抓鸡是时有发生,最后都被打得差不多了。直到1996年,有人在后山山洞里掏出一窝小狼崽,那是本地最后一次捡到活狼。以后狼都退到大别山深处去了。”

“你的意思是自己被压制了你这么多年,然后分局都缺乏狼性吗?”我不知道易天河是不是话里有话。

“瞎想。我就是跟你说这山我有多熟悉。”彻底放飞自我那些年,易天河常往山上跑。什么狗獾、老鹰、兔子、刺猬都见过。“狼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年要保护生态,不许我们随便打猎了。然后非典那年,设陷阱捕狗獾也不让了。”

我听他这么说,马上想起了现在流行的说法“摆烂一念起顿觉天地宽”啊。

显然易天河属于摆烂届的老前辈,那当年的案子他能放得下吗?

本来我还有点好奇,但是看着眼前的易天河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挺不客气地告诉他:“我要是你,直接写申请去镇里或者哪个治安岗亭警务站了。”

我盘算了一下,一个人前途基本被废的情况下,还不如去农村派出所逍遥,就好像当年的王红兵一样看得通透。

我知道以前老所长有个警校同学,既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超长的能力,并且人际关系极度糟糕。这个人实在不想在主城区了干了,就想了个歪招:每天跟着所长上下班。

于是那个所长每天就多了一个“跟屁虫”,有事没事就跟在自己身后,手里掂着个笔记本,听到什么猛料就直接写在工作日志上,搞的所长不胜其烦。最终这哥们如愿以偿调去了拘留所当管教民警,从此再无烦恼。

“穿上这身衣服,总归是要做一些事情的。”易天河收起了笑脸,非常认真地和我说。

易天河肯定不是表面上的老油条形象,其实当年的案子完全不必和阎所长死磕。面临一个可以立也可以不立的案子,他把领导得罪了。这要是没把案子办好,以后追责是一找一个准。简直是给自己埋雷。

所以从这个角度想,易天河绝对是个狠人。我敢说他不止为一起悬案保存了火种,即使这些年易天河先把自己给烧着了。

2015年省厅来人办过一个“杀人王李刚”的案子,这可是当年的第一大案。李刚2000年那会儿从淮南一路杀到合肥。证据确凿的死者有2个,怀疑死在他手里的不会比这个数少。

谁能想到,这人不过是接了易天河一通电话,就主动进了派出所。

当时部里有一条内容非常简单的线索:合肥一处铁路下有一具白骨,其身上衣物有一处血样指向新建村一个叫李刚的人。南京警方也发出了类似的协查,这个李刚有很大问题。

易天河管了新建社区十五年,熟悉到只说个大概外貌就知道具体是哪个人,要知道这个社区足有四万多人。但是,易天河对着这个协查想了半夜,却回忆不起来李刚有什么异常。

在印象里,这人压根没有出过远门,除了流连各个棋牌室没什么值得一查的轨迹。李刚跟易天河同龄,孩子都已经很大了,无论怎么想也不像逃犯。但是协查又证据确凿,也不太可能一南一北两地警方同时出错。

易天河和李刚没什么交情,突然去找一定会打草惊蛇,他出的第一招是派辅警去摸。辅警经常去各个棋牌室检查消防和查处赌博,去找李刚的踪迹再合适不过。易天河派了个大家都熟的人,万一起怀疑,麻将室里自然有人出来打圆场。

结果易天河把阿德派去了。我听到这都快笑死了,“你居然派了个出警都被酒蒙子一脚踢到裤裆的二傻子去!”

阿德我是认识的,挺老实的人。优点是肯吃苦,但是警察天赋实在不高。没想到,易天河这个稳妥的决定,演变成了分局年度笑话。

当时阿德不知道去找的是个危险人物。他在麻将室望了一圈,连老板的烟都没接,张嘴就问新建村4号楼的李刚这阵子来没来过。知道阿德不机灵但是没想到他直接犯傻,大庭广众直接打听人。不巧的是李刚他哥就坐在麻将桌上,当时把牌一盖连忙问找他弟干啥。

易天河掐死阿德的心都有,但是不好发怒,毕竟是自己做的安排。就是找李刚的事情已经明牌了,李刚只要不犯傻今天必然潜逃。

易天河直接用警务通给李刚打电话:“李刚吧,回来验个尿。”

“前几天逮了几个吸毒的,把你点炮了。都是我辖区的,给你从轻处理了。”易天河知道14号楼有个经常因为吸毒被抓的人,也叫李刚。所以打算给“杀人王”李刚下套。

“吸毒的是14号楼的李刚,我不吸!”李刚

“吸不吸一验就知道了,赶紧过来吧。”

“我在市区回不来,明天回去行不?”

这次轮到李刚给易天河下套了,他清楚自己根本不吸毒,如果易天河叫他马上回来,那说明绝对不是吸毒的事情。如果易天河不着急,也许就是虚惊一场。

“那你明天回来再说。”易天河当然知道李刚再给自己反过来下套。

眼下双方在互相试探,都只差临门一脚。正在这时,易天河私人电话响了起来,易天河和李刚隔空对招的气氛,一下就变了。

易天河顺势接了电话,是一个搞收藏的朋友找他东拉西扯。当时具体聊了什么,易天河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他没有挂断李刚的电话,眼睛死死盯着警务通,一个数一个数地在心里读秒。

李刚也没有挂电话。他在等易天河露出破绽,看他到底能不能轻松自如地聊天。

大概扯了10分钟坛坛罐罐,易天河挂断了自己的私人电话:“哎呀,把你给忘了!”

“没事。我现在正往所里去呢。你这电话搞得我怪紧张,早验尿早结束。”李刚相信了电话那边的易天河只是个走流程的小角色。

“别来了,我等会儿要下班,要来明天来!”

“我马上就到了!”

“那好吧,耽误我下班你得请我吃饭!”

“一定一定!”

李刚杀人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他闺女眼看要上高中了。这么多年都没露馅,李刚彻底放松了警惕。他一到所里,易天河仿佛一尊笑面佛似的,和蔼可亲地对他说:“吸毒的哪有你这么精壮的,尿一个就走吧。”

李刚笑着给老易递了烟,随即进了办案区。刚进去就被请到了铁椅子上,被阿德和一个年轻民警守着。李刚当时就不愿意了,吵着说这环境心里难受,要验个尿赶紧走。

易天河还在和颜悦色地解释:“你是被人点的炮,验尿还得谈个笔录,我好撤案。”

李刚情绪稳定了一些,开始接受民警的询问。当然是关于虚构出来的吸毒案件的。阿德打字慢,民警也故意问得们慢很细,就这么拖着李刚。

易天河走到外面,向上级做了汇报。南京和省厅接到李刚到岸的电话,都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嘱咐易天河拖两小时,“两个小时!准到!”两地警方全都沸腾了。

李刚才待了一会儿,所门口就有几个人来找他了。说是担心李刚被易天河叫来凑吸毒名额,想来说说情。

易天河认识这几个社会大哥,猜到是李刚提前给自己上的保险。他们和易天河聊得挺不错,一个头儿甚至对着办案区大喊:“刚子,老实点。我和易所聊得不错,一会忙完了咱几个去喝酒。”

这一嗓子喊出去,派出所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抓到杀人犯的易天河高兴、有面子的社会大哥高兴、以为自己马上要出去喝酒的李刚也高兴。

直到一大堆面生的警察、拿着20斤脚镣的民警和一位白衬大佬陆续走进派出所,等李刚出来的社会大哥们才发现不对劲。那大脚镣一看就是给死刑犯用的,震慑效果对熟门熟路的社会大哥来说,不亚于核武器。

“那啥,我有事先走了。”社会大哥们麻利地溜走了。得知真相的阿德惊得说不出话,打字的手都有点发抖了。吸毒笔录好不容易问完,他转身就躲进易天河办公室,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进办案区。

阿德离开前被李刚的表情吓到了:“那人的眼神太可怕了。”

易天河严肃地说:“像狼是吧,淮南的狼199六年就没了,哪还有狼。”

我原本以为阿德胆子太小,但是当我看到李刚的户籍照时,依然能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神让自己脊背发凉。

别看易天河表面稳如老狗,我怀疑他听到李刚招供时,心里肯定像被龙卷风扫过一样。

当初李刚和范猛欠了太多赌债,碰巧警察的身影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游戏室,他俩知道自己被拿去顶包的日子不远了。虽然顶包坐牢能清掉赌债,但是李刚不敢冒险接触警察,范猛则害怕丢掉工作。

于是他们干脆一般不作二不休,把吴狗子杀了分尸然后扔进了滚滚长江,算是从源头解决了隐患。吴狗子的尸块在最下游的南京段被打捞上来,由于毫无线索,南京警方登记了DNA库之后只能等着有缘人唤醒该案。

李刚和范猛抢了吴狗子的包,发现里面就带了一张范猛的银行卡,知道吴狗子已经准备好先拉范猛顶包了。他们不知都吴狗子的顶包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想先避避风头,但是范猛却没忍住,非要把卡里的钱取出来。

这时候李刚猛然想到,范猛在取款机取钱的时候,脸肯定被拍下俩了。

李刚提议沿着铁路线走,遇到农村小站再上车看看去哪,范猛觉得靠谱就同意了。还没走出合肥呢,李刚用杀死吴狗子的匕首把范猛捅死,埋在了铁路附近。

李刚把范猛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但是没留意自己在捅人的时候划破了手,李刚的血就这么留在了范猛的口袋里。直到几年后的铁路线改造,工人挖到了范猛的白骨,口袋里面那一滴小小的血斑被提取了,这才比对上了李刚。

后来,那个给李刚撑场面的社会大哥偷偷找过易天河,非要解释跟他解释说自己和李刚没关系。社会大哥说李刚这人脾气十分暴躁,他打麻将和人起冲突了总有一句口头禅“你当心我把你埋了!”

当年易天河坚持对范猛吴狗子失踪立案而不能,如今悬在心里的执念,在绕了好大一圈之后终于解开了。

“这不得给你个二等功?”听易天河讲述自己如何缉拿李刚,我是替他感到不平的。

但是易天河却不怎么在意:“和王勇的案子一样,我是接案第一责任人。没有立案,多多少少是有责任的。没追究已经算不错了。”

我不服,“这明明是阎所长的错,这俩案子都是因为他才没立。他压制了你1六年,我就不信你不生气。”

易天河说:“也气,也不气。要不是因为这么些年有他,我也不会沉下心做好一个警察的基本功,当然也没有我今天。”

“不过还是可惜啊,李刚应该杀了不止这俩人,还有俩命案应该也是出自他手。他不说,我也没证据。”这么看来,老油条易天河的执念还是没能完全放下来。

易天河和我采访过的所有老民警都不一样,该说是接地气还是不正经呢?反正让我有些不习惯。

说完这些光辉事迹,我确信易天河不算吹牛。但是他又换出了老油条的嘴脸:“死磕案件累不累啊你,好玩的这么多。再说恶人自有天收,反正我尽力了,领导不让有什么办法。”然后他打开了抖音,又开始琢磨那些坛坛罐罐。

来特巡出警当领导需要应对纷繁复杂的警情,这不是随便任命个人就能干的活。我知道,易天河肯定不像他表现的那么躺平。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愿意聊案子,他手上的到案经过写得可是板板正正。

“对了,我这个教导员可没找关系,完全是突然任命。”易天河再次看出了我的心思,不避讳地直接点破。

已经聊到10点半了,易天河说自己实在困得撑不住,“想了解我啥,你自己去看”。

“哎呀,你这办公室摆件挺别致,看釉色应该是唐代的地方窑口吧?”我看上了易天河的收藏,一下就踩到了他的兴奋点。

“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易天河一看我懂一些文物,赶忙跟我聊起了自己的收藏。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越点越快,也越说越上头。

还好我也略懂一些,能和易天河过几招。这下我俩之间的气氛变成了相见恨晚。

我见他对李刚的案子多少还有点不死心,就怂恿他:“查!必须查!我陪你一起查!”

易天河却说:“你犯什么病啊,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

接着他又给我看了一张藏品的照片:“你看我这收藏,兔毫盏!没见过吧!这东西和博物馆里的一模一样,可惜我这件残了。等有空了咱爷俩逛古玩市场去!”

我心里想,残了的又何止时件古玩呢?看易天河的样子,要去补全残缺,大概真的很不容易吧。

在蒋述看来,这位老所长身上最珍贵的特质,是即使躺平多年,但他从未忘记自己是谁。

年过半百半百的老民警易天河,把自己定位为警界打工人,在多年的压抑中渐渐变成了混迹职场的老油条。

他的遭遇和很多很多打工人一样,初出茅庐时不看路似的埋头往前冲,撞几回南墙也就认清世界了。

于是该躺平躺平,慢慢熬日子,熬自己,熬人生。

易天河的职业生涯,多数时候是熬过来的。但因为他记得自己是一名警察,他记录DNA,揪住一点线索不放,那些曾经成为遗憾的案子,最终也都抓到了凶手。

或许在这个时代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无奈,让我们不得不“躺平”。

但“躺平”只是因为我们暂时“不能”,而不是我们懒惰,更不是我们喜欢推脱责任。

这位老所长的故事,也许是另一种提醒,别因为“躺平”,忘了自己是谁,错过那些本就属于我们的机会。

毕竟大家心里,都会有一点点火苗正在烧吧。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 老腰花

插图:大五花

本篇1241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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