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PMC瓦格纳中心外叶甫盖尼·普里戈任的非正式纪念碑。2023年8月25日。Dmitri Lovetsky/AP/Scanpix/LETA
叶夫根尼·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领导的反对俄罗斯军事领导层的叛乱已有10个月，他在莫斯科附近的飞机事故中遇难已逾8个月。克里姆林宫为确保瓦格纳组织不再策动政变，加强了对该组织的控制，并据称将其重心转移至马里。尽管普里戈任的名字已鲜少出现在国家媒体或官方言论中，但政府并未像禁止与反对派组织相关的亲乌克兰口号或标志那样，对其进行禁止。这位不畏生死的雇佣兵领袖已然成为了俄罗斯青少年崇拜的对象，他们钦佩他的直率和"记忆力"。《贝加尔湖人》杂志的记者最近对这一现象进行了深入调查，俄罗斯媒体Meduza分享了他们的报道摘要。
“特殊军事行动"这个词已经成为一种meme
18岁的卡佳，一头粉红色的长发，正努力成为一名数字内容制作人。她的卧室挂满了动漫海报和闪烁的串灯，一面墙上挂着“Hentai God”的旗帜。卡佳酷爱meme、流行音乐和网络文化。她对叶夫根尼·普里戈任也情有独钟。在“Hentai God”旗帜的对面，悬挂着俄罗斯国旗，旁边是瓦格纳集团的标志——带十字线的骷髅头旗帜。
“我的大多数同龄人都倾向于自由主义。这些旗帜显示了它们的主人，也就我的与众不同——我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卡佳说道。她向同学们讲述自由主义与传统价值观相悖是件坏事时，总能引起他们的强烈反感。
卡佳并未解释为什么认为自由主义价值观逊于“传统”价值观，她只是更喜欢后者，因为这使她与家人和朋友更加亲近。她透露，家里每个人都是“Z标爱国者”。当她的父母看到她房间中的瓦格纳集团旗帜时，只是会笑笑。她的姐姐安雅也在房间里挂有相同的旗帜，不过安雅是真心敬仰普里戈任；而卡佳则带着些讽刺意味挂上旗帜。卡佳特别享受玩普里戈任烂梗的乐趣。
“他的每个视频都很有趣。在上个世纪，人们讲列宁和斯大林的笑话；现在的我们则复读普里戈任的烂梗。每个时代、每个历史事件都会有自己的吉祥物，有些人物特别值得记忆。你不会相信有多少关于他讲出金句的视频——他实在太搞笑了。当普里戈任不同造型和胡须的照片被传遍俄罗斯互联网的时候，他就成了这次特别军事行动的吉祥物。”
卡佳表示，弗拉基米尔·普京不赞同普里戈任成为热门烂梗的现象，因为普京不会像普里戈任那样对任何事情都有滑稽的反应。在卡佳看来，乌克兰的“吉祥物”是泽连斯基——也是因为他经常出现在各种表情包里。
“我是从Z世代的视角来看这些的。”卡佳解释道，“在我眼中，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变成一个meme。”
卡佳几乎总是在谈论着“meme”。她没有通过Telegram关注传统媒体或主流新闻频道，而是大量获取新闻和信息来源于俄罗斯极右仇恨组织Male State的创始人弗拉迪斯拉夫·波兹德尼亚科夫（Vladislav Pozdnyakov），她认为他的频道“很有趣”。
自从俄乌战争全面爆发之初，卡佳就开始关注与战争相关的备忘录。“那时我正在参加一个派对，凌晨四点起床，四处都是战争的烂梗表情包。”卡佳说，“我和我的朋友都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好笑，但我们还是靠这些meme来活着，试图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卡佳对于俄罗斯政府对战争的官方称呼“特别军事行动”持肯定态度：“‘特别军事行动’这个说法还没有严重到要被称为真正的战争。”她解释说，“‘特别军事行动’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流行语。”
卡佳对普里戈任的崇拜混合了复杂情感：“他体现了一种民间的善良和爱。”她将普里戈任与《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图申相比较，认为普里戈任是一个善良、坚定和勇敢的人，他的上级也试图限制他的补给，但他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他的作战行动也取得了成功。”
关于普里戈任的犯罪历史，卡佳选择了一种避重就轻的态度：“你很难相信网上读到的所有信息，尤其是关于官方的信息。我真的不想知道。”她补充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犯罪，那不能抹杀他在特别军事行动中的功绩。但同时，他的功绩也不能抹杀他的过去。”
普里戈任的网络遗产
普里戈任自全面战争之初便开始公开批评俄罗斯军事领导层。但在瓦格纳集团军占领索莱达镇后，这位雇佣军头目的克制已全然消失。一段流传于Telegram、TikTok和Instagram的视频显示，他站在尸体前严厉斥责谢尔盖·绍伊古和瓦列里·格拉西莫夫。接下来的几个月，网上竟出现了围绕普里戈任、绍伊古与普京的同人爱情动作小说。
2023年6月23日，普里戈任控诉俄国防部对瓦格纳集团的营地发动火箭弹袭击，并宣布他将向莫斯科发起“正义进军”。随后24小时内，瓦格纳战士接管了顿河畔罗斯托夫，击落一架飞机和数架直升机，一直推进到距离莫斯科仅数百公里的图拉州。6月24日，普里戈任在与白俄罗斯的亚历山大·卢卡申科谈判后，宣布部队掉头撤回。
两天后，莫斯科第1511学校的高中生在毕业典礼上挥舞着俄罗斯帝国、俄罗斯空降部队及瓦格纳集团的旗帜。毕业照中，一些学生甚至摆出了象征瓦格纳组织的“沙卡”手势。
根据Telegram上一个瓦格纳聊天群组前管理员的说法，许多青少年在普里戈任进军莫斯科前后，都在社交媒体上为他辩护。
到了今年8月，普里戈任在一次飞机事故中丧生，他的许多支持者发布了悼词。一段视频中，几名青少年发誓要为他们的英雄复仇：“我们会找到他们，惩罚他们，做一切必要的事情。”视频中，他旁边还站着三个手持瓦格纳集团旗帜的孩子。
现在，TikTok上的普里戈任粉丝账户仍在发布有关这位雇佣军领袖的视频和烂梗表情包，同时不忘嘲讽俄罗斯的反对派人士。这些账户的用户也常常批评俄罗斯的官员，比如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有些号上还会加入一些沙俄保皇党的标志。
普京、特朗普和普里戈任
“普里戈任符合骗子的原型，代表着一种非正统的善。他很善良，但同时又以自己的方式做事。”
西伯利亚青年亚历山大是瓦格纳集团创始人的粉丝之一，今年18岁。他收集了该集团的徽章，并常在公众场合佩戴，据他所说，这些徽章几乎未曾引起过负面反应。
亚历山大在2020年首次对政治产生兴趣，是在阅读了马克思的著作之后，他决定要为“人人平等和权利平等”而奋斗。他一度同情俄罗斯的民族主义者，但最终感到失望。如今的他认为普京和特朗普是当代最出色的政治领袖，认为普京在确保其他国家不能对俄罗斯“横行霸道”，俄罗斯与其现执政当局密不可分。
亚历山大首次注意到普里戈任是在2023年1月，那时瓦格纳集团攻占了索列达尔。这场战斗持续了近一年半，是战争中最血腥的战斗之一。巴赫穆特的战斗同样残酷，被人们私下称为“巴赫穆特绞肉机”。从俄罗斯宣传资料中，亚历山大了解到瓦格纳集团军中的前罪犯对乌克兰平民表现出的友好态度。他对该组织执行法外处决逃兵的报道感到不安，但同时认为这是合理的，认为“开小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亚历山大积极参加“爱国”集会，与祖母一起制作“战壕蜡烛”和迷彩网，送给驻乌克兰的俄罗斯士兵。他的主要社交媒体账户名含有对乌克兰人的蔑称。虽然他希望亲自上前线，“不是为了钱，而是出于信念”，但他的残疾使得他不能实现这一愿望。作为备选项，他计划成为一名历史教师。
足够前卫
社会学家斯维亚托斯拉夫·波利亚科夫分析了普里戈任在年轻人中受欢迎的原因，他指出两个主要因素。首先，普里戈任展现了一种街头阳刚之气：“对于他的追随者来说，普里戈任的重要性超越了生命本身，他坚持自己的信念，甚至不惜发动叛乱。”其次，是俄罗斯社会对超越精英阶层的正义的渴求，普里戈任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敢于公开批评高层的真相讲述者。
波利亚科夫指出：“他的信念是完全野蛮和可憎的，但不可否认，这些依旧是信念。”他还强调了普里戈任的公关技巧：“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媒体经理，他在自我宣传上投入了大量精力，强化了自己的形象和符号。”
关于为什么俄罗斯的年轻人会向普里戈任这样的人物寻求“正义”，而不是倾听俄罗斯反对派的声音，波利亚科夫认为这是出于对安全感的追求：“在当前自由主义价值观面临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加入主流价值体系——即精英们宣扬的价值体系——比成为社会弃儿要容易得多。”
波利亚科夫还认为，普里戈任只是一系列直言不讳的受欢迎军事人物中的一员。在他看来，普里戈任之前有像伊戈尔·斯特列尔科夫这样的被定罪战犯，而在他之后，可能还会有其他人，但这些人很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军人：“军队的制度不允许随意发言，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因此，下一个普里戈任很可能是另一位独立的雇佣兵头目。”
父亲般的人物
伊利亚，一位重读九年级的圣彼得堡青年，对《贝加尔湖人》的记者表达了他对传统生活规划的不屑。他觉得学校教育“毫无用处”，并渴望追求一种不同于常规的生活方式。
“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上学、成家、退休。这听起来可能很幼稚，但我真的想永远保持孩子般的自由。”伊利亚说。在学校中，他因其独立和不服输的性格而被同学视为象征。他坦言，如果对某事没有兴趣，他就不会强迫自己去做。
伊利亚的成长背景复杂而艰难。他的母亲在十六岁时离家出走，并在那之后不久生下了他。他的早年生活主要由祖母在克拉斯诺维谢尔斯克镇抚养，那里的生活条件他形容为“还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伊利亚痛苦地回忆起他的父亲参与的吸毒者地盘争夺战。
直到六岁那年，全家搬迁到圣彼得堡，他的父亲才戒掉了毒瘾。不过不久后，他的父亲离开了他们母子，尽管居住在相邻的楼房中，却几乎不与伊利亚交流。
伊利亚对叶夫根尼·普里戈任的崇拜带有深厚的个人情感：“普里戈任具有父亲般的形象；我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一样尊敬。”这种感情源自他对现实中父亲角色的缺失，“毕竟，我以前没有人可以仰望。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后成了一个鲁莽的白痴。但去他*的**，至少我很幸福。”
伊利亚的故事反映出他对传统价值观的挑战以及在复杂家庭背景中寻找归属感的努力。他通过倾慕像普里戈任这样的人物来填补个人生活中的空缺，尽管这样的选择可能具有争议。
伊利亚对叶夫根尼·普里戈任的看法具有复杂性，他将其视为一个“反英雄”，类似于他喜欢的漫画人物。伊利亚认为，普里戈任的狱中经历更是加强了这一形象：
“每个人都有阴暗面。我不喜欢英雄，也不喜欢恶棍。我喜欢那些处于两者之间的人。普里戈任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反英雄。一个英雄会指挥人们进攻和杀戮吗？不会，但反派可能会。在战争中，杀戮是不可避免的，战争本身就意味着死亡。在战争中不存在真正的英雄。‘英雄’只是一个欺骗性的标签，用来吸引那些梦想成为英雄的人投入战争。”
伊利亚在对待瓦格纳集团的态度上与其他同龄人明显不同。“我的学校里很多青少年都说他们打算加入瓦格纳集团并杀人，这实在太愚蠢了。他们一听到枪响就会害怕，开始哭泣。而在我眼里，普里戈任不仅仅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军人，一个聪明、博学的人。”
对于俄罗斯的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伊利亚表示没有特别的敬意，只是将其视为“普京的某个朋友”。尽管如此，伊利亚表达了对普京的尊重和喜爱，他认为俄罗斯当前的政治体系是民主的：“我从档案资料和亲戚的讲述中了解到，现在的情况比上世纪90年代要好。在俄罗斯，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你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政府部门。”
虽然伊利亚承认俄罗斯政府存在腐败问题，但他认为这种现象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存在。他表示，他宁愿自己的钱被用于别人的奢侈品，也不愿看到它被用于战争：“我很高兴我的钱花在别人的别墅或游艇上，而不是坦克上。”尽管对乌克兰战争持批评态度，他依然表示愿意在绝对必要时加入军队，将其视为一种身体和道德发展的手段：“如果我觉得没有希望，感觉人生迷失了方向，我就会去。至少这样可以赚点钱。”
作者：Sergey Smorodinov
报道信源：美杜莎（Meduza）
信源简介：Meduza成立于2014年10月，是一家总部位于拉脱维亚里加的新闻网站，其是一个俄罗斯新闻网站，但总部不在俄罗斯。俄罗斯最受欢迎媒体Lenta.ru主编被解雇后在拉脱维亚推出了Meduza，也被称为“讲真话的今日俄罗斯”。Meduza专注于“来自俄罗斯和前苏联数百个来源的最重要的新闻和专题报道”。其是一家坚持事实报道的国际俄语媒体，致力于全面报道具有社会意义的事件，不对读者隐瞒任何信息，并力求给予所有利益相关方平等的发言机会。同时，Meduza也特别关注为那些少有机会公开发声的群体提供表达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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