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977年4月24日,沈祖棻留下了她的最后一则日记。四十七年后的这一日——昨天,《沈祖棻全集》的策划发来编辑手记,以为纪念。纪念这位“易安而后见斯人”的词人、学者,纪念在寻觅、校订她书札手稿过程中的磕磕绊绊与机缘凑巧。

让位于我们团队的另一本书《动物寻古》喜获“中国好书”的讯息,这份纪念最终没能在当日发出。然在一片热闹声中,尚有一个宁谧的角落,“一纸寄来书”。

传语春相待

——《沈祖棻全集》编辑手记

1977年4月24日,沈祖棻写下她的最后一则日记。文句简短,叙琐事如常,并云:“票已买到。明天中午开船较从容。”

对于“居处荒僻”的沈祖棻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出游。她于衰迈之年,与三年前摘去十八年右派帽子、前一年终得从沙洋农场归来团聚的丈夫程千帆,携三岁外孙女,重游金陵故地,访友忆旧。南京,她的求学之地,初成名之地,爱恋之地,与满开梅花合影之地,又在日寇侵占下成为惨伤之地,后来则是在烽火流离中回望、忆想,解放后短暂从教又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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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春,沈祖棻、程千帆合影于南京玄武湖公园。

这位当年在梅社以“点绛唇”为笔名的明眸少女,曾在战乱中决志宁人亡而词留的词人,在多年后早已鲜少为词。友人诗札忆及少年情事,她但漫书一句“春风词笔都忘却,白发携孙一阿婆”。在重重劫波之后,在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沈祖棻在多通书札中以针脚般绵密小字一再写下的,是与幸存于世的南北旧友相邀,冀得一聚金陵——那将是人数最多的一次重聚,她在信中数算着一个个友人的名字。“来日无多,后会难期”,“吾等行旅困难,欢聚不易,亦见一次是一次也”。她在信尾写下一首首诗,用坚金陵之约,“传语春相待,来看花满枝”。其时交通远不如今日便利,山川间阻,道远难聚,出行缓期,有的友人不克来赴,令她怅怅不已。

1946年沈祖棻摄于成都

沈祖棻(1909.1.29-1977.6.27),字子苾,别号紫曼,原籍浙江海盐,出生于苏州。现代女词人、诗人、文学家、文论家,格律体新诗先驱诗人之一。20世纪30年代先后毕业于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师从汪东、吴梅等耆学老宿。1949年以后,先后任教于江苏师范学院(苏州大学)、南京师范学院(南京师范大学)和武汉大学。

她的《涉江诗词集》、《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等作品一直深受古典文学爱好者的喜爱和称赞。

但日期终于敲定(“虽病日加甚,而行期不改”),也终于成行了。“票已买到。明天中午开船较从容。”去了南京,去了上海,见了多位忆念已久的朋友和亲人。此行如何?惬心快意否?日记至此中断。留下的是她的最后一组诗《丁巳暮春,偕千帆重游金陵,呈诸故人》十八首,申故友重逢、哀乐交并之感,有句云:“故人多老健,此会足平生。”同年6月27日,夜归途中,沈祖棻因车祸遽然离世。

2023年夏末,由沈祖棻外孙女张春晓老师主编的新版《沈祖棻全集》三种(《微波辞 辩才集》《宋词赏析 诵诗偶记》《唐人七绝诗浅释》)先行付印,尚有《涉江诗词集》《书札拾零 子苾日记》两种待出,此时距正式对外宣告全集重版已过去四年。四年前由主编启动并持续多时的沈祖棻书札手稿图片征集已告一段落,流散四方的笺纸内容被相识与不相识的多地师友传递归聚,逐一补入书稿,终于排印成厚重整齐的校样。日光灯下,同事宁定地校稿,密密标记问题,揭过一页,便是前进了一步。行程过半。

秋初,我给久未联系的沈建中先生写电邮,寄呈既出毛边三种,感谢他此前校核新增的沈祖棻致施蛰存书札。沈先生欣然回函,并意外示以三通新见书札,为近日自网店录得者。循他的线索,我在店中又看到一通沈祖棻致施蛰存书札,仅一纸,水印遮去大半,信封标记为1977年5月20日,落款为“五月20日于止畺家”。

止畺,即沈祖棻在南京的同窗好友孙望。也就是说,这封信,写于南京,在最后一次出行之际,距她辞世仅三十馀天。

这是我目前所见到的、沈祖棻最后的一通书札。

但书札已拍卖掉了。能看到的只有水印遮挡的大图和缩略图,依稀辨得起首云:“两奉手书,屡欲作复,迟迟未就……”内容似叙在宁经历,但水印下仅馀断圭零璧,无法成篇。至于那邮票大小的缩略图,或许人要化作细蚁方可辨识。店家是此前就为收集书札联系过的,当时客服的答复是需联系买家提供。那些向买家id发出的站内信息均杳无回音,甚至无从知晓对方是否收到过(即便收到,被当成骗局也说不定)。

同事想方设法给买家递信息,像以往一样,无人应答。我徒劳揣测着缩略图中的模糊笔画,乃至痴想孙望在书札中的现身,容或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沈祖棻于乱中失去的明孝陵梅花照,多年后其女程丽则在孙望家中的毕业纪念册里重新觅得,花间少女盈盈含笑,似从未失落。在《文章知己千秋愿:程千帆沈祖棻画传》(程丽则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中,这种失而复得的小小奇遇,发生过不止一次。

那么,这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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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望毕业纪念册中留存的沈祖棻梅花照

如此过了一周。再过些时候,校样就要退改了,书札以时间为序编定标题序号,牵涉书眉和注释,每增补一次都意味着伤筋动骨的重排,时间又紧迫,增补的窗口期将过。虽说书笺聚散有时,未容求全,但交臂失之,不免有憾。夜里程丽则老师打来谈事,她正身在南京,于是不免提起此通写于南京的书札,甚为嗟叹。程老师索取了相关信息,另寻线索。茫无头绪的我乞灵于六度空间定律,九点半在朋友圈问是否有师友认识买家,想了想再补一句,或者卖家。

无人回应。迅即淹没于朋友圈的信息流中。本不抱希望,也无所谓失望,我转而开始看书。

深夜十一点半,微信响。

是数年前曾为我们提供书札照片的藏家李经国先生。他认识卖家,一口答允代为问询。

次日上午,正悬望之际,微信频响。李先生发来店家慨然提供的所拍卖书札图片,不是一通,而是多通,1977年5月20日书札便在其中。当即深谢,大家欣幸不已。(“为什么不早点向李经国先生求助呢?”“很久以前问过他会在网上买拍品吗,他说,从不。”)

早期的词学课卷,上有汪东先生批语

得见书札真容,却似是忧愁胜于欢喜。他们运气不佳,小孩病了一场,天气多雨少晴,寒冷如冬,不得不借朋友的衣服,也有朋友有事只能枯坐的时候。渴盼已久的出游,道来却是平淡甚至窘迫的,缠绕着尘世无可逃脱的烦恼。但也去了玄武湖、白鹭洲,与朋友闲游茗话,“此会足平生”。在沈祖棻那些最后的日子里,一些温暖的愿望想已达成。

不过,这是《书札拾零 子苾日记》最末一通书札,却还不是最后一次增补。年底,书稿清样在即,程老师欣喜又惋惜地打来:“我想大概来不及了吧,没关系的。”她又从故人后代处觅得三通书札。我和同事说着“不动了不动了”“增补没尽头的”“不可能完美的”“不是一定要收的”,读了,就又强辩“写了很难得的内容啊”“还好书札年代比较靠后,补进来动得不算多”(在此特别感谢历尽九九八十一难也没跟我们绝交的排版师)。

嗯。没有尽头的。没有完美的。只是一次竭尽全力的集体长跑,想要试着在递进未来的行囊里,留存尽可能多的信息。趁它们还流转在世,趁我们还能看到,趁失而复得的尚未再失。

廿年一次的全集重版,机缘难再。

至少这个春日,花满枝,雁归来。

评唐人七绝手稿

全集三种出版后,曾被朋友埋怨,明明《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是如此容易领人进门的诗词赏析经典,明明有那么多名家推荐可放,封面却选择不着一字。到底过于任性了,就像这篇拉拉杂杂写了这么些,也没写到全集的好处。其实想过的。那想过而又最终没放上函套的,是沈祖棻的诗注:“居处四邻稀少,皆早睡。余独爱遥夜孤灯把卷。”

在四邻俱寂的夜晚,也许有同样孤独的人,翻动着这套书,如晤故人。那么,作者的灯,读者的灯,在昔时与今时遥遥相照,便都不寂寞了。

谨以此纪念沈祖棻诞辰11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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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全集》(全五册函盒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2024年3月

全集分五卷:《涉江诗词集》《微波辞 辩才集》《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 诵诗偶记》《书札拾零 子苾日记》。

除了收录沈祖棻赏析古诗词的经典名作,更收入从未公开的日记逾二十万字,补遗诗词、小说、散文等多篇,不仅全面呈现其在旧体诗词、新文学、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成就,也令读者能够从家常闲话、师友交游中,走近沈祖棻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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