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早8点,和平区绵阳道武记早点铺。

一位50多岁的大哥招呼对面吃早点的大爷:“爷爷好饭量呀!多大岁数了?”

大爷耳背,又确认了一遍问话:“83啦!每天早上俩窝头,一根馃子,有时换套煎饼,一碗云吞或老豆腐,再来碗浆子,以前工厂干活习惯了,多少年都这么吃的。”

大哥赞叹:“这好胃口,身体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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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的豆浆,盛到碗里,也能用筷子挑起一层浆子皮来。

【天津人嘴壮】

硬核碳水狂欢

从百年前的码头就开始了

“从小就觉得咱们天津早点不一般,看爷爷吃煎饼馃子,大饼夹馃篦儿,我偷偷跟我妈说,爷爷吃面就面,烙的面夹炸的面。”

大颖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她记得上小学时,胡同口排队摊煎饼还很少有鸡蛋的,大多是素皮儿,“纯绿豆面皮特别粗粝,挺剌嗓子的,后来摊了鸡蛋的才越来越好吃。”

上世纪80年代初,市场上的煎饼馃子很少用鸡蛋。

对天津70后80后本土娃娃来说,较早体会到天津早点不同凡响的大多是女孩——开头当然是美好的,但硬着头皮吃完整套煎饼馃子,一整天能持续撑的状态。

但大颖们也有自己的心头爱,炸糕、糖皮儿、蒸饼儿、麻酱烧饼,天津女孩们的甜品启蒙全部来自本土早点的面糖油混合搭配。

天津早点宇宙里,最硬核爆表的,碳水叠加碳水,面食夹裹面食,油炸更是不断加码——那么问题来了,天津人对待早上这顿饭,为何如此认真且执拗?

九河下梢,河海要冲,畿辅门户。

作为水陆的咽喉之地,天津因漕运而兴,不仅促进经济繁荣发展,南北文化汇合交融,也带来不少商业移民,使得全国各地饮食风俗集大成,口味融合,手艺交流。

漕运、商旅兴盛,有了码头,需要大基数的体力劳动者,扛包的苦力、拉船的纤夫、码头工人早上这顿饭至关重要,高热量、高饱腹、方便快捷。碳水大餐是码头工人的日常,早上吃饱了顶起一天的体力。

津菜大师张景双说,当时的景象,水陆码头买卖广,繁荣热闹胜两江。几乎家家户户都以作坊和做小生意谋生,百事勤谨,早起晚归。

而且天津人有个习惯,

早点在外吃或买回家吃,

使得早点铺兴旺林立。

热浆子、白豆腐、老豆腐、

锅巴菜、馄饨

炸热馃子、馃头

糖馃子、馃子饼

炸鸡蛋荷包、炸馃篦、

炸排叉、炸素卷圈、

炸藕夹茄夹;

大饼、各种烧饼、烤饼、

窝头、千层饼、煎饼馃子等;

还有馄饨铺熬大骨汤的拆骨肉……

都是岁月千锤百炼沿袭下来的早点品种,

口感叠搭,干稀配合,

吃得饱,吃得美,

能几天不重样。

上世纪30年代的天津,卖锅巴菜的字号就有十几户,大福来、万顺成、张茂林、宝和轩等。

沿袭至今,只剩下大福来一家。

万顺成则有个美丽的插曲,“万顺成的锅巴菜”曾在张寿臣的相声《夸讲究》里占有一席之地,民国时期全天售卖这一单品,与众不同在于它是唯一的荤卤锅巴菜。

后来,万顺成改名了,也不卖锅巴菜了,改名为京津小吃店,现又改为津津小吃坊,位于辽宁路,出名的是小豆粥、秫米粥、驴打滚——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是所有60后70后80后天津孩子最甜蜜的童年记忆。

【天津人重口味】

全民早点记忆

一句“喝豆腐去”内含百种吃法

在津菜泰斗赵嘉祥的记忆里,六七十年前,天津鲜少早点铺,大家早上互相招呼,您这是干嘛去?我上豆腐坊喝豆腐去!喝豆腐,成了那一时期天津人的早点记忆。

豆腐房,一间门脸儿,店堂中间摆放几张长方桌,围着四张长凳,桌子上有一碗盐面,食客自助调浆子咸淡。

赵嘉祥大师说,在豆浆中放盐,也是天津早点的一大特色。咸浆子的出现,还是要说到漕运码头。天津菜系形成发展与漕运盐商息息相关,而码头工人的特殊工种也加重了天津卫的口味。

《中国地域文化》的天津卷说道:“码头工人干活时出汗多容易流失盐分,所以在吃食里便采取‘盐补’的策略,同时咸口饭菜还能让人食欲大增,很适合重体力工作。

豆腐房里常备两口大铁锅,一口锅的浆子常温,一口锅的浆子是滚开的,随卖随往滚开的锅中倒续,保持常沸腾。另外还有一缸白豆腐和一锅卤子,是天津“老豆腐”的主要配伍,鸡汤打底黄花菜木耳带勾芡,韭菜花、麻酱、辣椒油、蒜水、花椒油,是增味的调料。

津菜大师张景双犹记得60年前上学时,都是带一个窝头,2分钱买一小碗浆子,就是一顿早点。

上班的大多是来碗老豆腐,放辣油泡着窝头吃。当时的阔主儿,“来碗老豆腐!”于是师傅给盛老豆腐,配上各种调料,一个烧饼或窝头,再来根馃子,很神气的。

张景双大师71岁,自小生长在津,至今喜食大饼夹馃篦,再来碗白豆腐,几十年了,久食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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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点铺前的熙熙攘攘,是城市安好生活的折射。

白豆腐和大碗冲,也是天津早点的独特存在。白豆腐名副其实,是在豆浆中加上嫩豆腐,而大碗冲则是鸡蛋打散在碗里,用滚热的浆子浇在碗中冲开蛋花。

这两种早点,现在已成为旅游攻略中衡量是否为纯正早点老铺的标准。

而在天津人看来,家门口的早点铺从来没有把白豆腐和大碗冲写在水牌上,都是随口一说,就像回家了,要吃个顺口的,属于买卖双方彼此默契,并不隐藏的隐藏菜单。

好吃永远是王道。

在天津,别的可以随意点儿,

早点不好吃——那你不可饶恕。

【天津人嘴刁】

专为馃子出标准

长短尺寸嘛色儿多重例儿可多

“天津的油条,得一尺长,不够一尺,从别的上面掐下一截儿也得给凑够一尺。炸出来是枣红色的,又酥又脆。”郭德纲相声中对于天津馃子的描述,不可谓不精准。

郭老师漂在北京的艰难时期,炸馃子应该也是思乡情结之一,毕竟,全国各地都有炸油条,但酥香脆至此,怕是走出天津地界难寻。

1956年,天津宣布实现全行业公私合营。

《天津通志》上记载了那个时代各品种早点的标准、规定。

棒槌馃子:老红色、长1—1.05市尺,不开条不并条,不大头小尾,2根重1.6市两;

芝麻烧饼:6层以上,5个重,热7.6—7.8市两;

豆浆:材料:原豆,生浆浓度14—16度。

赵嘉祥大师犹记得当年的餐饮标准,炸馃子尺二长枣红色,一般都用芦苇棍儿切个斜茬儿,三四根馃子一穿提了家去,馃子到家不打弯,依然香脆。

当时梁家嘴大福来的师傅摊锅巴菜煎饼,一大盆稠乎乎的八成绿豆两成小米磨成的面糊,柴火炉子上一溜就摊出来锅盖大的煎饼,长刀切成两头尖的柳叶片,用手一攥能攥成团,手张开锅巴也随手劲儿松开慢慢伸直,韧性好,豆香味扑鼻。锅巴菜的卤子是素卤,调料除了天津人离不开的麻酱腐乳,还得配上用油煸好、切得四四方方的小香干儿。

一碗好的锅巴菜,吃到半碗不懈不塌,仍有嚼劲。

原狗不理烹饪学校校长王颖在饮食公司刚参加工作时,对早点质量标准印象深刻,“那时饮食公司会派员到各个早点铺抽查,浆子浓度、馃子尺寸够不够标准,都有专业检测设备。我们都去过,拿秤称烧饼重量,拿根尺子量馃子够不够尺寸。”

张景双大师记得,餐具消毒是用物理消毒法,把餐具放置在一个大铁筐内,用滑轮放入烧沸水的大锅内浸烫。

“小时候去早点铺,我就对那个钢种勺印象深刻。”49岁的吴姐从小生活在和平区山西路老居民区,“我妈总让我去拿餐具,记得钢种勺的把儿都拧成八道弯儿了,有时还挺烫手,估计刚在热水里泡过。”吴姐记得那时在邻居家还见过这种勺,“估计是从人家早点铺拿的,当年这种行为跟现在给共享单车私自上锁差不多。”

1979年,真素诚早点铺开张,成了天津最早一批个体户,专卖锅巴菜。真素诚当家人刘亚茹当年才21岁,跟着父母、姐姐在店里不停歇地忙活。当时锅巴菜分大小碗,小碗一两粮票一毛钱,大碗的两毛钱。

“连炸馃子都不会,主食只有一样,玉米面饽饽。”早上5点开门,外面已经有顾客排队了。“食材好,调料好,坚持用本地绿豆,父亲研制的秘方五香粉,45年了,已经几十家连锁店面,就是靠好吃吸引来的食客。”

好吃永远是王道,而毫厘之微的味觉差异,在卫嘴子这儿可是会得到谬以千里的点评:不是正经玩意儿!在天津,别的可以随意点儿,早点不好吃——那你不可饶恕。

【天津人走心】

吃顿早点琵琶伴奏

九十年代“早茶点”太洋气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天津的早点铺主打接地气,并不适合合家欢聚。所以吴姐大颖们童年时代的周末,经常会从家长手里接过几毛钱,举着奶锅和小浅子去买烧饼、馃子,打回够一家人分食的老豆腐、锅巴菜,烧饼和大饼放在浅子的下面,拿屉布盖着,馃子放上面。锅里盛卤子,锅巴是把锅盖反扣过来单放。“一个小孩儿把这些拿回家不简单,是需要些技术的。”

时间慢慢进入到火热的九十年代。“万元户”是那个时代的明星,但家里有一万块钱的巨富在早点铺吃完早点,黏糊糊的手也无处安放,还是要到店外的树上抹一抹。

赵嘉祥大师时任天津饮食公司的鲁菜老店登瀛楼饭庄总经理,大店一般都经营中晚餐,但登瀛楼业绩一直排在狗不理、正阳春、宴宾楼后面。在去广州、福建等地参加美食厨艺交流活动时,大师发现南方的餐饮高潮从一大早就开始了,食客吃早茶的热情、店面的火爆,联想到天津丰富度不输任何省市的早餐品种……

“先从登瀛楼开始,让早点吃得文明一点儿,有点文化氛围。”

1991年,鲁菜老字号登瀛楼在天津首个售卖起津味早茶。漂亮整齐干净的大店堂,身着工作服的服务员,有传统的煎饼馃子、炸糕、锅巴菜、浆子、老豆腐,也有中和碳水的各种炝拌小凉菜,一楼面食窗口还有银丝卷、开花馒头、蒸饼儿和西点,甚至还请来音乐学院的学生,扬琴二胡琵琶民乐伴奏。

1996年《天津日报》报道赵嘉祥和登瀛楼的故事。

文化早点,主打环境营销,慢慢地,每逢周末,打辆黄大发,一家子一家子从四面八方来登瀛楼吃早点,临走买点儿银丝卷香糟馒头再去逛劝业场中原公司。“当时登瀛楼早点价格并不贵,为了让顾客多尝尝品种,我们特意将量进行了调整。”

赵嘉祥大师清晰地记得,经营半年后,登瀛楼早点每周末单日营业额都能接近两万元。市场需求大,其后,鸿起顺、乐园宾馆等大店都开设了早点,河北区应运而生中山美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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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人喝云吞,会配上大骨棒上剔下的拆骨肉。

时至今日,狗不理、耳朵眼等老字号仍售卖天津早点。18元一碗的云吞,放鱼翅的锅巴菜,有争议,也有理解。

针对“一顿早点一百多”的质疑,抖音网红、天津美食博主“津哥探店”认为,大店有大店的气派,成本也大,愿意为环境买单的顾客也不在少数。就像当年煎饼馃子里放海参一样,非主流,但存在即合理。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受体制限制,国有企业饭店人工成本高,已经不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餐饮行业中民营企业逐渐成为主导。赵嘉祥大师总结:“早点在天津市场大,但适合小体量经营,少雇人,成本负担小。只要不怕累肯吃苦,两口子就能干。”

干早点是勤行,辛苦自不言说。

南楼煎饼的李龙腾夫妇就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天津早点能干还能干得好”的验证,18年间,这对来自安徽亳州的小夫妇,从河西区南楼一栋普通民房一楼窗口干起,起早摸黑,不怕辛苦,像做学问一样研究煎饼馃子口味,愣是将一个地点打造成了煎饼馃子地标。

西北角的杨记煎饼也是,外地两口子,一个小门脸干了16年,排队的都是西北角原住民:“我们原来就住这老门口的,80多岁老爸就认他们家。我大老远跑来摊两套,中午来个大饼一夹 ,老爸就好这口儿。”

只要味道地道好吃,不欺生,不排外,捧起场来火力全开,天津人的包容和厚道由此也见一斑。

外地游客席卷而来泼天的流量,

天津厚积百余年的早点文化涌动在城市血脉中。而遍布天津街巷楼栋间的知名早点店铺,

许多已在悄然间完成接棒任务吃。

【天津人知味】

网红并非标识

早点不是挣快钱的买卖

不想总被探店、大众点评牵着鼻子走的游客,在天津发现了最可宝贵的游玩体验——走进它的生活方式。

天津早点发迹于市井,浓浓的烟火气是最为深刻的标签。从石家庄买张7点多的高铁票,9点就从西站下车了,保定秦皇岛济南唐山时间更短。西站下高铁,不出站坐地铁,往左坐一站是洪湖里,往右坐一站到西北角。不到两小时,就能和天津大爷坐在一桌喝老豆腐,完美融入这座城市的烟火气。

抖音拥有近1800万粉丝的美食博主乌啦啦,数次打卡天津早点,见识了六点钟的西北角,甚至还挖掘了洪湖里地铁站再接着坐三站的佳园里。

数万的求地址、品鉴评论里,夹杂着天津土著的哀嚎:求求了!我80岁的爷爷住西北角80年已经吃不到早点了,我们要从本溪路给带早点。天津随便哪个早点铺都好吃,别跟着盲目探店,别跟我杠,我就住附近……

原本的居民区早点铺,被吃成了“流水席”。

坐在西北角楼群里吃流水席早点,居民区尾随拿小锅的爷爷奶奶走进家门口早点铺,乐此不疲地看见长队问都不问就排……

外地游客席卷而来泼天的流量,天津厚积百余年的早点文化涌动在这座城市的血脉中,而遍布天津街巷楼栋间的知名早点店铺,许多已在悄然间完成接棒任务。

早点文化,已经成为天津名片之一。

西北角穆记卷圈,66岁的穆师傅已退身现场监制,刚30出头的外甥马悦,在操作间有条不紊地裹馅、切块、炸制,巨大的油锅前一天站10个小时。穆师傅说,难得这个年龄有这么踏实的孩子,不急不躁,不走捷径,是传承手艺的这块料。

马悦自己也认可这种辛苦,“接手下来的除了手艺,还有老顾客的信任,每道工序必须做到10分,不能差分毫。因为味道骗不了人,这可不是挣快钱的买卖。”

真素诚的第四代传承人、80后李旺,已从母亲刘亚茹手里接过了招牌。遍布全市的门店,不同的师傅不同的手法,如何做到口味统一质量稳定是李旺的课题。目前,主要食材锅巴已经建立了统一的制作配送中心,和酱料统一配送到全市各个店面。“真素诚传到我手里,保持独有风味的同时,必须用与时俱进的手法来包装这碗近百年的锅巴菜,才能在传承中跟上时代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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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丝卷,让外地人惊呼,天津人吃的馒头里夹面条。

蒸饼儿、银丝卷、饽饽,“碳水天团”少不了蒸制主食,星河永旺非遗馒头这块红了百年的“老肥”,由第四代郑志强手里传到了第五代郑家齐。

郑志强给“老肥”注入了科技含量,变身保鲜装干剂,抛掉了发酵过程中所有不稳定因素,到了郑家齐这代,大学毕业后仍然选择传统发酵技艺,把天津面食天花板银丝卷、香糟馒头搞出了新意。星河永旺的发展故事没有局限在父子,专业化管理团队已经初步搭建,“想发展,就得招贤纳士,专业的人来干专业的事。”

一块面团,蒸煮煎炸,万千变化。时光加持,碳水沉淀,各有风骨。

乘风破浪,穿越百余年历史,天津早点道尽了城市烟火,讲述着沧桑变迁,在塑造完成特有美食文化的背后,坚守、更迭与传承已经悄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