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ans Ulrich Obrist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AnOther(2012年秋冬刊)

让娜·莫罗不仅是当代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她还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一个受人崇拜的偶像和女英雄。

她曾与20世纪最具传奇色彩的许多电影导演合作过:威尔斯、科克托、安东尼奥尼、布努埃尔、法斯宾德,当然还有与弗朗索瓦·特吕弗的密切合作。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搬到巴黎后,当时还有演员梅尔维尔·珀波在场。

2007年,他主演了弗朗索瓦·欧容的电影《时光驻留》,影片讲述了一位时尚摄影师英年早逝的故事,让娜·莫罗则饰演这位摄影师的祖母。

梅尔维尔介绍了让娜和我认识,后来我们开始经常通电话,但一直没有时间进行真正的采访,因为她太忙了。她既是戏剧和电影演员,又是昂热工作坊的艺术总监和创始人,还积极与年轻电影人合作。

此外,她还从事歌唱事业——她是如此奔忙,以至于两三年来我们都无法找到一个可以见面的时间。借着弗朗西斯科·维佐利与Prada合作的24小时项目,我终于在巴黎克利希广场的维普勒餐厅与让娜·莫罗见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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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驻留》

这是一次很有意思的访谈,因为让娜不仅谈论了她拍过的电影,她还提到,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决定不拍某些电影同样重要。

见到让娜是一次令人目眩神迷的经历,她的状态如此年轻。让娜永远年轻。她并不多愁善感。

她总是憧憬未来,同时她也遇到了20世纪一些最伟大的人物——英格玛·伯格曼、阿娜伊斯·宁、让·热内、亨利·米勒等等,数不胜数。作为当代最著名的女演员之一,她还读书、唱歌、写作、阅读……让娜·莫罗的世界有很多维度,简直就像超弦理论。

问:我想从头说起;让·阿努伊是你刚入行时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他是如何影响你进入戏剧界的?

让娜·莫罗:是的,我最早接触到戏剧是在德军占领期间。当时我被禁止外出,我对父亲撒了谎,我的同窗好友带我去看了阿努伊的《安提戈涅》。这部剧的主演是他当时的妻子莫奈尔·瓦伦汀,而且这部作品完全触动了,因为剧中的安提戈涅在说「不」。这正是我的个性。我拒绝一切传统。她对权力说「不」。她是左派。她反抗。我也是左派,所以我心想,这就是我想做的。我原本想成为像我母亲一样的舞者,但当我看到这部剧时,我说,「我想在舞台上确证和表达一些东西。」

《安提戈涅》

问:这么说,是政治让你走上了戏剧之路?

让娜·莫罗:当时我们不谈政治。我们进行抵抗是因为当时我们的土地被占领了。我们希望德国人离开。而右翼人士屈从于贝当元帅。

问:在那次观看阿努伊的戏剧之后呢?

让娜·莫罗:我上了戏剧课,被音乐学院录取,并在法兰西喜剧院完成了首演。我在20岁生日那天签了演出合约。我出演的第一部作品是屠格涅夫的《乡间一月》。

问:有没有哪位具体的人物带给你灵感?

让娜·莫罗:不,我不被允许去剧院或电影院。也没有人鼓励我这样做。我母亲是贝热剧院的舞蹈演员。她是贝热舞蹈团「姑娘们」的一员,这个舞蹈团至今都还在。后来我与法兰西喜剧院签订了一份为期四年的合同。我在四年里演出了24场——莫里哀、悲剧、喜剧,你能想到的我都演过。他们给了我一份社团津贴合同。但我现在还记得的是,在法兰西喜剧院之前,我曾与让·维拉尔合作,在1947年第一届阿维尼翁戏剧节上首次登台。1952年,杰拉·菲利浦邀请我前去,但我当时与法兰西喜剧院还有合同在身。我得到了一些很好的角色,然后把它们让给了我的朋友们去演。后来我假装喉咙发炎,偷溜去了阿维尼翁。然后我就被起诉了。他们索要的金额高得离谱。年轻的罗贝尔·巴丹戴尔为我辩护,你肯定听说过他,他是个有名的律师,多亏了他,法国的断头台才得以终结(译者注:巴丹戴尔曾出任法国司法部长,任内促使法国在1981年废除死刑。)

问:他怎么会为你辩护?

让娜·莫罗:而且他还不要酬劳。我父亲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他还是从酒馆的朋友那里才得知我被起诉了。我当时已经很受欢迎了,也相当成功,报纸上都是关于我的报道,那时我遇到了托尼·理查德森,还有奥逊·威尔斯,他想让我出演他的一部电影。我马上就接到了一些电影角色,我都接受了。其中一个角色是和当时很火的吉·马尔尚对戏——他是一个喜欢破坏别人家庭的人。我还和费南代尔、玛丽安娜·加巴合作过,后来又得到了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一个角色……路易·马勒此前从未拍过电影,他来看我演戏,然后邀请我和他合作。所以我是直接从电影而不是戏剧中学习到的一切,只不过那时电影人都去剧院。

问:你第一次拍戏时,是兴奋于它将改变法国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让娜·莫罗:当然。我当时已经赚了一大笔钱,不需要考虑再三,我说:「先生,我喜欢这个剧本。」我非常尊敬他。

问:你经常在采访中说,你和马勒之间有一种特别的化学反应。

让娜·莫罗:是的,我们曾经彼此相爱,有过几年的亲密关系。我们最终分开了,他结过两次婚,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他离世。

问:在你所有的电影作品中,你最喜欢哪一部?

让娜·莫罗:这很难选。当然有些作品比其他作品拍得更艰难,比如《通往绞刑架的电梯》和《情人们》,后者中的做爱戏让所有人震惊。这部电影在加拿大被禁了。我当时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要结束了。拍这部电影非常、非常痛苦。还有《江湖女间谍》!我告诉碧姬·芭铎拍完这部戏之后,我独自待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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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绞刑架的电梯》

问:你们俩合作的所有作品似乎都蕴含着强烈的自由观念……

让娜·莫罗:是的,但就我们之间的感情而言,我一直都觉得迟早会出现裂痕。和路易在一起的时候,我认识到了特吕弗。那时他还没有拍《四百击》。我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路易跟他介绍了我,然后继续往前走,弗朗索瓦说:「我在哪里能见到你?我想再见你一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弗朗索瓦。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我们大概每周见一次面,地点在马尔蒙街一家已经不存在的餐馆。

问: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拒绝过的角色和你接受的角色一样多。

让娜·莫罗:我并不后悔自己没有接演那些角色。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那部男主角分别与母女同床的美国电影……

问:你拒绝了罗宾森夫人那个角色?

让娜·莫罗:我被这个想法吓到了……这很愚,不是吗?我还被邀请出演精神病院里的恶毒护士,与杰克·尼科尔森合作。

问:《飞越疯人院》。你还拒绝了哪些电影?

让娜·莫罗:《斯巴达克斯》。

《飞越疯人院》

问:为什么?

让娜·莫罗:那家伙和每个人都有一腿,他叫什么来着?他儿子也成了明星。

问:柯克·道格拉斯。你拒绝了库布里克?

让娜·莫罗:不是库布里克邀请的我。如果是他亲自联系,我可能会感兴趣。但我当时心想:「这家伙到底是谁?」

问:似乎总是导演直接与你对话。不是通过他们的经纪人或是业界人士。你还有什么未被实现的项目吗?

让娜·莫罗:没有。我刚刚与全世界最年长的导演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合作完。我们在巴黎拍摄了这部电影,它肯定会去戛纳。这部电影太棒了,故事很宏伟。曼努埃尔非常了不起。他应该已经105岁了。

问:我只知道两个年纪这么大且仍然身体健硕的人。他和建筑师奥斯卡·尼迈耶。一年前你跟我说过,你在接触一个有关让·热内的《死囚犯之歌》的项目?

让娜·莫罗:和艾蒂安·达奥合作,明年我们还会继续演出。我非常欣赏艾蒂安·达奥,我之前得知他要来奥林匹亚演出,翻唱《死囚犯之歌》中的一首长诗。我一开始站着,和大家一起跳舞,而当《我的脖子》(Sur Mon Cou)响起时,全场一片宁静,我被这种奇妙的情感所折服。我在后台找到了他,当时我和克劳德-埃里克·波瓦鲁一起去的,他是昂热戏剧节的主席。我见到艾蒂安之后,对他说:「听着,我有个想法,我们合唱《死囚犯之歌》怎么样?你熟悉让,你爱他,我们来合唱《死神的诅咒》吧。」我们花了两年时间才把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去了加拿大,演出很成功,我们邀请了一支年轻的摇滚乐队在我们身后助演,让一个千人体育场里的所有人站了起来。我们还去了比利时、意大利、里昂,又回到巴黎的普莱耶音乐厅。他们正在录制唱片。我还在与摇滚乐队霹雳游侠(Les Têtes Raides)合作出唱片,今年我在阿维尼翁音乐节上也有两场演出。明年,我们将重新录制《死囚犯之歌》。

问:你在一次采访中说过,为了拍摄让·热内的作品,你不需要学习任何关于同性恋的知识,因为我们其实都是雌雄同体的人。

让娜·莫罗:对我来说,同性恋并不是什么禁忌!当然,我们都是雌雄同体。随着岁月的流逝,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我个人的亲身经验而言——女性的柔美会逐渐让位于男性的阳刚。我有一种威信,这是我多年的打拼赢来的。

让·热内

问:能讲讲你跟让·热内的相识吗?

让娜·莫罗:我们很熟。我演《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的时候,他会来剧院接我,我们一起散步,参加派对,他会跟男人调情——他利用我去跟他们搭讪。

问:你们是通过戏剧认识的吗?

让娜·莫罗:不,我是通过弗洛伦斯·马尔罗(译者注:马尔罗担任了阿伦·雷乃许多影片的副导,并且是后者的夫人)认识他的,而马尔罗与胡安·戈伊蒂索洛等与让关系密切的人是好朋友。

问:又一个大作家。

让娜·莫罗:没错,胡安是西班牙人,现在住在摩洛哥。遇见弗洛伦斯·马尔罗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问:她给你带来了很多人脉?

让娜·莫罗:不,并非如此。她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对我很重要。我希望她活得比我久,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问:她是你心目中最好的朋友之一?

让娜·莫罗:唯一的挚友。

问:你跟文学界的联系也很密切。

让娜·莫罗:特吕弗以及我认识的所有导演都很爱读书。戈达尔、夏布洛尔,他们都离不开阅读和文学。因为我小时候不被允许阅读……当一个孩子被告知不允许做某事时,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反其道而行之!我十岁时读了《莫雷教士的过失》。它让我大脑发昏。我首先记住的是一个牧师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他让她怀孕了。而我的祖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除此之外,我还记得,当教会发现莫雷教士让这个年轻女人怀孕的时候,他们谴责了这个年轻女人,却赦免了神父。我永远不会忘记发生这件事的那个花园。我明白什么是虚构,因为我暑假去过奥弗涅,非常了解花草树木。在《莫雷教士的过失》中,花园四季错乱,百合花和玫瑰花同时开放,一切都混在一起!我心想:「那是虚构的」:这是一个象征,一年四季、生命的每一个季节都混杂在一起,而那株新芽向我展示了欲望,但我对欲望一无所知。

问:你第一次当导演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用到这个想法?那个漂亮的花园?

让娜·莫罗:我的第一部电影《光》就是在我自己的一座房子里拍摄的,在圣特罗佩附近。我当时告诉自己:「我们要用符号。因为我完全是个自学者,高中毕业后我就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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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

问:你出演的很多作品都与文学的联系非常紧密,不仅有热内,还有亨利·米勒、让·科克托……

让娜·莫罗:当然,我和让·科克托很熟!我们一起合作过《在劫难逃》(La Machine Infernale)。多亏了让·科克托,我才认识了让·雷诺阿,因为我曾与让和英格丽·褒曼共进晚餐,他们当时正准备和让·雷诺阿一起拍电影。

问:你和让·科克托之间有非常密切的交流吗?

让娜·莫罗:噢,有个非常糊涂的秘书毁掉了科克托写给我的信……

问:不!

让娜·莫罗:所有的信。

问:亨利·米勒呢?

让娜·莫罗:我是通过阿娜伊斯·宁认识的亨利·米勒,因为有一位来自魁北克的年轻导演想把阿娜伊斯·宁的一部小说拍成电影,他联系了我,说:「如果你同意出演,我就能得到阿娜伊斯·宁的授权。」我对他说:「你必须来巴黎,我必须先了解你。」就这样,一个深肤色的年轻女孩来见我,声称对我和阿娜伊斯·宁的作品都充满热情,她后来和阿娜伊斯·宁见了一面,阿娜伊斯·宁当时正路过巴黎,为她的一本书做宣传。我们在塞巴斯蒂安·博廷街的一家酒店里碰面……我一直想在那里住住。电影没拍成,但我们相处得不错,对彼此都很有好感。她经常提到亨利·米勒。有一次亨利·米勒来了,我们在里兹酒店见面并共进晚餐。之后我去了美国好莱坞拍电影。有个邮差想娶我,可真是出闹剧,一个美国邮差。同年,波兰斯基的年轻妻子遇刺身亡。我和一个家庭教师一起去的,幸好她不懂英语,她常常打开电视,但一个字也听不懂。她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说:「不,这肯定是电视剧的内容。」还有,解释起来太复杂了,总而言之,我有朋友送我的法国优质葡萄酒,她会在我来之前为我准备好饭菜。我当时的经纪人后来成了大制片人,他叫迈克·麦达沃伊,他在这个街区给我租了一栋房子,所有的明星都住在那一块,除非你有一定的地位,否则你挤不进去。阿娜伊斯来是因为她有个年轻的酒鬼丈夫在洛杉矶,还有一个老的在纽约。总之,有一天她让我很生气,因为她说:「我希望你不要说你是我们的朋友!」我只好回答:「哦,不,我不会提到你们的,」她接着说,「因为如果你说你是剧作家的朋友,你在洛杉矶的名声就毁了。」

问:你除了与我们刚才提到过的一些非凡的导演合作过:特吕弗、路易·马勒等等,他们和你是同一代人,你也与弗朗索瓦·欧容和阿莫斯·吉泰等更年轻的导演有过合作。与年轻导演合作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让娜·莫罗:没什么不同!和阿莫斯·吉泰合作的时候要紧张得多,我们经常互相争吵。很久之前,我跟他合作了一部电影。我问他要剧本,他说:「好吧,你给我讲讲这个故事。」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不,我会这么做。」他联系了我当时的经纪人,给我打电话羞辱我,不久之后我们在电影资料馆不期而遇,他当时办了一个向佩德罗·阿莫多瓦致敬的展览。我去那里是因为我非常喜欢阿莫多瓦,我一直期待能和他合作一部电影。我到了那里的时候,他一看到我就张开了怀抱!没有任何理由,虽然他侮辱了我!但我喜欢他的长相,也真的很喜欢他的电影。这就是我们合作的方式,我们没少吵架……

问:你跟梅尔维尔·珀波合作的这部欧容的电影很棒。

让娜·莫罗:是的,但我从一开始就很欣赏欧容。他很有创造力,与众不同,就像特吕弗。他既有大获成功的商业性电影,也有非常实验性的作品……

问:你的下一部电影是什么?

让娜·莫罗:一位名叫桑德林·韦塞特的年轻导演的作品,她的制片人是之前自杀身亡的那位。

问:赫伯特·巴尚。

让娜·莫罗:对,他几年前自杀了,曾经是她的制片人。她早先拿到了一笔预付款,但我们还不确定今年夏天会不会开拍。此外,我会和荷赛·达阳一起拍电视剧。我认识乔荷赛·达阳已经16年了,我们一起拍过一部非常美的电影,我在里面扮演玛格丽特·杜拉斯,我们还有一个处于创作阶段的项目,一部新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