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贵安 公众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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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求学经历中的治学初阶

谈到治学经历,免不了要与求学经历相联系。1979年10月,我考入武汉的华中师范学院历史系读本科。进入大学后,面对历史与历史学,感到十分茫然。我的记性不好,面对浩瀚如海的历史事实,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在此背景下,只能随大流,跟着一门门课程的授课老师学习基本知识,然后复习,考试,完成学业。现在回顾起来,除了有些课讲得好的老师留下的精彩片断外,其他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了。

与治学有关的是硕士研究生的学习经历。1983年,我考上了本校著名历史学家张舜徽先生的历史文献学专业硕士生。在读大学时,我已经了解了本系招研究生的导师的情况,并跟据自己的特长选择报考相应的专业。由于记忆力不好,加上悟性较差,对于以论述见长的专业没有信心,而对于以识读古文字、古文献为基础并加考证的历史文献学则怀有亲切感。这是与我中学的经历有关。当时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有些是以文化运动的形式展开,如评法批儒、批林批孔等。为了配合这些运动,各地印制了不少供批判用的史料性图书,这是我首次接触到中国古代的典籍和儒家、法家的言论。当时我对其内容是否正确没有感受,唯独对古文的古朴、简洁、典雅的魅力非常痴迷,因此特别喜欢读这种节录的古文和言论。有了这种爱好,在大学期间,除了比较喜欢学习历史文选课程(教材是周予同的《中国历史文选》,老师是功底非常扎实的周培根先生)外,我基本上每天都研读和背诵王力的《古代汉语》和唐诗宋词。有了这些基础,快毕业时,便确定了读研的方向,便是跟着张舜徽教授攻读历史文献学专业的硕士学位。

我是比较幸运的。同辈学子中,他们的导师有的是49年至改开前成长起来的学者,这些导师由于被频繁的运动所耽误,在学术上没有太大的建树,带学生后,难免影响到研究生的学术方法和格局。而我跟着张舜徽这种民国时期成长起来的学术大师读研究生,可以说是避免了上述同学师从上的短板,直接上承民国学术,因此在学术方法、理念和格局上,无意中承传了一个良好传统,踏上了一个更高台阶。“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指的就是我这种幸运者。

1986年6月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学校已改名为华中师范大学)在中国历史文献学研究所工作,很快晋升为讲师。在这里,参与所里的一个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项目《明实录类纂》,这是我首次接触到《明实录》。我自告奋勇地独自承担了一部《明实录类纂·湖北史料卷》的编纂任务。当时没有电脑,用钢笔摘录,共手抄了110万字的湖北史料。该书后由武汉出版社出版。张舜徽先生给我们讲课时就强调过阅读和抄书对于打基础的重要性,这一次算是亲身实践。

1990年9月,我开始攻读张舜徽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学位论文选题时,根据工作经验,我毅然选了《明实录研究》。由于前面编书的基础和对史料的熟悉,博士论文撰写得比较顺利。在此期间,经历了导师张舜徽不幸去世的打击,但最终论文还是如期完成,并顺利通过答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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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峰回路转的治学经历

1993年7月,博士研究生毕业后,我分配到武汉大学历史系工作。系主任胡德坤教授找我谈话,说我的专业是历史文献学,知识面广,让我到新成立的旅游教研室工作。随遇而安的我,很快便开始倾心研究旅游文化和旅游史,撰写了《旅游文化学》,后由高等教育出版社作为全国教材出版。同时,还撰写了中国旅游史方面的书稿,先是在湖北教育出版社以《旅游风俗》的书名,出版了其中的部分内容;后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了48万余字的《中国旅游史》。我在旅游教研室工作了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就被系里的一些老教授如王承仁先生等,认为是“专才别用”,向系里提意见,系里便把我调回到中国史教研室工作。

1994年,冯天瑜教授从湖北大学调到武汉大学历史系工作,学校专门在历史系成立中国文化研究所,将我和覃启勋、杨华分派给冯老师作助手。我又转向了中国文化史的研究,主要是跟着冯老师做明清文化近代转型的研究,与冯老师合著了《解构专制——明末清初“新民本”思想研究》。在此期间,冯先生受聘日本爱知大学,兴趣转向中日文化交流史和历史语义文化的研究。由于职称评定的压力和学术研究方向跟不上冯先生不断前进的步伐,我开始自立门户,转向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在此之前武大历史系开设了中国史学史的课程,但无人在这个专业从事招收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

2002年底我晋升教授,从次年起,开始招收史学理论及史学史专业的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从此便在这个领域苦苦耕耘,迄今已有20余年。当时转向史学史的研究,曾引起学院某副院长的质疑,认为我在这个领域没有研究。其实,从在华中师范大学读硕士以来,我一直都在从事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其间虽然做过历史文献、旅游史、文化史的研究,但史学史的研究并未中断。我在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上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就是《试论郑樵的会通思想》。留所工作后,还在华师学报上发表过《史记“人民性”悖论》,并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这是我第一次被该杂志所转载。为了回应那位副院长的质疑,我将那些年发表的相关论文结集出版为《中国史学史散论》。可见,我从中国文化史转向中国史学史,并非另起炉灶,而是学术的回归。

在从事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的20余年里,我有一个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中国历代实录史书研究。为此,我申报并主持了两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一个是“中国实录体史学研究”,一个是“清实录研究”;此外还申报并主持了一个教育部重点基地重大项目“实录修撰与中国传统史学流变”。实录研究属于历史文献学与中国史学史的交叉地带,梳理、考证的地方多,属于实证性的研究。在上述基金的支持下,我出版了《中国实录体史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中国实录研究书系”(包括《中国已佚实录研究》《宋实录研究》《明实录研究》《清实录研究》四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中国实录史学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2023年),发表实录研究的论文81篇,学术成果受到海内外学者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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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6月3日,东吴大学文学院院长黄兆强教授到武大历史系访问,在系里的教学课表上发现了我的名字,就问系主任:“谢贵安在你们这里工作?”主任回答“他一直都在这里”,于是黄教授当即提出见我。一见面,他就提到我的文津版《明实录研究》。2011年9月18日,第三届中日学者中国古代史论坛在武大举办时,第一次遇见岸本美绪教授,她一听别人介绍我的名字,就吐出了两个字:“实录。”

近些年来,我开始从事明清史学近代转型的研究,注重将史学史研究从实证向理论领域引伸,探讨中国近代史学转型过程中,明清史学所起到的特殊作用。认为崔述《考信录》、章学诚《文史通义》、赵翼《廿二史札记》等书被近代学者所重视的深层原因,乃在于这些成果本身具有近代因素,在传统史学的转型和与西方史学的对接中,成为中外学者无法回避的对象,是史学转型中必不可少的中国要素。为此,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如《清代史学的近代择受及重构论析》《清代史学的近代误读与校验》《中国传统史学在史学近代转型中的中心地位》等。

回顾治学经历,感觉有得有失。其失之处,在于研究方向过多。研究方向从历史文献学,到旅游学,再到中国文化,最后又到中国史学史,多向展开,某些领域的研究会出现深度不够的现象,也耽误了集中解决主要问题的时间,无形之中走了不少弯路。当今许多学者,从读硕士研究生时就锁定了专业乃至方向,读博士时作深化和拓展,工作后又继续深挖和延展,使得研究方向明确单一,成果精粹,辨识度高,很快便获得认可,可谓一步一个脚印,一路绿灯,直达目的地。与之相比,我的道路显然比较曲折。其得之处,则在于多方探索,逼迫自己多读书,多思考,视野得到拓展,思路更加灵活。虽然走了不少弯路,但也一路上看到了更多的学术风景。好在自己一以贯之,虽然研究方向较多,但始终不忘抓住主线,以史学史特别是其中的实录研究为重点,不懈地努力,一往直前,使自己的探索不致于散乱无归。

三、两次被遗忘的重要工作经历

在与治学相关的工作中,有两个重要的经历不得不说。

第一个,是我在教学上为历史系全系所做的工作。20世纪90年代初,鉴于历史学在“经济建设主战场”的失重日益突出,招生困难,于是历史系决定招收“中国文化”专业的本科生。我当时在冯天瑜教授的中国文化研究所工作,于是关于“中国文化”的课程设置乃至一些课程的教学大纲,都由我负责起草。经目下核对,当时设置的课程有《文化学概论》《中国文化史》《中国文化史史料介绍》《中国文化史专题》《明清文化史》《明清文化史专题》《明清文化转型》等。由于一时找不到人来上课,有些课程我只好亲自上阵,编写讲义,为本科生和研究生授课。我在历史系所上的课程之多,恐无人能比,无人愿比。这段历史渐为人忘,我教学的特殊经历也被烟尘覆盖。不过,由于这次开办“中国文化”专业,我开设的课程较多,对于学术视野的打开和理论素养的提升,也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

第二个,是我在创建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时所做的工作。1994年,冯天瑜教授调到武汉大学后,学校专门成立了一个非实体性的机构——中国文化研究院,由冯老师任院长,郭齐勇、陈锋等任副院长,只在人文馆北侧顶楼给了一间房子。1999年,教育部决定在全国遴选100所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每一个研究基地都规定必须是全国最好的,因此具有排他性。当时冯天瑜教授在日本爱知大学任教,哲学系郭齐勇教授与冯老师、陈锋教授、陈文新教授商量后,决定申报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基地。是年9月9日,郭老师与陈锋、陈文新和我四人在中国文化研究院开始具体商量,当时决定用“15-20世纪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名称进行申报,研究方向定为三个:冯天瑜的近500年中国文化转型、郭齐勇的中国近现代哲学与文化思潮,陈锋的明清经济与社会,相应地成立三个研究室,分别是明清文化研究室、近现代哲学与文化研究室、明清经济与社会研究室。研究的主线便是近500年来中国社会变迁与文化转型。最后作了分工,让我填写申请表格,起草种种基地章程和文件,让研究院的工作人员曾繁宏根据表格催索证件材料,陈锋教授负责与校领导联络沟通,郭齐勇教授负责全盘工作并对外联系。后来,经反复商讨,基地名称定为“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增加了陈伟的荆楚文化研究室,其他研究室也作了适当的调整。

在进入具体申报阶段,哲学方面由中国文化研究院副院长郭齐勇老师亲自挂帅并出马,历史学方面则由我出面,负责具体的工作。于是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郭老师和我不断联系,俩人经常在中国文化研究院的那间房子里碰头,开展申报的各项工作。在接触中发现,郭老师是个能力超强、精力旺盛的学者,充满活力和亲和力。根据教育部规定,每个基地都要提供一个申报书,还要起草一系列的规章制度,郭老师全部委托我起草。他还把在其他申报单位弄到的部分样稿交给我,让我参考。我起草后,又根据郭老师反馈的其他基地申报情况的变化,反复修改。其中最大的更改,是与华东师范大学相协调,他们侧重于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那我们就侧重于传统文化研究,于是将申报基地“15-20世纪中国文化研究所”改为“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由于不断修改,工作量剧增,我感觉到身心俱疲。2000年3月,正式申报的时间到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基地的申报材料,装了满满一大旅行箱,由我负责送出。当时武大文、史、哲各有自己申报的基地,也各派一人拉着行李箱送申报材料。中文系送材料的是陈水云,历史系的是刘安志,哲学系的是何萍。何萍还带着她的一个研究生小伙同行。3月23日,我们4个负责送材料的教师,连拖带拎地将各自的行李箱拉到了武大正门,挤上公共汽车,来到武昌火车站,乘上38次列车,连夜赶赴北京,于凌晨到达,最后将材料送到了教育部在北京师范大学所设的申报场所。在北师大,我们四路“申报大军”,由武大社科处长陈广胜负责协调。上午申报时,人很拥挤,好不容易轮到我了,又说我的材料需要修改和补充,于是抱回陈广胜处长的住处简易招待所318房进行处理。向晚,我和刘安志、陈水云找地方住宿,但遍寻不得。当时全国高校申报者蜂涌而至,故住宿非常紧张。幸遇武大外语学院的胡昌平教授,领着我们在北师大的留学生公寓住下。3月24日上午,我在北师大旁边的一个电脑科技公司将修改、补充好的申报材料打印出来,部分纸质材料予以复印。下午又来到陈广胜处长下属李建平科长的旅舍——新松公寓503号将材料整理完善。最终将材料报了上去,获得了教育部操办人的接纳。由于留学生公寓住宿费太贵,我与刘安志、陈水云经人介绍,找到中央民族大学印刷厂地下室招待所,终于住了下来,但那里的蚊子实在硕大,一晚上扰得人不能安眠。25日下午来到北京西站,登上了返回武昌的37次列车,结束了这次紧张激烈的申报之旅。在这次武大文科的四个申报单位中,唯一中选的就是我所付出巨大心血的“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以上两次经历,都已经随风而逝,很多当事人也已经遗忘,我因为有记日记的习惯,加上电脑中存储着起草的中国文化的课程设置方案及各课大纲,以及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的种种申报文件和章程,历历在目,因此得以真实复原过往的经历。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趁着我现在记忆力未尽衰退,思路尚算清晰之际,将自己的治学和工作经历记录下来,一是为学术史提供某种史料,二是为后学者提供经验和教训,特别是后者,是自己用毕生经历所换来,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