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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雷耶斯角(Point Reyes)半岛走到一半时,达切尔·凯尔特纳(Dacher Keltner)偏离了小路。他在一处花岗岩巨石突起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的地势向浮木海滩(Driftwood Beach)和广阔的太平洋延伸。沿岸的雾滩正在涌入、漫过地平线。凝结的雾气掠过岬角,我的双腿沐浴在寒冷的空气中。西边,太阳开始沉入海中,光束在水面投下开阔的光带。反射的碎片在远处的水汽中闪闪发光,让人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无边幻觉。

我凝望着大海,对站在左手边的凯尔特纳说:“我爱那太阳投下的光影啊。”

他缓慢而煞有介事地回复道:“是啊,非常好!”这样的答复让我觉得应该停止发出评论。于是我们就在沉默中伫立良久。

凯尔特纳突然开口说:“我已经六十岁了,需要去方便一下。在之后的生活中,这会是敬畏之心的强大敌人”。凯尔特纳一边说着,一边走下斜坡。

瞬间飞逝而过。在凯尔特纳打破沉寂之前,我去了哪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这宁静中蠢蠢欲动。有些东西触动了我。看着阳光和大海的嬉戏,我感到生机勃勃,一种触电的感觉。海洋,在它那浩瀚无垠且深不见底的深处,似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意义。

Point R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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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敬畏擦肩而过 "的传统叙述在这里不再适用。某种感觉袭击了我,它们深刻且不可捉摸。天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凯尔特纳会争辩说,我刚刚经历了某种更具体的东西。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凯尔特纳(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心理学教授)一直是一场科学运动的领军人物,这场运动旨在研究那些未被充分理解的情绪状态,它们虚无缥缈又困难重重。他的最新著作《敬畏》(Awe)描述了二十年来的研究,并得出了一个激进的结论。在凯尔特纳看来,敬畏远非某种无法定义的异想天开,而是一种灵丹妙药,一种演化而来的工具,是人类在群体中繁衍生息的关键。

在平常的日子里,一个人来到雷耶斯角这样的地方,除了稍感轻松之外,可能不会有什么更深刻的感受。但是,如果你投入到这种感觉中,哪怕只是片刻,也会带来多方面的益处。这门新科学的支持者认为,体验敬畏可能是通往身心安乐的重要途径。它让我们走出自我,延展对时间的感知,从而抵消自我中心和自恋,而那正是现代人遭遇如此多的失落感的根源。体验敬畏,并向敬畏全然敞开,会帮助我们活得更快乐、更健康。

我在观景台上感知到的灵光乍现是宗教虔诚的基石,也是人类好奇心的源泉。这种感觉激发了我们追求新奇、观赏和创造艺术、聚众欢庆、礼拜和悲伤的欲望。

凯尔特纳在书中写道,寻求“短暂的敬畏时刻对身心的益处不亚于你可能做的任何事情”。

凯尔纳再次出现在我身旁的悬崖上,他问道:“我们继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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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awe)”一词来源于古北欧文 “agi”和古英语“ege”,这两个词都指代恐惧或害怕的感觉。它的现代英语派生词演变成了一种更微妙的情感,一种类似于中世纪时恐惧与愉悦交织、近乎兴奋的充溢感。

在欧洲科学革命期间,敬畏之心开始流行,因为爆炸式的发现促使人们对所有无法解释和遥不可及的事物着迷。欧洲的富人们开始热衷于陈列柜、惊奇室,收集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秘物件。这些陈列品通常包括动物标本、神秘的艺术品和科学仪器,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炫耀:显示主人的鉴赏力。但它们也是一种认知工具。敬畏及其更温和的表亲“惊叹”,是以审美的形式标示了探究精神。

1757 年,爱尔兰政治哲学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发表了《哲学探究》(Philosophical Enquiry)一书,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敬畏的智性思考,他在书中描述了美与“崇高”的区别,“崇高”实际上是敬畏的同义词。伯克认为,崇高是“我们最强烈的激情”。它往往源于感官印象,但与美不同的是,它还需要一种惊异,一种危险的暗示。他写道:“恐惧是一种激情,当它不过分逼近时,总会产生愉悦感。”很快,这种对惊奇的蓬勃发展的兴趣引发了伟大的文学运动。在欧洲,浪漫主义诗人寻找崇高的词语来呼应敬畏这种稀有情感。美国的超验主义者走进新英格兰的森林和山脉,在日常生活中寻找神圣。

这种思想既是对新兴的实证科学领域的反驳,也是一些最著名的实证科学倡导者的灵感来源。传记作家理查德·霍姆斯(Richard Holmes)在他技术浪漫主义科学家的历史的作品《惊奇的时代》(The Age of Wonder)中,引用了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早期的一首诗,诗中描述了牛顿的雕像,将他从学究气的学者转变为无畏的航海家,“航行在思想的陌生海域中,孤身一人”。

威廉·赫歇尔(William Herschel)的宇宙地图;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的生命之网概念;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进化论:对揭开彼此关联的宇宙的奥秘的渴望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天才。几十年后,爱因斯坦写道:“对这种情感感到陌生的人,不能停下来惊叹或敬畏的人,如同陷入死寂: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对于开拓者和离经叛道的人来说,敬畏是一种驱动力,是启示的仆从。

随着这些关于物理和智识的探索美德深入人心,这个年代下也产生了今天所谓对敬畏的现代追求。欧洲逐渐脱离了传统的农业生产,并从频繁的战乱转向稳定,这最终催生了周末、假期和闲暇。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acfarlane)在《心事如山》(Mountains of the Mind)中写道:“从前人们对荒野避之唯恐不及,而现在,人们却把荒野当作强烈体验的舞台”。

然而,敬畏本身仍然是一个科学谜团。在 1605 年的论文《学术的进展》中,经验主义之父弗朗西斯·培根将惊叹描述为“破碎的知识”,换句话说,惊叹作为人类状况的一个面向,与他的科学方法背道而驰。尽管在其因果关系上花了很多笔墨,但敬畏仍然是形而上学的专利,其变幻莫测被解释为上帝的杰作,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围。敬畏与科学之间存在张力,甚至是此消彼长。这是我们对人类状况理解的一个空白,未来的探索者将努力填补这一空缺。

九月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凯尔特纳和我去散步。在我去加利福尼亚拜访他之前的通信中,他的电子邮件中都是简洁的陈述句。他建议“我们可以去伯克利山徒步,我悲痛时,在那里感受到敬畏心……现在依然如此......”,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凯尔特纳本人热情开朗,瘦削的脸庞因数十年在加利福尼亚阳光下徒步而变得黝黑。现在他61岁,金发已经褪成灰发,但他仍然留着长发,从幼时起便是如此。他承认,朋友们已经开始取笑他,说他正和他的偶像伊基·波普(Iggy Pop)越来越像。在伯克利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幅 Stooges 乐队主唱的造型漫画,头戴荆棘王冠。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的碎石地里,开始沿着小路前行。红杉、橡树和桉树交替排布,有些树木有着巨大而扭曲的树干。看不见的野生动物在灌木丛中沙沙作响。凯尔特纳告诉我,几年前,在失去敬畏之心后,他日复一日地走在这条小路上,试图找回敬畏之心。

凯尔特纳 10 岁时,他的家人从中产阶级聚居的劳雷尔峡谷搬到了彭林,这个位于萨克拉门托东北部只有一家商店的艰苦小镇。内华达山脉西部边缘地区的生活并不诱人。他的父母经常生活拮据,他们的婚姻也是一波三折。凯尔特纳 16 岁时,他们的婚姻以离婚告终。尽管经此波折,这个家庭的成员还是充满敬畏。凯尔特纳的父亲是一位自由奔放的艺术家。他的母亲是萨克拉门托州立大学的英语教授,经常在晚餐时引用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诗句。

好在家门口就有一处引人入胜的风景。周末,凯尔特纳和弟弟罗尔夫会到尤巴河畔探险,或到山脚下放风。他告诉我:“那是荡秋千、探险和惹麻烦的时光,这是好的开始。”

兄弟俩仅仅相差 14 个月,成年后关系依然亲密。他们在对方的婚礼上互为伴郎,大多数周末都会交谈。每年,他们都回去热爱的西耶拉山脉徒步多日,这是一种仪式。凯尔特纳将罗尔夫视作 "体验敬畏的同伴"。2019 年 1 月,罗尔夫在与结肠癌斗争两年后去世,凯尔特纳就在他的床边。

罗尔夫的离世让凯尔特纳陷入了与敬畏的深度联接之中,当他看着弟弟悄然离世,敬畏在爱、回忆与死亡的光晕中首次出现。后来,在丧亲之痛的麻木中,他感受到了敬畏的缺失。外部因素压迫着他。凯尔特纳的萎靡不振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他后来将这个世界形容为流转不止的火宅。美国的个人主义带来无尽的即时满足。但它也导致了孤独和绝望情绪的蔓延。凯尔特纳将气候变化、党派政治的升温和人体免疫系统对心理压力的炎症反应相提并论,后来将这些不同的压力综合起来,称之为“当今的炎症问题”。

罗尔夫去世后的几个月里,凯尔特纳感到漂泊无依。他说:“我被彻底击垮了,真的悲痛欲绝”。那年 5 月,在被失眠困扰了几个月之后,他带着“满满一袋圣典”去到墨西哥的巴哈,圣典包括惠特曼的《草叶集》、华兹华斯的《序曲》、老子的《道德经》,他在那里开始写作。他说:“我在 20 天内一口气写了 110 页,这就是这本书的开始”。

凯尔特纳的这本新书可能是在精神宣泄中完成的,但它所描述的思想历程实际上已困扰他多年。在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他的第一篇论文是探究布莱恩·埃诺(Brian Eno)的氛围音乐所具有的提升心境的特质。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攻读研究生期间,他曾担任保罗·埃克曼(Paul Ekman)的初级研究员,保罗·埃克曼是情绪革命的先驱之一。自 20 世纪 60 年代以来,埃克曼对非语言行为的研究试图证明,我们最常见的一些情绪是普遍存在的。例如,他发现巴布亚新几内亚与世隔绝的部落所表达的快乐、悲伤和厌恶情绪,对于全球化文化中的公民来说是可以识别的,反之亦然。

埃克曼认为,情感是进化的工具,对人类生存至关重要。用达尔文的术语来说,情绪的进化不是无视自然选择,相反,是因为自然选择。例如,厌恶有助于确保我们避免吃腐烂的食物。惊讶则让我们关注潜在的威胁。

凯尔特纳被埃克曼的观点深深吸引,他认为埃克曼的观点否定了以客观主义和计算机模型看待人脑的认知主义理论,这种观点认为人脑不过是数据输入,大脑评估,基于理性的自我利益做出决定。他认为:“这种对人类大脑的描述缺少激情,而不理解情感就能解释政治、道德或偏见的想法似乎很荒谬”。

2003 年,当时已是伯克利大学终身教授和大善科学中心(GGSC)创始主任的凯尔特纳将注意力转向了埃克曼情绪分类法中的一个空白领域。他与当时在弗吉尼亚大学工作的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合作,沉浸在从艾德蒙·伯克到《薄伽梵歌》的哲学和宗教文本中,共同撰写了一篇题为《走近敬畏—一种道德、灵性和审美情感》(Approaching awe, a moral, spiritual, and aesthetic emotion)的论文。

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定义敬畏。什么是敬畏?他们提出的论点基于两个关键评价:“对浩瀚的感知”和“对调适的需求”,他们将后者定义为“当心理结构无法理解对浩瀚事物的体验时,对心理结构的挑战或否定”。

凯尔特纳和海特写道:“缺乏上述两种感受的情绪体验根本算不上是情绪”。

他们还为此作出特别说明。浩瀚既可以是概念上的,也可以是物理上的。一片叶子的细胞微观结构的对称性可能与宇宙模式一样宏伟。敬畏具有调节情绪基调的作用:对威胁、美或超自然信仰的领会影响敬畏的享乐基调。

文章推测,敬畏也可能会导致负面结果。凯尔特纳和海特引用了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关于领袖魅力和领导力的研究,他们想知道敬畏是否可能是等级社会的一种适应性功能,使人们着迷并服从,从而容易受到魅力型领导者或意识形态的操纵。凯尔特纳后来对我说,围绕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葬礼的仪式代表了一个国家 "将敬畏工具化 "的典型例子。

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敬畏是诱人的,常常是反直觉的。凯尔特纳回忆道:“当我看着弟弟离世的时候,我就想:这家伙要走了。我知道我在经历什么,但我感觉很好。我想把自己投入到神秘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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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特纳在书中概述了在随后的几年里,他和他的学生如何着手进一步完善他们对敬畏的引发过程的理解。“26个文化研究”是他们开展的最广泛的调查,这项研究尚未发表,但达切尔在《敬畏》一书中大篇幅地对其进行介绍。来自 26 个国家、不同宗教、经济和文化背景的受访者被要求提交他们 "关于敬畏的故事",讲述他们最难忘、最强烈的遭遇敬畏的时刻。

其中有关于分娩、坠入爱河、自然的遐想和精神狂喜的轶事。伯克利分校的研究小组从这 2600 篇个人叙述中,提炼出了一份关于敬畏的权威目录。凯尔特纳将它们称为“生命的八大奇迹”。最常见的敬畏来源是他人的道德之美,比如目睹怜悯或勇气。同样常见的还有“集体激情”,即我们在体育赛事中或与他人共舞时可能感受到的超验的统一感。然后是自然和音乐,这并不出乎预料。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审美刺激——视觉设计。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人可能会把后三者归结为关乎灵魂的事项:精神敬畏、生死和顿悟,如阿基米德醍醐灌顶的时刻或圣保罗的大马士革皈依*。

*译者注:大马士革皈依(Damascene conversion)指突然发生的信念的深刻且彻底的转变。这一说法来自于圣保罗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对基督教的皈依。

有一点已经显现:敬畏是普遍的,印度的虔诚印度教徒和瑞士的无神论者一样熟悉敬畏。这些叙述还指出了一种现象学,在这种现象学中,敬畏存在于各种文化中,主要体现在宗教上,但也体现在其他“精巧的形式”中:歌曲、建筑、体育和仪式。

随后的研究暗示出一种更深层次的传承,一种早于语言的传承。凯尔特纳等人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是否能识别普遍的 "声音爆发"(痛苦时的嚎叫或愉悦时的低吟)进行研究,结果表明,“哇”、“啊”等与敬畏有关的声音爆发,是世界上最普遍的声音爆发。

事实上,敬畏未必是智人的专利。正如凯尔特纳在《敬畏》一书中指出的,灵长类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Jane Goodall)在坦桑尼亚观察了一个黑猩猩群落的成员,它们正在接近森林空地上奔腾的瀑布。古道尔发现,黑猩猩们开始摇摆,投掷石块,借助藤蔓荡过瀑布的水花。之后,有些猩猩会坐在一块巨石上,看着奔腾的水流,似乎陷入沉思。

古道尔说道:“我认为黑猩猩和我们一样有精神体验,你会感到这一切都禁锢在它们体内,只有通过奇妙且有节奏的舞蹈才能表达出来”。

在凯尔特纳的研究过程中,一个反复出现的思想——也是最能揭示敬畏这种情感产生的缘由以及它缘何对我们有所裨益———敬畏加速了“自我之死”,即自我的消解

在一项实验中,伯克利分校的博士后研究员白杨(Yang Bai)与研究助理在优胜美地山谷花了几天时间,说服 1100 多名游客站在俯瞰山谷的观景点作自画像。另一组人则被要求站在旧金山渔人码头的城市制高点进行同样的创作。在绘制的铅笔素描中,城市游客的自我形象充满了整个页面。相比之下,优胜美地的受试者往往把自己画得很小,在山谷的壮丽景色面前往往相形见绌。置身于巨大的自然环境中,显然重塑了参与者的自我形象。个体缩小,周围环境成为前景。

Yosemite National Park, Yosemite Valley, CA, 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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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实验和其他类似实验的数据为萨满、灵修者和浪漫主义者历来玩弄的假设提供了一些实证支持。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在 1836 年发表的散文《自然》(超验主义的开创性文本之一)中写道:“田野和森林给人带来的最大乐趣就是暗示了人与植物之间的神秘关系。我并不孤独,也不被忽视。它们向我点头,我也向它们致意”。

这种现象最好不要理解为某种脆弱的自我概念的破裂,而应理解为一种升华。在敬畏中,自我形象弥散开来,不仅与他人交融,而且与人类、生物圈和万物交融。凯尔纳使用了“融合”(merging)一词来称谓这种现象。

凯尔特纳在其早先出版的《生而为善》(Born To Be Good)一书中,对经济人(Homo economicus)的崛起表示惋惜,经济人是人类行为的理性模式,与自由放任的经济学说同时发展,后来又被理查德·道金斯颇具影响力的“自私基因”理论所强化。凯尔特纳对数字技术带来的强迫性自我关注对他女儿青少年时期的影响感到沮丧。在伯克利的高压氛围中,他不断在学生中遇到这种自恋、高压的思维模式。

凯尔特纳开始相信,敬畏可以对抗这些令人沉溺的现代神经症。值得注意的是,在伯克利的 26 种文化研究中,没有一个受访者将消费购物作为其敬畏故事的来源。凯尔特纳在《敬畏》一书中写道:“敬畏发生在一个独立于物质主义、追逐金钱、获取外物和地位标识的世俗之外的领域,一个超越世俗的神圣领域”。

在伯克利校园西部边缘的草莓溪北岸,有一片引人注目的树林。蓝桉(Eucalyptus globulus),俗名塔斯马尼亚蓝桉,是一种生长迅速的入侵物种,在淘金热期间由澳大利亚探矿者带到加利福尼亚。这片小树林最初是大学旧煤渣跑道的防风林,现已长成一片宏伟的树林。其中一些树木高约 200 英尺,据说是北美最高的硬木树。

在伯克利山散步后的第二天早上,凯尔纳和我在那里碰面。阳光穿过高高的树冠,无忧无虑的松鼠在地上采食。凯尔特纳说:“这是光线、高度和集体主义”,他充满敬意地把一只手掌放在其中一棵树的底部,那里的老树皮已经剥落,露出光滑的灰色底层。“我喜欢这种触感。它摸起来像是动物,是大象的感觉。还有一种仰望带来的崇敬感”。

多年前,在伯克利的桉树林里,凯尔纳进行了一次最有启发性的实验。一群学生轮流站在树丛边缘,盯着树干和树枝看一分钟。另一组学生站在类似的地方,但面向相反的方向,朝向威尔大厅(一座朴素的自然科学建筑)的南立面。

紧接着,参与者填写了一份调查问卷。结果显示,两组之间存在明显差异。桉树小组在衡量自我中心的心理特权量表上得分较低。当被要求想象他们参与研究应该得到多少报酬时,他们要求的报酬明显要少得多。最后,针对实验者掉了几支笔的意外事故,观察显示,桉树小组做出了更积极的反应。短暂的敬畏之情似乎让参与者觉得自己更利他、更善于合作、更少自我关注。

凯尔特纳说,这些“圣化倾向”是理解敬畏的演化目的的一个途径。从生理学中可以找到更多的线索,即探索当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时,人们会产生怎样的身体反应。

回想一下你最后一次感到敬畏的时刻,以及对敬畏有具身感受的时刻。就像埃克曼最初提出的普遍情绪一样,敬畏也经常通过面部和身体的变化表达,这些变化打破了文化的界限。在一次谈话中,我告诉凯尔特纳,当时我四岁的女儿在观看《头脑特工队》的情绪高潮点时嚎啕大哭,这是由凯尔特纳担任科学顾问的由皮克斯出品的电影。这段回忆让我的手臂一颤,凯尔特纳发现了这一点("啊!敬畏的身体反应!"),这似乎让他非常高兴。

凯尔特纳认为,跟随敬畏而来的眼泪和颤栗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信号策略,旨在向社会群体中的其他成员传递难以言说的信息。眼泪或泪盈眼眶表示一个人很难过,会引起其他人的同情。毛发竖立(horripilation)(通常所说的起鸡皮疙瘩),则会让人联想到寒冷,以及哺乳动物想要抱成一团的冲动,聚集成一个有凝聚力的整体。凯尔特纳假设,这种“抱团取暖”的冲动将社会群体以共同的目标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敬畏的感觉很好,那是因为它是集体生存的重要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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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凯尔特纳在伯克利北部的山坡花园里一棵茂密的红杉树荫下,我向他询问展列厅中的大象。可以说,凯尔特纳在说服更多公众相信敬畏之心的深远益处时面临的最大障碍,是一种现代的愤世嫉俗,在这种感觉中,敬畏之心已被自我完善的虚无文化和新时代的心理废话所利用。

通常情况下,使用积极心理学的语言很难做到不显得轻浮或似是而非。GGSC 最初的名称是“和平与幸福发展中心”,凯尔特纳后来改了名称,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工作不会被认真对待。

凯尔特纳承认,他给人留下的刻板印象可能对他的事业无所助益:他的头发、轻声细语的言谈举止,以及关于他不经意间化身为“伯克利人”的神话。他说:“你知道的,人们以为我冲浪。实际上我不冲浪。还有一个说我参加过摇滚乐队的传说,可实际上我是个糟糕的音乐家。”

敬畏,听起来也许比任何其他积极情绪都老套、含糊不清或过于刻意。它的形容词形式也没有改善这种直觉。“awesome”因被过度使用而变得死气沉沉。HBO 的《继承者们》(Succession)的影迷们可能还记得第二季中的一个片段:肯德尔·罗伊(Kendall Roy)在新女友与他父亲进行了一次尴尬的互动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你说的太棒了(awesome),”肯德尔用轻蔑的语气说。几分钟后,他让服务员帮她拿外套。

"奇妙 "与 "天真 "同义,似乎与对成年人清醒、理性的要求背道而驰。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七岁儿子的即兴问题包括:“人为什么会死?”, “如果宇宙大爆炸造就了宇宙,那是什么造就了宇宙大爆炸?” 然而,让我感到羞愧的是,我很少沉浸在对这些奇妙的问题的思考中。这种世代相传的漠不关心,对于世界上好奇心旺盛的七岁孩子那时间紧迫的父母来说都很熟悉,这是将敬畏与天真混为一谈的文化倾向的表征,这样做否定了敬畏的价值。

另一种阻力来自宗教守门人。凯尔特纳不止一次遭到基督教批评家的反击,他们说,凯尔特纳试图揭开敬畏的神秘面纱,这是在贬低上帝。

"凯尔特纳说:“有一种假设认为,科学家写不出崇高的东西”。我理解这种想法。有些人不希望科学的工具触及超自然的、神圣的东西。如果我说我在研究性欲或“战或逃”的生理学,他们会认为这理所当然。如果我说我用同样的工具研究“敬畏”,人们就会认为这会错失整个现象。

但是,如果敬畏的表现形式不那么模棱两可、不那么主观且更容易量化呢?如果敬畏能让你变得更好呢?

在过去的三年里,当世界各地的流行病学家争先恐后地绘制 COVID-19 的发病率和致死率图谱时,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细胞因子上:一种协调免疫系统的小型炎症蛋白。在健康人体中,细胞因子是人体抵御病原体攻击的先锋,就像船上报告实时状态的水手大喊“前方有冰山”一样。

然而,如果细胞因子水平长期升高,就会引发急性疾病。严重时,COVID 会催化“细胞因子风暴”,使过度活跃的免疫系统开始攻击人体,引发灾难性的连锁反应,导致多个器官衰竭并死亡。

对于卡尔特纳这样研究情绪的心理学家来说,这一现象暗示着一个尚未触及的点:一个人对严重或危及生命的 COVID 的易感性,可能不仅与他们的体质有关,还与他们的情绪倾向有关。

近几十年来,大量研究表明,细胞因子的长期升高与恐惧、羞耻等负面情绪及其更持久的必然结果——焦虑、疏远和抑郁——之间存在密切联系。但多伦多大学的詹妮弗·斯泰拉(Jennifer Stellar)领导的研究试图确定这种关系是否在另一个方向上成立。积极情绪对细胞因子系统有什么影响?斯泰拉的研究小组得出结论,包括快乐和爱在内的几种积极情绪确实能预测较低水平的细胞因子白细胞介素-6(IL-6),这是炎症水平的一个可靠指标。但到目前为止,影响最大的预测因素是敬畏,比喜悦高出三倍之多。

斯泰拉在随后的 TED 演讲中说:“这些发现改变了我对自己生活中敬畏的看法。过去,我认为在大自然中散步或去博物馆参观是一种奢侈,这些活动很少出现在我繁忙的生活中。现在,我认为这些体验对我的身心健康至关重要”。

其他研究表明,敬畏与另一种超越自我的情感怜悯,是最有可能激活迷走神经的情绪。迷走神经是人体 12 条颅神经中最长的一条,可以调节肠脑轴,即神经系统和消化道之间的界面。尽管这门科学还很年轻,但流行的假设是,活跃的迷走神经或“健康的迷走神经张力” 有助于缓解抑郁和焦虑,以及关节炎和克罗恩病等炎症性自身免疫疾病。

尽管支持凯尔特纳理论的大部分数据都是基于自我报告的证据,但这些研究结果的生物学特性却往往能让人眼前一亮。凯尔纳告诉我:“我接触最多的听众之一就是医生,他们使用的是身体语言。如果你对他们说,敬畏可以降低炎症,他们就会给你开处方,让你走进大自然”。

莱夫·哈斯(Leif Hass)是奥克兰阿尔塔·贝茨高峰医疗中心(Alta Bates Summit Medical Center)的一名临床医生,他是凯尔特纳研究团队中的一位医生,这些医生已经开始在电子处方中加入老式的纸质处方,推荐“洗澡时唱唱歌”、“去美丽的地方散散步 ”等有益身心的活动。他回忆起去年的一位患有心脏病的60多岁的病人,非常感谢他救了自己一命。哈斯说:“我当时在想,我是不是给他开了利尿剂和降压药?然后他说:‘你给我的处方是看日落。如果没有它,我今年肯定活不下去’”。这位病人最近告诉哈斯,他仍然把这张纸条贴在家里的冰箱上。

凯尔特纳本人也亲眼见证了敬畏的疗愈效果。早在 2015 年,GGSC 就与塞拉俱乐部(Sierra Club)合作,在美洲河上安排了一些漂流活动。美国河是萨克拉门托河的一条狭窄支流,从内华达山脉高高的雪堆中蜿蜒而下,形成一系列急流,并被命名为“绞肉机”和“撒旦的污秽池”。参加探险的人员中不乏在艰难处境中遇险的人:来自里士满和奥克兰高中的贫困青少年,因各种与战斗有关的心理疾病而接受治疗的退伍军人。

在出发前和一周后,伯克利的心理学家向他们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以评估他们的心理状态。他们还采集了出发前后的唾液样本,从中测量皮质醇(一种压力荷尔蒙)的水平。一天的漂流结束后,每位参与者的皮质醇水平都与他们的船员趋于一致—"融合 "实时发生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每位参与者都报告说,他们的幸福感和社会联结都得到了提升。这些退伍军人中的许多人都被目睹的恐怖场景吓得魂不附体,但他们报告说,与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关的症状减少了 32%。随后的分析表明,受试者没有将这些益处与喜悦或兴奋联系在一起,而是与敬畏联系在一起。

一位退伍老兵写道:“仰望闪烁的星空时,我想到了宇宙,想到了宇宙的无限。这让我觉得我所关心的事情并不那么重要,感觉我所能做的事情更加强大和轻盈”。

如果说焦虑和疏离等“炎症问题”会引发炎症反应,那么敬畏则是一种潜在的解毒剂,它可以抑制人们的神经化学反应,提升情绪。在大自然中度过的一天,就像把过热的身体浸入清凉的山间湍流中,具有治疗作用。一个充满敬畏之心的人可能会更快乐、更健康、更友善,这是好心情的三大支柱。

几个月前,当我第一次听说凯尔特纳对敬畏与幸福之间关系的科学信仰时,我被深深地吸引了。这并非纯粹的学术好奇。我对他的研究成果产生了切身感受。在许多方面,找寻敬畏是我毕生的追求。

为了追寻敬畏的时刻,我四处旅行,有时甚至是痴迷于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相信,新奇的体验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减轻我对过早死亡的恐惧,自从父亲在我四岁时过世,这种恐惧就以各种形式困扰着我。多年来,我逐渐相信,敬畏所带来的非物质性回馈有助于让我心中滴答作响的时钟安静下来。在 GGSC 的“敬畏”测验中,我得了 72/75,这意味着“高度敬畏”。

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敬畏是我在追逐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Maslow)所说的“高峰体验”时萌生的。和凯尔特纳一样,我一直对“幸福”这门高难度的艺术很感兴趣,因为“幸福”总是从眼前偷偷溜走。我不确定能够按照意愿培育出多少敬畏之心,更不知道这种敬畏之心能否从日常生活中培育出来。

我们在桉树旁见面一小时后,我观看了凯尔特纳在伯克利的返校节周末庆祝活动中发表的关于敬畏的演讲。一开始,他在总结讲座内容时开玩笑说:“我将说说关于迷幻药的延伸话题,这将成为问答的主要内容。这个话题就是生活”。

果然,当凯尔特纳开始发言时,每个问题都围绕着“敬畏”与治疗干预之间的关系展开:致幻药(如迷幻药和死藤水)或经颅磁刺激等程序。

后来,当我们乘坐他的汽车穿过旧金山湾去雷耶斯角散步时,凯尔特纳显得有些不安。他说,美国致幻药使用的激增标志着一场革命。他的朋友,伯克利大学的前同事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公布的许多新兴科学似乎令人鼓舞。

但是,强调有机诱发因子在诱发敬畏中的作用,却忽略了凯尔特纳最激进的主张。敬畏并不是赖于大峡谷或致幻蘑菇等高能量的刺激产生的某种不可理解的状态。它只是以这种方式呈现,因为更广大的因素被放大,普通的瞬间变得模糊,渐而主宰记忆。

敬畏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人际关系和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在凯尔特纳的调查中,受试者平均每周感受到两次敬畏。此外,敬畏还具有再生性。他说:“这是我们最令人惊讶的发现之一,你越是感到敬畏,它就越是无所不在。这与关于人类享乐的假设背道而驰,我们享乐越多,就越不能从中感到快乐。敬畏与此不同,但你必须为此付出努力”。

一周后,我回到伦敦南部的家中,为了测试“日常敬畏”的可获得性,我收拾了一个装有一天食物的袋子,独自一人来到森林里。

离我住处半英里的地方有一片林地。它是“北方大森林”的最后一块碎片,这是一片古老的橡树林,大部分早已被不断扩大的郊区所淹没。我去过那里无数次。虽然那里很受家庭和遛狗者的欢迎,但它总给身处钢筋混凝土森林中的人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然绿洲的感觉。

几天前,我开车从超市回来时,看到了一扇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大门。它旁边的一个小牌写着:“欢迎来到德威上森林”。它通向另一片林地,与我熟悉的林地被一条繁忙的公路隔开。

上森林让我感到非同寻常。在离家如此近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荒野。这似乎象征着享乐主义心理学以及凯尔特纳的作品所要解决的问题:生活中许多最美好、最能滋养精神的东西往往被时间、金钱和习惯的力量所束缚,变得杳无踪迹。

黎明前一小时,我走进了大门。两分钟后,我来到了森林的另一边。这片上森林与其说是一片阴郁的森林,不如说是一个峡谷。它的上坡与一个住宅区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砖拱堤坝接壤。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在主路上来回行走,探访了不同的岔路,直到最后,我找到了一条小路,沿着一条年代久远的水泥楼梯蜿蜒上坡。在一块小空地上,有人放置了一张长凳,并搭建了一个简单的栏杆。在这里,树干和倾斜的枝桠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孔隙,从这里可以回望树林,孔隙的中心是一棵巨大的橡树。

我坐在长椅上,试着享受当下。我尽力阻隔清晨的车流声,倾听黎明合唱团的颤音和鸣叫。我努力回忆爱默生的诗句:“在森林里,所有卑鄙的利己主义都会消失......”

那天早上,我的敬畏之情以多种形式涌上心头。主角是那棵大橡树,它的树枝分叉像肺部的毛细血管一样。抬头仰望,可以看到顶端的树枝在微风中悠闲地摇摆,映衬着金属色的天空。树叶从树冠向地面盘旋。

随着白天的到来,鸟儿们喧闹起来,随后又安静下来。每隔五分钟左右,它们的使者——一只红胸知更鸟就会落在栏杆上,像是在思考我的搅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看到有人沿着主路散步。但我欣喜地发现,没有人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赶往别处。

那天,我所感受到的敬畏有些是兴之所至:橡树、知更鸟,以及我所处的高处带来的俯瞰效果。但我也发现,我只要想一想它,就会产生敬畏之情。我对这片在砍伐之后依然存活的古木充满了敬畏之情,我无数次猜想,有许多人为了这些古木的生存而与城市的扩张抗争,这也令我感到敬畏。

有时还会感到一阵愉悦的战栗充满全身。这不完全是幻想,不是与神共舞,而是一种柔和的、自我构想的感觉。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敬畏。处方并不复杂,只是站在高处,离家半英里,以及一些静坐的时间。

我意识到,令我惊讶的是,我早就知道我会在这片树林里找到它。经过几周对“敬畏”的思考,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到它的波动。实际上,凯尔特纳试图证实的大部分东西都是我们凭直觉就确定为真的事情。新的敬畏科学所阐明的观点是永恒的、不言而喻的:金钱不会带来幸福,致知在躬行(solvitur ambulando)。从古代神学家的思索到花卉保险杠贴纸的劝诫,它们的前身在历史上反复出现。

尽管凯尔特纳做出了种种努力,敬畏的起源尚未完全得到揭示,并可能永远得不到揭示。在《敬畏》的结尾,他写道:"我们的敬畏体验隐微地揭示出这些永恒谜题的答案。敬畏与科学之间的张力或许永远无法完全调和,因为归根结底,模糊性才是敬畏的运行原则。”

知更鸟腾空而起,开始了另一段神秘的旅程。一只猎犬在主人的牵引下欢快地跃过林地。大橡树顶端的树枝在和煦的风中摇动。地球绕着太阳转动。

作者_Henry Wismayer

译者_Muchun

审校_景行

编辑_晏梁 _EON

封面_Owen G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