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梦里浮生足断肠

——昆剧《浮生六记》的独特视角

与情感书写

王 馗

清代沈复撰写的《浮生六记》是著名的自传体散文集。其聚焦的夫妻之爱,即如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将古代文学中甚少涉及的夫妻日常情感生活,给予了浓墨重彩的描摹,堪称是古代文学中的“例外创作”。特别是在沈复专情的书写空间中,他与妻子陈芸从动情到缔姻,从婚后飘泊到悲情作结,也不过是前后二十年间的往事。但是天然浪漫的爱情,突破了正统礼法和封建家长的限制,也突破了流离奔波的生活遭际,他们所张扬的男女平等、彼此尊重的婚姻与爱情观念,至今能与现代社会同情共鸣,极具现代意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罗周编剧、上海大剧院和江苏演艺集团昆剧院联合出品的昆剧《浮生六记》,是对沈复文学书写的创作转化。当然,这样的创作是极具挑战性的。若衡之以沈复真实的生活内容,特别是他们的爱情所面对的家族与社会的强大压力,以及由此带来的生活悲剧,实际上在戏曲作品中并不鲜见;若衡之以他们细腻的爱情生活,特别是他们缠绵悱恻、悲喜交织的情感体验,又很容易让创作趋同于明清以来才子佳人的情缘传奇。因此,从散文传记到戏曲情节,最难突破的是如何让散文所张扬的情感观念,更为准确地转化为戏曲在今天所具有的现代价值。这是这个题材的难点所在。

昆剧《浮生六记》以《盼煞》开始,将剧中女主角芸娘去世作为叙事抒情的开始。这个“煞”,即是民俗中的“回煞”。在明代传奇《目连救母劝善戏文》里即有“刘氏回煞”一出,极写刘氏与罗卜阴阳两隔,在回煞之期,见而不得,只能托梦诉苦,母子再见时已在地狱绝处,焰口凄苦,孤独无助。一个“回煞”的契机,引出了罗卜上天入地、梅岭脱化、参禅入定、振空地狱的孝亲壮举,宗教劝善的目连戏,成了描摹至情的艺术经典。而罗周的创作也写“回煞”,却细细刻画了男主人公孑然一身,哀哀苦盼,等而不得,在芸娘生命消逝后,再难见一灵回返。这种情归寂灭、相思难及的冷峻现实,正把握住沈复撰写自传散文的心理基础,这是罗周在创作的重要发现。

从这个盼而不得的回煞开始,罗周把戏曲的视角折向了沈复掩藏在“心尖上”的痛点,这里当然有沈复细腻的现实追忆、“志诚的思卿”,但是罗周却没有按照散文描述的生活内容,去再现夫妻家庭生活的琐碎因缘,而是敏锐地发现沈复在妻亡十年后才进入对既往生活的详细记录,才开始他对记忆中的那些往事的重新再现。这个发现,当然是沈复《浮生六记》的文字中所没有解释的,但却关乎沈复这个生者对于逝者的所有情感立场。因此罗周聚焦的不再仅是散文里从情生到缘灭的历程中夫妻闺房之情、之趣,而是在死亡与回忆之间,于十年落差中所隐藏的生死诀别之痛、之永。罗周的创作,从文学中把握情之实、趣之实,却从沈复心灵里发现情之真、趣之真,她用的是沈复著作之题,揭的却是沈复写作之秘,解的是沈复十年郁积而发的情感之至。

从《盼煞》开始,罗周用《回生》《诧真》《还稿》《纪殁》四折戏,构建了一个延续十年的情感空间。在实笔所写的情节中,由沈复和芸娘交接的生活片段当然来自散文所记述的往事,但罗周却以虚写的方式,把这些回忆的故事置放在“笔尖上”,舒展不拘,用文字成就的“芸娘”从回生到永恒,回应着记忆所聚的“芸娘”由虚幻而真实。应该说,这个“芸娘”固然可以看成是沈复心中牵扯于世情恩仇的早逝妻子,但却成了他用文字修复来超越俗世烟火的真情载体,是文学视角中的那个“芸娘”,而不只是乾嘉时代的一个早逝的独特女性,惟其如此,芸娘才成了“一块纯美的水晶”(俞平伯语),真正成了沈复乃至百多年来中国人心中兼具了古典风情和现代爱情、水晶一般的女性。这是罗周对文学的“芸娘”所进行的重要塑造。

剧中的沈复希冀在回煞时能够夫妻相见,一切基于他相信芸娘并不曾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在他着笔忆旧时,芸娘随着笔触所及而得以复生,一切基于他相信文字能够留住曾经的情感记忆;但是当芸娘鲜活再现于笔墨之间时,所有过往的记忆,必然拥有从生聚走向死别的过程,唯有这一个过程、特别是他要用文字要重复展示的芸娘之死,成为横亘在沈复情感和精神中的最大伤痛。因此罗周用“只欠一桩”“仅存一事”的情节停顿,把回煞之前没有涉笔“死亡”,与沈复文字记录必然涉及的“殁亡”,在戏剧首尾之间的呼应中给予重叠,将人物死别之痛、永无尽期的情感创伤做了极大的戏剧性铺陈。特别是基于“死别”而确立的结构逻辑,让剧中的沈复重复畅想着与芸娘相誓生生死死为夫妇的爱情,又因为这因时延宕的缠绵,而增加着芸娘沉疴的无尽痛苦。因此沈复对芸娘之“殁”的“纪”,就成为他在文字与情感的悖论中最深沉的痛点。这种戏剧性的思辨展示出超越于现实之上的玄幻思维,剧中“光阴逆流,时分倒转”的背景渲染,让两个主人公始终在虚实和真幻之间游走,让戏剧进入到形象各自的精神世界中。如果说剧作的前半段是芸娘走进了沈复孤独的心灵,芸娘是虚,沈复是实;那么到了剧作的后半段,则是沈复走进了芸娘沉浸在爱情的心灵,芸娘是实,沈复是虚,在虚实之间突显出二人情感之真、之痴。

值得一提的是,罗周笔下设置了“半夏”这个形象,看似是剧中沈母为沈复续弦之妻,实际是存乎有无之间的印象。这个人物是沈复与芸娘二人世界的旁观者、是《浮生六记》的阅读者,即如孤山小青、氍毹商伶之于丽娘,有挑灯夜读、气断舞台,方见卿我相怜的体贴共情。当然,剧中通过她的口所说的“虽嫁不得书中郎君,却得侍奉著书的相公”,救文稿于火劫,而有“一往情深怎说是病?妙笔生花怎说是病”的超验感悟。因此,越有虚幻不可捉摸的半夏,越让观众对其真实性的稍或质疑,越能见百余年来阅读者面对这部散文而积淀的集体印象。因此,罗周用戏曲创作真正回应和致敬的,正是沈复《浮生六记》所聚焦的人物、情感,以及文学本身,情、文、诗、戏,不再投向那俗世烟尘中看似极其“例外”的生活日常,而是折向浮生幻梦间难以忘情的生死永诀;不在爱情中凸显生的喜悦,而重在刻画死的大限时爱情的纯美。这恐怕也是戏曲从明代“情至”之说作为创作主流以来,真正把古典感情写到了至纯、至美、至深的境地,这也是罗周从《春江花月夜》以来写男女情感最好、最绝、最妙的一部。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该剧的二度创作对于剧本文学做了很好的回应,尤其是展示芸娘化女为男的夫妻之趣时,用迷离的光影色彩和玄幻的音声效果,呈现出文学与现实彼此交织恍惚的意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多面小生”施夏明用饱满的声乐演唱和细腻的身段表演,一气呵成地将隐藏在主人公心灵中的隐痛,一点点地抛露出来,在起伏跌宕的情感表达中,让沈复极具现代意义的爱情观念张扬开来。他与单雯在经历舞台多年的默契和各自生命体验的淬炼,真正塑造出一对跳跃着现代思想观照的古典夫妇,和他们“镜花水月苦流连”的生死记忆。而昆丑名家李鸿良用平常之心塑平常之人时,顺口而出的普通话的梗“有戏”“搞定”“好女人”,又在奇妙瑰丽的情感世界里,增加了直通当下的平常之色。这些在二度创作中的所有再现,把罗周在剧本创作中的瑰奇想象,做了很好的挥洒。这也更加让人确信这部作品的创作,有着非常高明的笔法,非常高明的情致,非常高明的思辨;剧中沈复与芸娘的爱情,拥有极写实的立场,又具有极空灵的视野。罗周以玄幻之笔,写尽闺房之乐、闺房之悲、闺房之痛,皆缘自创作本身把握住了人性之至、情感之至、文学之至,这应该是当下戏曲创作最缺乏的。

作者简介

王馗,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戏曲学会会长。

江苏艺术评论

引导文艺创作、促进精品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