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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象”杂说(关于“龘龘”)

郑朝晖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云:晏殊尝览李庆孙富贵诗:“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碑”之句,笑曰:“此乞儿相。余每言富贵,不言金玉锦绣,惟说气象。”晏殊是太平宰相,最懂得富贵为何物,所以他的评价实在是入骨三分。

要表达富贵状态,堆金叠玉是不行的,用力过猛反显破落之态。宋人王珪据说是很会写富贵的,但水平发挥也不稳定。比如“一枝插向银瓶里,捧进君王玉殿来”就不怎么样,但“重教按舞桃花下,只踏残红作地裀”就显出富贵的气象来了。什么是“富贵气象”呢?就是那种富贵之气是融入骨子里,体现在人的精神气质上的,即便是随意的一举一动,不经意的吃穿用度中也能感觉到其人的富贵状态,所谓“粗服乱头难掩天香国色”就是这个意思。

《红楼梦》里描写贾政的住所:“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半旧”二字,道尽富贵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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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贾政这样地位的人物,自然不需要时时处处将自己的身份昭告天下:在他生活时代,如果不知道贾家的,自然挤不进他们的圈子,在圈子里的人,自然也不需要在他们面前摆阔气,装大佬;如果不在他们的圈子里,根本入不了法眼,又有什么必要装腔作势给他们看呢?再加上贾政又是以诗书自傲的人,更不会在意这些生活中的摆设和排场了。所以,“半旧”里体现的随意、洒脱,反倒是一种真正的富贵了,当然,也只有曹雪芹这样真正经历过富贵生活的人才能有如此的“气象”吧。记得邓云乡在《红楼识小录》里说过一件事,就是在高鹗续作里,提到林黛玉吃扬州酱菜,还要加入醋和蒜虀之类,由此邓云乡推断高鹗不可能出身于大户人家。可见,富贵是装不出来的,硬要显摆富贵,甚至还会弄巧成拙,贻笑大方。

同理,学问也是装不出来的的,比如今年大家忽然都有学问起来,新年问候,不少人都用“龙行龘龘”之类,一开始我还以为不过是网上的玩笑,就如当初以“槑”代“梅”,嘲笑别人是个“二傻子”之类,待到后来居然渐成风气,才知道始作俑者是某台晚会策划编导,是全无戏谑玩笑的意思的,这就觉出文化格局上的寒酸小气了。陆游在《〈前汉通用古字韵编〉跋》里说:“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不自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缀《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说话就好好说话,写文章就好好写文章,弄出这些怪模怪样的字来,除了显出文化上的破落户本相,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价值了。有朋友直称此类字大行于世为“僵尸出行”,我以为真实生动形象。悬揣当初有人搬用这样的词语的心理,无非是觉得足可炫耀于世,即放翁所谓“自谓工妙”,但一不留神却显出了寒酸相,说到底,当一个人努力“显得有文化”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文化不自信。

陆游说古人读书多,并不确切,但是古人无心以用古字来炫耀大概应该是肯定的,因为看古人手稿,有偶用古字的,也常有用今字俗字的,但求表情达意而已矣。《颜氏家训》云:“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非为大损”,这才是有文化的人说的话,宽容大度,雍容蔼然。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向一位耆宿大儒讨教关于文言语法的问题,这位尊长期期艾艾,无可无不可,只是对我勤于思考颇加勖勉。我当时表面唯唯,但内心颇为鄙夷,觉得所谓泰斗大师,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但到了年齿渐长,稍微多读了几本书以后才发现自己当年提的问题本身就简陋可笑,这就不得不感叹有真学问者有大气象了。